薛寧蘭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20)
·女性與法律研究·
新中國婚姻立法的男女平等價值觀衡量
薛寧蘭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20)
男女平等價值觀是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的集中體現,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應有之義。新中國成立以來,憲法和法律確立男女平等為基本原則。它以國家意志的形式體現出來,是我國社會主流的性別平等觀。作為我國婚姻法的“立法理念”之一,男女平等不僅成為基本原則,還滲入婚姻法的具體制度之中。在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婚姻法對男女平等的追求各有側重。1950年《婚姻法》強調男女權利平等;1980年《婚姻法》強調男女權利與義務平等;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采取有針對性措施追求夫妻間的實質平等;編撰中的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應采取進一步措施促進夫妻之間的實質平等。
男女平等;價值觀;婦女公約;婚姻立法;立法理念
“婚姻法”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婚姻法實為“婚姻家庭法”,本文的婚姻法是采用狹義的,限于結婚法、夫妻關系法和離婚法三方面內容。婚姻法具有習俗性,是法律領域中受到傳統社會性別觀念影響深刻的部門法。鑒于此,跟蹤、評估我國婚姻立法所體現的、以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為指導的男女平等價值觀,針對立法之不足,提出完善建議,對于在社會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依法保障婦女權益,促進男女平等進程具有特殊意義。
何為“男女平等”?對此可從兩個層面理解[1]。 首先,它是指男女兩性作為人在人格和精神層面具有同等的尊嚴與價值;其次,它是在承認和尊重兩性生理差異基礎上,主張男女在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權利、機會與責任。可見,男女平等包含了多個層面的平等,主要體現為男女在權利、機會、結果、責任上的平等。
與筆者在同一課題組的成員已經對“男女平等價值觀”的理論內涵作出界定。它“是指人們對男女兩性的人格與尊嚴以及兩性在家庭和社會領域中的能力與價值、角色與分工、權利與責任、機會與結果進行認知和評判時持平等的態度和看法。”[2]在我國,它是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的集中體現,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容之一。
婚姻家庭是包括夫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等親屬在內的兩性共同生活、安身立命的基本生活單位,是自然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經濟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家園。調整婚姻家庭關系的法律對于人的全面發展、社會的和諧穩定發揮著重要的制度性保障作用。婚姻家庭立法的使命在于以主流價值觀為指引,對家庭中不同性別和年齡的親屬(夫妻、父母子女等)的法律地位予以確認,并以權利為經,義務為緯,構筑起法律對一定范圍親屬關系的調整網絡。
在國際人權法上,男女具有平等的地位,應得到平等的對待,這種實現平等的方法,被稱作“形式平等”[3]。實現男女在法律上的形式平等是前提和基礎,然而,法律僅強調男女在人格和尊嚴上的平等,會存在若干先天不足:(1)會忽視在生理差異基礎上的兩性實際生活中的差別,把女性男性化和否認女性的特殊能力。(2)會忽略女性特有的生活經歷與經驗,以男性為參照或標準。當可參照的“男性標準”缺失時,便難以衡量從女性經歷出發的某一規定是否構成性別歧視。例如,在性騷擾、拐賣、強奸、強迫賣淫等對女性的暴力方面,一般沒有可比照的男性經歷。(3)不能有效地對性別中立的法律和政策是否構成歧視作出判斷,從而難以實現為國際人權公約及文書日益關注的兩性機會平等和結果平等。
中國是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以下簡稱《消歧公約》)的最早締約國①。《消歧公約》重申“人權兩公約”②確立的平等與非歧視原則,界定了“對婦女的歧視”的定義,其第2條和第4條確立實現兩性實質平等的模式。《消歧公約》第2條要求,締約各國“立即用一切適當辦法,推行政策,消除對婦女的歧視”。這些方法包括立法、司法、行政及其他措施。在立法措施方面,要求將男女平等原則列入本國憲法和其他相關法律;制定法律,修改或廢除構成對婦女歧視的現行法律、規章、習俗和慣例,等等。公約第4條第1款指出:“締約各國為加速實現男女事實上的平等而采取的暫行特別措施,不得視為本公約所指的歧視,亦不得因此導致維持不平等或分別的標準;這些措施應在男女機會和待遇平等的目的達到之后,停止采用。”
