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波
(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266071 )
1926年,整理國故的討論已近尾聲,各種觀點和言論都已漸漸平息的時候,《現代評論》第4卷第106期突然發表了浩徐的《主客答問》,提出在這辭舊迎新的時節,“希望大家別忙著整頓國故”,認為“整頓國故的工作,真是白費勁兒”,“那些優秀的知識分子的有為的光陰,去認真輸入西洋的各種科學藝術,那是多么有益”,而把功夫都用在了整理國故上面,“想起來真是可惜”。這篇文章發表后,作為整理國故學術運動的倡導者和實踐者的胡適,馬上給浩徐寫信,并由陳西瀅作“跋語”后發表在1927年3月19日出版的《現代評論》第5卷第119期,這就是作為具有總結意義的《整理國故與打鬼》。從浩徐、胡適和陳西瀅三人對整理國故的討論來看,主要圍繞著“應該不應該整理國故”和中國文化是向著傳統文化復歸還是向西洋尋求新道德、新知識、新藝術兩個問題,在并沒有充分展開的討論中,表達了各自不同的簡單的觀點。
這場討論并沒有引起后世足夠的重視。原因很簡單,浩徐和陳西瀅所關注的問題,幾乎在此之前的有關整理國故的討論中,都已經有所涉及,這就是晚清民初以來知識界一直關心的“國學”或是“西學”的問題,而胡適在他的通信中,認為“‘整理國故’的事業還在剛開始,決不能說已到了‘最后一刀’”,同時主要提出:“輸入新知識與新思想固是要緊,然而‘打鬼’更是要緊”,“據款結案,即是‘打鬼’,打出有形,即是‘捉妖’”。在胡適看來,“這是整理國故的目的與功用。這是整理國故的好結果”。胡適所闡述的“打鬼”顯然與陳西瀅、浩徐所說的輸入西洋文明有本質的差別,或者說在對整理國故與中國文化的內在關系的理解上,他們之間存在明顯的不同,而這也恰恰是對整理國故作為一場文化運動的學術理解關鍵。
人們一般都會注意到,毛子水于1919年提出整理國故的時候,已經意識到近世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出現了問題,并以整理國故作為一種補充與扭轉方向的努力。“‘五四’新文化運動狂飆突起,西方思潮鋪天蓋地,激進者難免對傳統文化有些偏激之詞,甚至在語言上有丑化和暴力的色彩,一時間大有橫掃國故之概”,在這一背景下,整理國故作為“文化轉型過程中對外來影響與民族傳統關系的自行調整”,有“其歷史必然性”[注]秦弓:《整理國故的動因、視野與方法》,《天津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也就是說,整理國故是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自身存在和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的修復與調整。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整理國故被視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延續與深化。[注]盧毅:《整理國故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發現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這一觀點至少說明胡適等人提倡整理國故是從一個新的層面上推動新文化的發展,在積極引入新潮的同時,又努力向傳統文化尋找思想資源,看到了新文化與傳統文化之間的密切關系,看到了傳統文化在新文化建設中的現實意義。
不過,這里存在著一個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認識與評價的問題。當我們提出整理國故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補正與調整的觀點時,實際上從某個方面認同了新文化運動對傳統的反叛,補正是對偏向西洋文明的補正,調整是對“五四”式反傳統的方向性調整。這一思想認識顯然帶上了海外漢學家學術思想的影響,把整理國故視為向傳統的回歸,以國故整理的方式尋找傳統文化的精神,回歸中國傳統的光華。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林毓生等為代表的海外漢學家,展開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與批判,形成了一股強勁的文化批判思潮。林毓生在有關著作中,直指“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傳統與中國意識的危機。他認為:“在二十世紀中國史中,一個顯著而奇特的事是:徹底否定傳統文化的思想與態度之出現與持續。