《消歧公約》確定的實現兩性在家庭和社會生活各層面實質平等的模式,是一種糾正式方法。它在衡量是否存在歧視時,不是與男性的“相同經歷”對照,而是以男女之間持續的和實際存在的差異為依據。它強調婦女與男性在平等享有、利用本國資源方面的機會平等,同時關注結果平等,要求締約國應確立法律和政策框架及其運作的體制和機制[4]。這一旨在促進兩性實質平等的模式要求締約國有義務保證男女機會平等,并采取特別措施努力實現男女在國家政治、經濟、公民、社會和私人領域里的結果平等。
法律是國家意志的體現,任何立法都應以體現國家意志的主流價值觀為指導。解放婦女和實現男女平等是中國共產黨一貫的政治主張和奮斗目標。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憲法和法律一直將男女平等、保護婦女合法權益作為一項基本原則。男女平等以國家意志形式得以體現,是我國社會主流的性別平等觀。這一主流的性別平等觀在法律中的體現,被概稱為“立法的理念”。它不僅是一部法律的基本原則,更透過具體法律制度融入其中。
婚姻立法對于實現夫妻家庭地位平等發揮著制度性的保障和促進作用。首先,它通過對妻子一方法律地位的確認,賦予其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這意味著已婚婦女的人格將不被丈夫吸收,她們在法律上具有獨立的主體地位;其次,針對夫妻關系的民事生活屬性,婚姻立法通過賦予夫妻雙方享有平等的、以配偶身份為基礎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實現夫妻共同生活期間的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與責任平等;再次,為打破千百年來形成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社會性別分工格局,針對現實生活中婦女婚姻家庭權益易受侵害的現狀,婚姻立法強調保護婦女權益,針對侵害婦女權益的各種違法行為確立特別保護措施,以促進夫妻間事實上的平等。可見,在婚姻家庭領域如果法律僅追求形式平等,難免會忽略由于家庭背景、教育程度、社會經濟條件差異所導致的夫妻間事實上的差異,必然會將夫妻等家庭成員的生活簡單化、虛擬化,從而掩蓋實質上的不平等。
婚姻立法具有社會性別立法的基礎性地位。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立法機關先后頒行兩部婚姻法,歷次婚姻立法與修法所處的經濟社會發展階段不同,解決的婚姻家庭問題也各具時代特色。然而,通過制度性保障,確認夫妻各自人格獨立和平等的法律地位,打破由歷史文化和觀念造成的男女在社會與家庭即“公”與“私”兩個領域中的角色定型與性別隔離,促進夫妻在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共享權利、共擔義務與責任,公平分享資源與機會,實現私領域中的兩性平等與共同發展,卻是我國婚姻立法始終不渝的價值目標。
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下簡稱“1950年《婚姻法》”)是新中國成立后頒行的第一部具有基本法性質的法律。它以解放婦女為根本宗旨,第1條開宗明義:廢除封建主義婚姻制度,“實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權利平等、保護婦女和子女合法利益的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這一條款確立的新中國婚姻家庭制度的基本特征不是男女平等而是男女權利平等,其目的在于通過立法消除婦女在婚姻家庭中的無權狀態,以賦權性規定實現男女形式上的平等。它還在第三章夫妻間的權利和義務中指出:“夫妻為共同生活的伴侶,在家庭中地位平等”(第7條)。
1950年《婚姻法》強調男女權利平等,就是要將婦女當作獨立的人看待,承認她們在家庭生活各方面有著與男性平等的資格與機會。不僅如此,這部《婚姻法》的立法理念也強調性別差異。據統計,該法有三分之二的條款偏向于保護受盡封建父權、夫權壓迫的已婚婦女,尤其在夫妻財產制、離婚財產分割、離婚后的子女撫養等方面,突出體現了對當時處于弱勢地位婦女的權益保護③。
1950年《婚姻法》觸及中國封建社會以男性為中心、男尊女卑的婚姻家庭制度和“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關系[5]。經過1953年全國貫徹婚姻法運動月,婦女地位通過一種強制化的方式得以提高,并在新中國婚姻立法的性別主流化進程中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6]。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我國婚姻家庭制度順利實現從民主主義性質到社會主義性質的轉變,社會主義婚姻家庭制度初步建立。