……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整體性或全盤式的反傳統思想在五四時代占有極大的優勢是一項明顯的事實。”[注]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第150-151頁。他進一步認為,“陳獨秀的反對中國傳統的態度是簡單而確定的,而且是眾所周知的”,“他反禮教迫使他不僅攻擊禮教本身,而且也要攻擊禮教的泉源——即:孔子的原始思想”,因此,陳獨秀對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進行了徹底否定。林毓生同樣認為胡適也是一位反傳統文化者,胡適“一方面致力于對中國傳統的漸進改革,一方面卻對中國傳統做整體性的反抗”,他以“漸進與改革的手段來實現一個極為激進的目的”,“他所計劃做的是以杜威的科學方法為模范,來改造中國傳統的科學方法。胡適相信如此不但未舍棄中國傳統文化的成分,而且使它成為現代特質的一部分”[注]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第181-185頁。。盡管林毓生的學術思想有些水土不服,并且受到嚴家炎等國內學者的抵抗,但不可否認的是,相當長一個時期內,林毓生的觀點在學術界產生強烈的反響,并在某些方面制約了人們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基本認識。
當我們把“五四”新文化運動定位于反傳統時,也就認可了整理國故是對新文化運動進行糾正與補正的觀點。如此以來,雖然認同了整理國故的意義,但在實際上并沒有真正認識整理國故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內在關系。
毛子水于1919年發表《國故和科學精神》一文時,顯然受到胡適、傅斯年等新文化倡導者的影響,傳達了《新青年》《新潮》等新文化刊物的基本思想。從這個角度說,整理國故是對《新青年》提倡新文化運動的延續與深化,在某些方面進一步豐富了新文化運動的思想。《青年雜志》創刊號就發表《社告》,明確表達過發揚學術、濟世救國的思想:
一 國勢陵夷,道衰學弊,后來責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蓋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
二 今后時會,一舉一措,皆有世界關系。我國青年,雖處蟄伏研求之時,然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本志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可備攻錯。
三 本志以平易之文,說高尚之理。凡學術事情足以發揚青年志趣者,竭力闡述,冀青年諸君于研習科學之余,得精神上之援助。[注]《社告》,《青年雜志》1915年第1卷第2期。
從《青年雜志》創刊后所發表的文章來看,顯露出向西方文化傾斜的趨向,第1卷第1號到第6號,幾乎清一色的是有關歐西文化的輸入,向中國青年介紹法蘭西、德意志、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思想學術。因為在主辦者陳獨秀看來,要想真正地改變青年人的人生觀,啟發國人“最后之覺悟”,只有輸入歐洲文化這一條路:“其足使吾人生活狀態變遷,而日趨覺悟之途者,其歐化之輸入乎?歐洲輸入之文化,與吾華固有之文化,其根本性質極端相反。數百年來,吾國擾攘不安之象,其由此兩種文化相觸接相沖突者,蓋十居八九。心經一次沖突,國民即受一次覺悟。”[注]陳獨秀:《吾人最后之覺悟》,《青年雜志》1916年第1卷第6期。這種思想認識幾乎貫穿了新文化運動初期的全部過程。不過,在鋪天蓋地的西洋文明占據了《青年雜志》版面的同時,也不時出現不同的聲音,盡管這種聲音微乎其微,甚至有些羞澀,但還是沖破主流話語而顯露出一絲微弱呼叫。《青年雜志》第1卷第2號就刊載了易白沙的《述墨》,第1卷第4號發表了“讀者”張永言的來信,針對陳獨秀對歐洲文藝的論述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我國數千年文學婁有變遷。不知于此四主義中已居其幾。而今后之自然主義。當以何法提倡之。貴雜志亦有意提倡此種否?”隨后出版的第1卷第6號和第2卷第1號連續兩期發表易白沙的《孔子平議》,表明《青年雜志》作為一份思想文化綜合性刊物的編輯思路有所變化。此后,《新青年》不時刊載相關傳統文化的論文,這些文章對傳統文化無論肯定還是批判,大多仍堅持學術立場,在分析辨識中“竭力闡述”,以尋求新文化的發展之路。