1980年《婚姻法》問世于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之初,是對1950年《婚姻法》的繼續和發展[7]。1980年《婚姻法》重申男女平等是新時期我國婚姻制度的基本特征,同時,強調保護婦女、兒童和老人的合法權益,禁止重婚,禁止家庭成員間的虐待和遺棄。1980年《婚姻法》從夫妻權利義務相一致角度,在計劃生育、婚姻居所、相互扶養、子女姓氏選擇、共有財產處理、離婚財產分割、離婚債務清償等方面,作出夫妻平等享有權利和履行相應義務的規定。例如,對于離婚時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1980年《婚姻法》取消1950年《婚姻法》“女方婚前財產歸女方所有”的規定,代之以“夫妻的共同財產由夫妻雙方協議處理”的原則。再如,對于離婚時夫妻共同債務清償,將1950年《婚姻法》規定的“無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或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不足清償時,由男方清償”,修改為“該項(共同)財產不足清償,由雙方協議清償”的原則規定。對于夫妻間的扶養,新婚姻法確立夫妻負有互相扶養的義務,一方不履行此項義務的,另一方享有請求該方扶養的權利,從而進一步平衡了婦女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
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重在解決市場經濟條件下婚姻家庭領域的新問題,如重婚納妾、與婚外異性同居、婚外戀等挑戰一夫一妻制的行為。在認識到男女兩性生理差異與社會性別差異基礎上,修正案增加若干條文,確立新的原則和救助措施,努力促進夫妻間的實質平等。例如,增加原則性規定,倡導夫妻之間應當相互忠實、相互尊重,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明確規定禁止家庭暴力,并確立對受暴配偶一方的救助措施;增設離婚家務勞動補償制度,承認家務勞動的社會價值;建立離婚損害賠償制度,救濟離婚中的無過錯方。雖然立法并未明示設立這些制度和措施的目的是特別保護女性權益,但這些條文實施后的受益者大多為女性卻是不爭的事實。因為現實生活中,妻子常常是家庭暴力的受害人;婚姻生活中,妻子是家務勞動的主要承擔者;離婚時,有重婚、與婚外異性同居、家庭暴力等法定過錯的,常常是丈夫;離婚后,子女常隨母親共同生活,離婚后生活困難的也以女方為多。可見,只要立法關注社會現實,慮及兩性的利益差別,即便是性別中立的立法,同樣能夠促進夫妻間事實上的平等[8],也因此是體現男女平等價值觀要求,具有社會性別意識的立法。
總之,2001年修改后的現行婚姻法的立法理念已經“從強調管制發展為尊重私權,注重保護公民的自由和自治權利,注重保障弱勢一方和未成年子女的利益,強化法律救濟和社會救助,從追求形式平等發展到實質平等”[9]。
20世紀90年代,針對婦女的家庭暴力案件在一些地方呈上升趨勢。1990年全國婦聯婦女研究所在全國21個省市調查表明,近30%的婦女遭受過家庭暴力[10]。1997年全國婦聯對15個省市的信訪統計,因家庭暴力引起的信訪案件占婚姻家庭案件信訪總量的34.5%[11]。在“清官難斷家務事”等傳統觀念影響下,執法和司法機關介入遲緩,對遭受家暴的女性受害人救助不力。
為此,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增加“禁止家庭暴力”的宣誓性規定,并在相關制度中明確實施家庭暴力的后果:一是明確將夫妻一方實施家庭暴力,列為法官準予離婚的法定情形(第32條第2款);二是確立離婚損害賠償制度,規定因配偶一方實施家庭暴力而導致離婚的,無過錯配偶一方在離婚時有權請求損害賠償(第46條)。其后,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一)和(二),進一步擴大離婚損害賠償的適用期限和適用范圍:在無過錯方作為被告的離婚訴訟案件中,無過錯方可以在離婚后一年內單獨提出損害賠償之訴④;登記離婚的,無過錯方可在登記離婚后一年內提起該項請求⑤。
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第一次將“家庭暴力”概念引入中國法律,并且予以明確禁止,這在中國法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以男女平等價值觀衡量現行婚姻法的這一規定,其必要性十分明顯。既然夫妻在婚姻關系和家庭生活中各自具有獨立人格,法律地位平等,那么,一方對另一方的人格尊嚴和人身自由便負有尊重和不得侵犯的法定義務。在日常生活中,夫妻之間應當相互尊重,共同分擔家庭責任;發生矛盾糾紛時,應采取非暴力方式,友好協商解決。婚姻法禁止家庭暴力的規定不僅具有轉變公眾對家庭暴力認識的價值指引作用,也增強了國家在預防和制止家庭暴力方面的責任,向全社會昭示“打老婆”是對婦女人格尊嚴和人身權益的侵害,是違法的;它不再是“兩口子之間的私事”,而是國家機構和組織應當予以適度干預的社會問題。盡管現行婚姻法“禁止家庭暴力”的規定是原則性的,但它開立法之先河,對于徹底摧毀家長制、父權制的傳統文化余毒,對于促進兩性平等、民主、和諧的家庭關系,對于建設中國可持續性發展的和諧社會,都具有重大意義⑥。
1.日常家事代理權制度。所謂“日常家事代理”,是夫妻之間基于配偶身份依法產生的相互代理。在大陸法系國家及地區民法典中,它是親屬編(婚姻家庭編)的一項重要制度。其基本制度內涵是:夫妻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與第三人發生民事交往時依法享有相互代理的權利;夫妻一方基于日常家事需要實施的交易行為的后果,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對由此產生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我國現行《婚姻法》并無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明確規定。《婚姻法》第17條第2款“夫妻對共同所有的財產,有平等的處理權”經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釋⑦,成為我國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基本依據。然而,現有規定尚不完備,首先,沒有明確界定“日常家事”的范圍,難以對夫妻一方行使此項代理權時是否超出“日常家事”范圍作出認定。如果一律讓非舉債配偶一方承擔連帶清償責任,難免侵害到該方的合法財產利益。再者,現行婚姻法沒有從保護配偶一方財產利益角度,對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行使的限制作出規定,存在著對第三人(債權人)利益保護與配偶利益保護不平衡的缺陷。
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是為便捷夫妻共同生活,保障交易安全而存在的。原則上,它與夫妻雙方實行何種類型的財產制并無直接聯系。然而,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是否屬于“日常家事”,將決定由此所生債務的性質,即:是夫妻共同債務還是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因此,在婚姻立法中設立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是完善夫妻債務制度的基礎。
2.夫妻債務制度。日常家事代理權是基于夫妻身份依法產生的法定代理權,但該項權利行使的效果則表現為財產效益,被代理方對代理方從事家事行為所產生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從大陸法系主要國家及地區的立法體例看,《法國民法典》(第220條、1414條之3)、《瑞士民法典》(第116、202、203條)、中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003、1023~1025條)都將日常家事代理權的一般性問題(范圍及其限制)規定在婚姻的身份效力中,而將因該項權利行使所生債務的清償、有無對抗第三人的效力規定在夫妻財產制中。
我國現行婚姻法關于夫妻債務認定標準和債務清償責任的規定相對簡單,尚未形成完整的制度體系。《婚姻法》第19條第3款是有關夫妻雙方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下,一方對外所負債務的清償規定。由于目前我國夫妻實行約定財產制比例很低(不超過4%),這一規定存在著適用面過窄的局限[12]。對于民眾普遍適用的法定夫妻財產制——婚后所得共有制下夫妻債務的認定標準及清償財產范圍,現行《婚姻法》并無正面規定,其第41條僅對夫妻離婚財產分割時的債務清償有原則規定⑧。對現行《婚姻法》第41條、1950年《婚姻法》第24條、1980年《婚姻法》第32條比較之后,筆者發現,歷次婚姻立法對夫妻離婚債務清償時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高度一致,均表述為:“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可見,我國婚姻立法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一直以債務的“目的和用途”相結合作為標準。歷次婚姻立法為何不在夫妻財產制中正面規定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概因長期以來婚姻期間夫妻一方對外舉債和民間借貸現象較少所致。
隨著《民法總則》的頒行,民法分則各編(物權編、債權編、侵權責任編、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的編撰工作已經展開。這對于已經“回歸”民法的婚姻家庭法⑨,無疑是一次獲得體系化完善的良機。
婚姻家庭法因其調整的社會關系(夫妻、親子等親屬關系)具有濃厚的倫理性,而在民法體系中具有相對獨立性。它是身份法而非財產法,相對于民法財產法,它是特別法。立法者在編纂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時,一方面,應當具有婚姻家庭視角,防止婚姻家庭關系在建立市場經濟規則的民法典中,被“經濟理性”全面入侵,從而失去其“人文關懷”和“弱者保護”的特質[13]。 另一方面,應繼續以男女平等價值觀為指導,關注婚姻家庭制度建設是否有利于男女兩性共擔家庭責任、共同參與經濟社會發展。“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民法總則》第1條確立的我國民法典立法宗旨之一,男女平等作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涵,必然是編撰婚姻家庭編的指導思想和立法基本理念之一。