1919年1月,作為《新青年》的戰略合作伙伴的北京大學同人刊物《新潮》創刊,該刊以“喚起國人對于本國學術之自覺心”[注]新潮社:《新潮發刊旨趣書》,《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為旨趣,介紹西洋文明與介紹國故或國故研究并重,不斷推出研究國學的論著。從這些現象來看,“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否定傳統文化的同時,也在努力研究傳統文化。人們往往以《新青年》《新潮》發表研究國學的論著,或者諸如胡適、魯迅等作家從事古代文學的整理與研究,說明“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其倡導者與傳統文化的密切關系。這種以此證彼的方法,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胡適、魯迅等人的具體工作,雖然能從某個特定的角度表現出他們對傳統的態度,但卻不能從宏觀上完全說明“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傳統文化的關系。無論胡適還是魯迅,他們的古典文學研究和考證,大多局限在小說等通俗文體,與人們所說的“國學”還有一定距離。從這個意義上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反對甚至否定傳統文化的同時,同樣致力于古代文學研究,致力于傳統文化的發掘與整理,只不過他們否定了一種文化傳統,同時也發掘并發揚了另一種文化傳統。因此,整理國故并非簡單地提出是否整理國故和如何整理國故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對傳統文化的認同,而是在更具文化建設意義的層面上超越了《新青年》《新潮》的文化訴求,在發現其問題的同時,提出了具有文化戰略意義的建設措施。
也可以說,整理國故是胡適等人尋找到的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關的另一鏈條,這就是整理國故中的科學方法與科學精神。整理國故這一端連接著新文化運動,另一端連接著科學的方法和科學的精神。在這一方面,邱煥星觸摸到了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將‘整理國故’納入新文化運動的‘再造文明’的文藝復興計劃,反映了‘國故’由‘思想資源’向‘學術資源’的轉化,所以‘整理國故’并非簡單的重新肯定傳統。”[注]邱煥星:《錯位的批判:魯迅與“青年必讀書”論爭》,《文學評論》2011年第3期。雖然不能完全將整理國故作為“學術資源”而否定其“思想資源”的價值,但是整理國故的確在新文化運動發展過程中進行戰略轉移,使之再次回歸到《新青年》及其新文化運動的根本命題。
毛子水在其《國故和科學精神》中,特別強調了國故的性質:“研究國故的人又有應該知道的,就是國故的性質。”因此,他批評研究國故的學者“說他們的目的是‘發揚國光’。這個意思,最是誤謬。要知道研究國故能夠‘發揚國光’,亦能夠‘發揚國丑’”。這種鮮明的態度表明整理國故作為一項文化戰略,其落腳點并非在傳統方面,當然也就不能簡單地把整理國故回歸傳統。在胡適、毛子水看來,“國故就是中國古代的學術思想和中國民族過去的歷史”,因此,“國故的一部分是已死的過去的學術思想”[注]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精神》,《新潮》1919年第1卷第5期。,這也就是胡適反復強調古文是已經“死去的”語言的道理。既然國故是已死的,新與舊是不能并存的,也就不存在對傳統的發揚與否的問題。但死去的東西不是不能研究,也不是沒有研究的價值,而是仍然可以當作標本進行必要的整理與研究。毛子水以一個形象的事例對此作出說明:“譬如一個得了奇病而死的人,是很沒有用處的一個東西,卻是經一個學問高深的醫生,把他解剖起來,就可以得了病理學上的好材料,就有很大的用處。我們中國的國故,亦同這個死人一樣。”可以看到,新文化運動與國學倡導者之間的矛盾并不在于國學是否可以研究,而在于對國學價值的重估。在新文化內部,經過幾年的提倡與實踐,內部的紛爭、目的的不同、認識上的不盡一致,已經顯露出某些不可避免的問題。在胡適、毛子水看來,無論是對西方文化的介紹引入,還是對國學的發掘研究,都背離了《新青年》初期就提出的科學精神。毛子水在他的文章中和胡適在闡釋新思潮的意義時,特別強調了陳獨秀提出的“新思潮的兩大罪案,——一是擁護德莫克拉西先生(民治主義),一是擁護賽因斯先生(科學)”。當然,胡適認為,這兩個口號過于籠統,不能落到實處。更主要的是,新文化運動以來,提出了諸多口號,而缺少實際的研究工作支撐,不如他所提出的“評判的態度”更能代表新思潮的精神,更具有科學的精神。而要使這種“評判的態度”落到實處,需要研究問題、輸入學理作為具體的手段。毛子水和胡適所闡述的不是國故能不能研究,而是如何研究、怎樣研究的問題。在毛子水看來,“倘若要研究國故,亦必須具有‘科學的精神’的人,才能和上等醫生解剖尸體一樣,得了病理學上的好材料。不然,非特沒有益處,自己恐怕還要受著傳染病而死”。也就是說,毛子水、胡適試圖通過提倡整理國故,使新文化運動回到學術的道路上來,通過學術的途徑實現新文化的超越。這樣,可以一方面解決新文化空洞、空泛的問題,另一方面為新文化運動增添科學的精神,建立起新文化以科學的精神為主導的價值體系。
以科學的方法和精神研究學問,是“五四”學人在新文化運動發展過程中發現其問題而作出的及時補正。1919年1月,作為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就曾在為《北京大學月刊》所寫的發刊詞中說:“研究也者,非徒輸入歐化,而必于歐化之中為更進之發明;非徒保存國粹,而必以科學方法,揭國粹之真相。”蔡元培在這篇發刊詞中雖然沒有明確指出“輸入歐化”為《新青年》諸公的所作所為,但他暗示“輸入歐化”存在的問題,恰恰是《新青年》不可回避的問題。以科學的方法研究國故,“揭國粹之真相”,這正是新文化倡導者需要努力的。蔡元培在同一期刊物上發表了《哲學與科學》,從哲學的層面上闡述科學方法。在第1卷第3號《北京大學月刊》上,朱希祖發表了《整理中國最古書籍之方法論》,從方法論的角度指出研究學問的相關問題:“我們現在講學問,把古今書籍平等看待,也不是古非今,也不尊今薄古:用治生物學,社會學的方法來治學問。換一句話講,就是用科學的方法來治學問。譬如治生物學,對于最下等生物之細菌,與最高等生物之猿,一樣的重要看待;又如治社會學,對于極下等社會之原人,與最高等社會之文明人,亦一樣的重要看待。”朱希祖指出,對于治中國最古書籍,應當“用科學的方法,立于客觀地位整理整理,拿來與外國的學問比較比較”。朱希祖的文章從某些方面是對蔡元培發刊詞的響應,他從治中國最古書籍的方面論述了“以科學方法”揭示國學真相的問題。作為對整理國故的積極倡導與實踐,胡適于1919年11月開始在《北京大學月刊》、隨后又在《科學》連載他的《清代漢學家的科學方法》,這是早期提倡整理國故的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在這篇文章中,胡適指出:“中國舊有的學術,只有清代的漢學可以當得起‘科學’的名稱。”[注]胡適:《清代漢學家的科學精神》,《北京大學月刊》1919年第1卷第5期。胡適所言,不僅抬高了清代漢學家的歷史地位,而且為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作出了具有方向性意義的探索,進一步明確了要在對國故的解剖中尋找到現代文化的科學精神,為建立新文化的科學精神奠定基礎。從提倡“民主”與“科學”到整理國故與科學精神,這里既有精神的延續,也有超越與實現,至此,“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科學精神才有了具體的實踐層面的工作。
1925年,劉復在為《敦煌掇瑣》所寫的“敘”中提出了“新國學”的概念,認為整理國故與此前的國學運動相比,已經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超越國學并形成了新國學:“我們只須一看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中所做的工作,就可以斷定此后的中國國學界,必定能另辟一新天地,即使一時還不能希望得到多大的成績,總至少能開出許許多多古人所夢想不到的好法門。……總而言之,我們‘新國學’的目的,乃是要依據了事實,就中國全民族各方面加以精詳的觀察與推斷,而分出個五千年來文明進化的總端與分緒來。”[注]劉復:《〈敦煌掇瑣敘目〉敘》,《北大國學門周刊》1925年第3期。很明顯,劉復以“新國學”區別于傳統意義上的國學,首先是在概念使用上明確其文化地位,為國學作一個總結,為“新國學”的體系構建打下一個基礎。
1923年1月,北京大學《國學季刊》創刊時,胡適在為其所作的《發刊宣言》中說:
有些人還以為古文古詩的保存就是古學的保存了;所以他們至今還想壓迫語體文字的提倡與傳播。至于那些靜坐扶乩,逃向迷信里去自尋安慰的,更不用說了。
在我們看起來,這些反動都只是舊式學者破產的鐵證;這些行為,不但不能挽救他們所憂慮的國學之淪亡,反可以增加國中少年人對于古學的蔑視。……我們深信,國學的將來,定能遠勝國學的過去;過去成績雖然未可厚非,但將來的成績一定還要更好無數倍。