我國《憲法》關于“婦女在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社會的和家庭的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第48條),關于“婚姻、家庭、母親和兒童受國家的保護”(第49條第1款),關于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基本權利義務的原則性規定(第49條第2、3款),是制定婚姻家庭編各項條款的基本依據。
婚姻家庭編在繼續實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保護兒童、老人、婦女權利”的婚姻家庭制度前提下,宜細化男女平等、保護婦女兒童老人基本原則的內涵。可將男女平等原則表述為:“男女在婚姻關系、家庭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權利,承擔平等的義務。家庭成員在享有民事權利時,不應受到任何基于性別的差別對待。”可將保護婦女、兒童、老人合法權益原則表述為:“兒童、老人、婦女的婚姻家庭權利受國家特別保護。父母等監護人在處理涉及兒童的家庭事務或對兒童進行家庭教育時,應當以兒童最佳利益為首要考慮。禁止一切形式的家庭暴力。”[14]
為凸顯婚姻家庭編的倫理性,還需對主流婚姻家庭道德規范作出肯認。建議在現行《婚姻法》第4條基礎上,設專條規定:“家庭成員應當傳承和弘揚家庭美德。尊老愛幼、相互忠實、相互尊重、相互幫助、勤儉持家,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
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實施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先后于2001、2003、2011年發布3個適用婚姻法解釋。這些司法解釋對現行婚姻法規定不明確或者過于原則的制度,作了較為全面的解釋,大大豐富了結婚制度、夫妻財產制度、離婚后的子女監護與撫養制度、離婚救濟制度等的內涵,彌補了長期以來我國婚姻立法原則性過強、可操作性不足的缺憾,為各級法院審理婚姻家庭案件提供了具體可行的依據。
然而,當年司法解釋(三)頒行后,其多項涉及夫妻財產歸屬認定的條款,如一方婚前按揭購房婚后共同還貸房屋、婚后父母出資購買房屋等的權屬認定,引起社會各界質疑。學界比較一致的觀點是,司法解釋在對婚姻立法的彈性條款或規定不明確之處作出解釋時,應遵循婚姻法確立的婚后所得共同制的基本原理。在價值取向上,司法解釋應以平等保護夫妻各自財產所有權、維護婚姻共同體穩固、有利于家庭養老育幼功能發揮為基本點。司法解釋(三)有關條款完全或嚴格遵循物權法等民法財產法規則的做法,不利于對妻子一方財產權益的保護。為此,建議在界定夫妻共同財產范圍之后,增加婚后所得推定共有的規則,即:“法律無明文規定時,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取得的財產,首先應推定為夫妻共有財產”[15]。
再者,關于夫妻債務的認定標準,由于現行《婚姻法》未有正面規定,司法解釋(二)第24條確立了一項推定規則:“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除非夫妻一方能夠證明此項債務為其個人債務或者夫妻已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并且債權人知道該項約定。這一條款對婚姻法的改變有兩方面:一是用推定規則取代了《婚姻法》第41條確立的“目的和用途”相結合的債務認定標準;二是不合理地加重了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責任。目前,法官多依據這一解釋條款進行裁判,將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自己名義對外所負的所有債務,一律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現實生活中,“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分工模式依然是常態,夫妻中能夠以個人名義對外舉債的往往是從事生產經營的丈夫一方,承受這種推定規則不利后果的則多是從事家務或在機關事業單位工作的妻子一方。司法解釋(二)過分注重債權人利益保護的作法,忽視對婚姻關系中不知情的、非舉債配偶一方的權益保護,嚴重侵害到該方配偶(常為妻子一方)的合法權益與正常生活[16]。這一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就成為助強掠弱、造成審判結果實質不公平的推手。”[17]司法解釋(二)第24條在保護婦女合法權益方面存在著重大缺陷,急需通過民法典立法予以廢止。
2013年以來,隨著各地法院適用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處理夫妻債務案件的數量直線上升,以及全國“兩會”期間多有議案和建議案,要求廢止或修改司法解釋(二)第24條,完善夫妻債務制度已成為當前保障婦女財產利益的重大社會關切。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此有所作為的話,司法解釋便無適用的余地。