1922年11月9日,胡適在自己的日記中記載了以下的內容:“作《〈國學季刊〉序言》,約一萬多字,頗費周折;這是代表全體的,不由我自由說話,故筆下頗費商量。我做的文章之中,要算這篇最慢了。”多年后,胡適曾稱這篇文章“便是我們新國學的研究大綱;也就是我們北大同人在各方面努力和試驗的目標”[注]胡適、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歐陽哲生:《胡適文集》(第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76頁。。在這篇文章中,胡適已經宣布了舊式國學的破產,也預告了未來的國學更有前途。他雖然沒有明確使用“新國學”的概念,但已經在行文中透露出“新國學”的存在,未來的國學也就是新的國學,就是新國學。人們一般認為《〈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是整理國故的宣言,同時也是“新國學”誕生的宣言。如果說提倡白話文是胡適對新文化運動的一個貢獻,由此改變了中國現代文化的發展走向的話,那么,新國學的提出則是胡適對中國文化的又一貢獻。這是由整理國故而逐漸升華超越的新的國學,它既豐富了“五四”新文化的內涵,也彰顯了現代文化的神韻和魅力。從這個意義上說,整理國故開始之時就是新國學誕生之日。
《〈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作為新國學的綱領性文件,不僅宣布了舊國學的破產,而且為新國學規劃了發展前景。盡管胡適宣布國學已經破產,但在新國學出現的初期,國學仍有強勁的實力甚至主導著近代中國的學術發展。其主要原因在于國學概念的提出具有獨特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語境。鴉片戰爭以來,隨著封建帝國的被轟毀,一切傳統的價值觀念被重新估定,民族意識受到空前沖擊,國家危機成為知識分子的心結。尤其隨著洋務運動遭受到挫折,人們不得不思考外來科技文化與民族文化的關系問題,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將思路引向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以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但是,中日甲午海戰的失敗,再一次簽訂喪權辱國條約的現實,在宣布“體”“用”失敗的同時,讓部分知識分子感受到民族危機。在這種形勢下,人們的現實需求和精神需要,再一次回到民族文化上來,試圖在建立一種以傳統文化為根基的學術思想,尋找到能夠抵抗外來侵略的民族精神,“國學”就是擺在中國知識界面前的一個重要選擇。當“國學”被定義為“一國所自有之學也”[注]鄧實:《國學講求習記》,《國粹學報》1906年第19期。“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注]國學講習會發起人:《國學講習會序》,《民報》1905年第7期。的時候,國學與救亡發生了密切的關系,它已經逸出學術的范疇而成為特定時代表達民族思想情感的一種方式。因此,在晚清的國粹家看來,“君子生是國,則通是學。知愛其國,無不知愛其學”[注]鄧實:《國學講習記》,《國粹學報》1906年第19期。,“民族獨立,先以研求國粹為主,國粹以歷史為主”[注]章太炎:《印度人之論國粹》,《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83頁。,愛國就要愛國學,國學不僅僅是學術的事情,而是與國家命運、民族的存亡密切聯系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國學”無論是作為學術命題還是具有民族情結的文化呈現,都帶有在政治與文化之間徘徊的無奈特點。因此,國學家在政治上的激進與在文化上的保守,形成了對立矛盾中的協調,成為晚清民初中國知識界的一道奇觀。
當啟蒙壓倒救亡時,國學在鋪天蓋地的文化討論中被邊緣化,文化問題被提到一個相對的高度,國語運動與文學革命合流。有意思的是,“五四”時期提倡或參與新文化運動者,大多為當年倡導國學的第一代國學大師的門生,如章太炎門下的錢玄同、周樹人、周作人、朱希祖、黃侃等。這些學人舊學功底深厚,而又受到歐風西雨的浸潤。他們中的一些人如錢玄同、周作人、黃侃、劉文典等,在蔡元培主掌北京大學后,很快成為北京大學的中堅力量。恰如錢基博所言:“既而民國興,章炳麟實為革命先覺;又能識別古書真偽,不如桐城派學者之以空文號天下!于是章氏之學興,而林紓之學熸!紓、其昶、永概咸去大學;而章氏之徒代之。”[注]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93頁。章氏門生在“五四”時期主要分成兩股不同的力量:一是以提倡和參與新文化運動為主的,如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盡管他們或多或少從事國學研究,出版過一定的國學著作,但他們總的來說走向了創作之路,成為影響后世的文學家;一是沿著章太炎的國學之路,以潛心于學問為主,如黃侃、朱希祖、劉文典等,盡管他們也從某些方面參與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但總體上來說,他們與新文化有一定的隔膜,主要以大學教授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其主要成就也在國學研究的著述。而提倡新文化運動的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如胡適等,則在經歷國內的啟蒙教育后,完全接受了歐美式的現代大學教育,其知識結構和文化情懷都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但在中國,恰恰是胡適這批人后來成為提倡整理國故、顛覆傳統國學建立新國學的主要力量。由此可以看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盡管仍然有一批國學研究者,但由于新文化的強大聲勢,反而是胡適、魯迅等人成為社會名流,影響著中國現代文化的走向。而正是國學在這時期的式微,給予新國學以滋生的空間,讓學貫中西的這批知識分子成為超越國學的新國學的提倡者。
新國學是在整理國故過程中提出并形成的,因而,新國學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既存在著某些關聯,又是不同特質的兩種文化體系。1919年10月,胡適在《新潮》雜志發表了答毛子水的信。這封信附在毛子水的《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精神篇訂誤》一文的后面,后來胡適收入《胡適文存》時加了《論國故學》作為正題。這封信中,胡適一方面指出張煊的“大病是不解‘國故學’的性質”,一方面也指出毛子水的主張“也有一點太偏了的地方”,以為“做學問不當先存這個狹義的功利觀”,“做學問的人當看自己性之所近,揀選所要做的學問,揀定之后,當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因為“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人們向來認為胡適這層意思是過分夸大了整理國故的作用,夸大了發明一個字的古義的意義。其實,胡適是以這個事例說明“學問是平等的”這層意思,并側面批評了毛子水所說的“我們把國故整理起來,世界的學術界亦許得著一點益處,不過一定是沒有多大的”的觀點,告訴做學問的人,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在這方面,胡適與國學家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價值取向。他認為新國學所要做的,“應該盡力指導‘國故家’用科學的研究法去做國學的研究,不當先存一個‘有用無用’的成見”[注]胡適:《答毛子水》,《新潮》1919年第2卷第1號。。
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1號發表了胡適的《新思潮的意義》,這篇文章作為毛水子《國故與科學精神》的補充與新的闡釋,具有整理國故的綱領性意義。胡適在文章中梳理了數年來新文化運動的歷程,認為“評判的態度”是“新思潮運動的共同精神”,這就是“研究問題”和“輸入學理”,其最終目的則是“再造文明”。或者說,新思潮的意義就在于通過研究問題和輸入學理的途徑,對社會、政治、宗教、文學等領域種種問題研究解決,以評判的態度重新估定一切價值,有針對地輸入西洋的種種學理。在此基礎上的新思潮的唯一目的就是創造新的文明。在胡適那里,整理國故是與研究問題、輸入學理處于同一邏輯層面的,都被納入到“新思潮”之中,都是對于“舊有的學術思想”的“評判的態度”。但整理國故又包含在研究問題這一具體的手段中,國故既是種種問題中的一種,也是特殊的一個問題。它是與“舊有學術思想”聯系在一起的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又是連接“評判的態度”的各個問題的一個問題,同時又是研究問題和輸入學理引向再造文明的方法與策略。這也就是胡適特別強調整理國故與再造文明關系的主要目的。
不過,也正如胡適所說,“文明不是攏統造成的,是一點一滴造成的”,整理國故不是空喊口號,空談主義,而是需要一步一步的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去整理,“從亂七八糟里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注]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歐陽哲生:《胡適文集》(第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57-558頁。,以科學的方法和精神研究問題,以科學的方法和精神指導整理國故,從而建立新思潮的科學精神。