基于前述論證,特提出對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夫妻債務制度的體系化設想。具體包含4個方面:(1)在夫妻的權利與義務中,增加日常家事代理權,可分三款規定:“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夫妻互為代理人,平等享有日常家事代理權” ;“夫妻非因日常家庭生活需要對共同財產作重要處理決定的,雙方應當平等協商,取得一致意見”;“夫妻一方濫用代理權時,他方可予以限制,但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2)在夫妻約定財產制部分,增加規定:“夫妻雙方對債務有約定的,從其約定。”(3)在法定夫妻財產制中,分條規定夫妻共同債務與夫妻個人債務。具體如:“夫妻因共同生活、共同經營、共同受益或者履行法定扶養義務所負債務,是共同債務。” 夫妻一方“婚前所負債務、一方在婚姻期間以自己名義負擔的超出日常家事范圍的合同之債、一方在婚姻期間因侵權或擔保所生之債等”屬于個人債務,應由其個人償還。(4)在離婚財產分割部分,專條規定離婚時的債務清償,可規定:“離婚時,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由其個人清償;夫妻共同債務以共同財產清償。共同財產不足清償或者財產歸各自所有的,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一方,有權向另一方追償。”
婚姻家庭編對男女平等價值觀的回應體現在諸多方面,例如,確立夫妻平等的生育權,設立非常夫妻財產制,擴大離婚家務勞動補償適用范圍等。囿于本文篇幅,不再逐一展開。
男女平等價值觀是我國歷次婚姻立法(修法)堅持的立法理念。在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婚姻立法推動男女平等的側重點雖有所不同,但男女平等與保護婦女合法權益一直是我國婚姻法的兩項基本原則[11]。歷史和現實表明,法律僅以男女平等為原則,強調婦女享有與男性同等的各項權利,忽視或盲視兩性的現實差異與女性的特殊需求,缺乏采取有針對性的特別保護措施,其結果往往使法律上的男女平等流于紙面和形式,難以實現兩性在權利平等基礎上的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女性因此無法獲得真正的解放。
新時期的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立法,應在承認和尊重性別差異前提下追求男女平等,在社會發展進程中檢視已有法律及司法解釋,及時作必要修改與增加。民法體系中的婚姻法不同于財產法,它是身份法,具有習俗性、倫理性等特征。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立法只有遵循符合人類婚姻家庭本質要求的倫理準則,以追求男女實質平等為目標,才會有利于民生,才能為實現當代家庭具有的心理慰藉、精神安撫、救助保障等社會功能提供制度性支撐。
注釋:
① 《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從1981年9月3日開始生效,是當時聯合國人權文書中生效最快的。目前已有188個國家簽署該公約。
② “人權兩公約”是指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我國于1998年簽署《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2001年批準《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
③ 例如,1950年《婚姻法》第10條規定:“夫妻雙方對于家庭財產有平等的所有權與處理權。”第23條第1款規定:“離婚時,除女方婚前財產歸女方所有外,其他家庭財產如何處理,由雙方協議;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根據家庭財產具體情況、照顧女方及子女利益和有利發展生產的原則判決。”第24條規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擔的債務,以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償還;如無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或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不足清償時,由男方清償。男女一方單獨所負的債務,由本人償還。”
④ 見最高法院2001年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30條第2項。
⑤ 見最高法院2003年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7條。
⑥ 令人欣喜的是,2016年3月1日我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現行婚姻法禁止家庭暴力的原則性規定在這一專門立法中得到細化和深化。
⑦ 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17條指出:“夫或妻在處理夫妻共同財產上的權利是平等的,因日常生活需要而處理夫妻共同財產的,任何一方均有權決定。”“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對夫妻共同財產作重要處理決定,夫妻雙方應當平等協商,取得一致意見。他人有理由相信其為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另一方不得以不同意或不知道為由對抗善意第三人。”