從這種邏輯關系來看,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作為再造文明的手段,都是科學方法的積累,體現出現代科學精神。這種科學的方法與科學的精神,是區別國學與新國學的重要標志。章太炎、鄧實等提出的傳統國學是一個帶有政治性的學術概念,以國學激發人們的民族意識,所以,保存國粹成為傳統國學的精神之所在。而胡適在這里提出的新國學,則是用評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進行整理國故,既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又要“打鬼”;既要承繼民族文化傳統,在整理國故中完成新國學的建立,又要輸入學理,以西洋新思潮沖擊國學的陳腐觀念。也就是說,在整理國故基礎上所形成的新國學,不再僅僅是一種學術方法、學術思想,而是一套知識系統,以及與此相關的文化觀念。對此,有人稱之為“科學的國學”[注]林語堂:《科學與經書》,《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1923年12月1日。,有人則認為“國學是科學中的一部分”[注]顧頡剛:《一九二六年始刊詞》,《國學門周刊》1926年第2卷第13期。,以科學精神作為區別新國學與傳統國學的價值標準。
在新國學的建設過程中,學衡派是一支獨特的力量。在20世紀20年代的文化發展中,學衡派處于非常尷尬的位置。他們是學貫中西的大學者,具有深厚的國學功底,同時又留學海外,深受西洋現代文明的浸泡,但他們又是在反對新文化運動中登上現代文壇的。他們明確表示反對新文化運動時,新文化運動已經逐漸偃旗息鼓或者已經開始轉向整理國故與社會革命的分化;學衡派創辦《學衡》雜志“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時,胡適早就提出了“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學衡派似乎每邁出一步都趕不上步點。但總的來說,學衡派的文化努力仍可納入新國學的范疇。《學衡》雜志創刊后就表達了對待國學與西學的態度,“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作為學衡的宗旨,已經具有新國學的基本特征。《學衡》雜志的“衡”帶有胡適所說的“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意思,在《學衡雜志簡章》所列的“體裁與辦法”中,也表達了幾乎與整理國故的倡導者們大致相似的意思:“本雜志于國學則主以切實之工夫。為精確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條析之。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以見吾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輝之價值”,“本雜志于西學則主博極群書。深窺底奧。然后明白辨析。審慎取擇。庶使吾國學子。潛心研究。兼收并覽。不至道聽途說。呼號標榜。陷于一偏而昧于大體也”。這種文化態度雖帶有某種偏狹和早期國學家的政治取向,在他們的論著甚至有意識地使用文言及其句點,但其中西合璧的文化理念,“既達且雅”的學術風格,已經毫無疑問地融入到新國學的體系之中。《學衡》雜志發表的一系列論文,主要有對新文化運動及其代表作品的批評、各門種類的國學研究以及西洋文化的介紹與研究,在東西文化的研究方面做到了“平衡”。這些論著除了批評新文化的幾篇文章往往自覺不自覺地帶上些情緒化的因素外,其研究著作諸如國學方面,馬承堃的《國學摭譚》、張文澍的《論藝文部署》、柳詒徵的《漢官議史》、鐘歆的《老子舊說》,西學方面如徐則陵的《近今西洋史學之發展》、景極昌的《蘇格拉底自辯文》、劉伯明的《杜威論中國思想》等,所取的研究態度、研究方法、研究手段,基本能夠反映出學衡派的“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的宗旨。
1935年5月,《文化建設》月刊第1卷第8期曾為“五四”17年而出版紀念專刊,并發表了李麥麥的《論“五四”整理國故運動之意義》,對整理國故運動進行了必要的總結,認為在“五四”時期既有德先生和賽先生,也有另一位國故先生,“正因為有了這位國故先生,才把整個五四運動,化為‘介紹新潮,整理國故’的運動”。李麥麥在文章中否認了整理國故運動是復古的反動的運動的觀點,他引述歐洲文藝復興是一場復古的文化運動,卻是“近代一切進步運動之母”,認為“五四”整理國故也同樣是一場文藝復古而又進步的運動。不過,作者卻批評了胡適整理國故的立場和方法:“胡適等整理國故,不是用東方文化派的精神,不是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精神,而是用的資產階級的自由精神。至于他所用的方法,雖有時不免犯形而上學錯誤,但一般的說,仍然是唯物的。”[注]李麥麥:《“五四”整理國故運動之意義》,《文化建設》1935年第1卷第8期。李麥麥的文章雖然在概念使用上存在模糊不清以及教條機械式理解胡適整理國故具體內容的現象,但文章對相關問題的理解及評價基本到位,尤其指出整理國故復古而不反動,說出了整理國故作為一場文化的學術運動的價值所在。