⑧ 現行《婚姻法》第41條規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共同財產不足清償的,或財產歸各自所有的,由雙方協議清償;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
⑨ 新中國成立之初,廢除舊法統,重建法律體系,婚姻家庭法因此成為獨立法律部門。1950年《婚姻法》和1980年《婚姻法》都是在這一體制下孕育而生的。1986年立法機關通過頒行《民法通則》,從立法體例上實現了婚姻家庭法向民法的回歸。
⑩ 所謂“婚姻家庭視角”,是立法者在擬制民法總則和婚姻家庭編條文時,應當關注立法的內容及其實施能夠促進或有利于婚姻家庭功能的發揮,實現民法促進家庭和睦與社會發展的價值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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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derEqualityinNewMarriageLegislationinModernChina
XUE Ninglan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20, China)
The concept of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reflects the Marxist women theory and reveals the proper meaning of the core values of socialism. Since the founding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our constitution and law have established the principle of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It manifests itself in the national will and remains the mainstream concept in our country. As one of the “legislative concepts” of the Marriage Law in our country, gender equality has not only become the basic principle but also infiltrated into the specific system of the marriage law. In different stages of social development, the pursuit of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has different focus in the marriage law. The 1950 Marriage Law emphasized equality of power between men and women; the 1980 Marriage Law stressed the equality of rights and obligations between men and women; the 2001 Marriage Law Amendments pursued substantive equality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with specific measures; the marriage and family section in civil law code under compiling should take further measures to promote the actual equality between men and women.
gender equality; values; women’s conventions; marriage legislation; legislative concepts
D923.9
A
1008-6838(2018)01-0085-08
2017-11-0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男女平等價值觀研究與相關理論探索”(項目編號:12&ZD035)
薛寧蘭(1964—),女,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性別與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婚姻家庭法、性別與法律問題研究。
(責任編輯 王 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