李麥麥文章發表的時候,已經距離提倡整理國故15年。作者已經可以擺脫當時論爭的語境,以超越的眼光看待這場運動。而處在論爭中的參與者們,卻往往會受到種種局限,人們可能更多糾纏于應該不應該整理國故、如何整理國故等問題。毛子水的文章發表后所引起的爭論,從一個方面說明“五四”以后中國學界的復雜性,也說明“科學的精神”之于中國學術和現代文化建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毛子水在《國故和科學精神》中,特別對“近來研究國故的人”提出批評,認為他們“不知道國故的性質。亦沒有科學的精神。他們的研究國故就是‘抱殘守缺’”。《新潮》雜志的主編傅斯年在為毛子水的文章所作的“附識”中,同樣批評了國粹家的“抱殘守缺”。傅斯年在“附識”中總結了研究國故的兩種手段,指出“整理國故”和“追摹國故”體現了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整理國故作為科學研究的手段,“把我中國已往的學術,政治,社會,等等,做材料研究出些有系統的事物來,不特有益于中國學問,或有補于‘世界的’科學”,而“追摹國故”則往往流于“保存國粹”的“抱殘守缺”的狹隘范圍,所謂“追慕國故……真所謂‘其遇不可及’了”。傅斯年的“附識”短小但卻點中了整理國故的要害。
1919年1月,《國故》月刊社在劉師培的家中成立。創刊于1919年3月的《國故》是作為《新青年》和《新潮》對立面出現的,它“以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為宗旨”,在追摹國故中對新文化運動及其整理國故表示嚴重質疑。當毛子水的《國故與科學精神》在《新潮》發表后,《國故》月刊的編輯張煊也發表了《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對毛子水的觀點提出了若干質疑。針對毛子水所說的國故是過去的已死亡的東西,張煊認為,“毛君乃謂國故為已死,夫生也死也,果何所準?”在張煊看來,既然現在仍然有眾多的研究國故的學者,就不能簡單地認為國故已死,雖然現在治國故者“以抱殘守缺為已足者固偶有之,而肯精益求精不敢自封固步者,亦未嘗無其人”,這能說國故是已死的么?因此,研究國故不是如毛子水所說的解剖尸體那樣,而恰恰可以明白過去中國“所以不很發達的緣故”,“知道用什么法子救濟他”。毛子水在反駁張煊的《〈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訂正》一文中,認為張煊的文章“說來說去,不過要把‘國’和‘故’爭一個地位”。這“爭一個地位”式的論爭幾乎涉及到如何對待國故的問題。實際上,在毛子水和胡適那里,并非一定要對國故的長短是非有一個定評,他們更多地強調了要知道什么是國故的性質,胡適在聲援毛子水的信中,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張煊文章的“大病是不解‘國故學’的性質”。有意思的是,提倡整理國故的毛子水卻在與張煊的辯論中,認為當前的最迫切的工作是“歐化”即輸入學理:“就世界所有的學術看起來,比國故有用的有許多,比國故更要緊的亦有許多……我們的青年學者,自然應以拼命研究現代的科學為最要緊的事情。”在《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中,毛子水也認為國故“比較起現在世人所應當研究的科學來,簡直是‘九牛一毛’”。毛子水和傅斯年都不認為有發起整理國故運動的必要,而應當更多地介紹西洋文明。對此,胡適在給毛子水的信中提出了不同意見,可以看作整理國故的一種新思路:整理國故有許多必要,“我們應該盡力指導‘國故家’用科學的研究法去做國故的研究”。胡適雖然沒有進一步說明整理國故的必要性,但他鼓勵整理國故的意思非常明確,他在后來的一系列著作中對此有比較充分的論述。
當論者主要糾結于國故是否可以整理研究,是否需要發起一場整理國故的運動的時候,胡適的眼光已經瞄向了從中國的“文藝復興”到新國學實施的學術進程。毛子水、傅斯年、胡適等人的文章發表后,盡管有《國故》社張煊的反對聲音,但隨著《國故》很快停刊,《新潮》的對立勢力隨之消失。此后,盡管毛子水與張煊的爭論被“青年必讀書”“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等取代,但作為文化論爭卻一直持續不斷。魯迅對國粹派的批評中夾雜著對整理國故的批評,文學研究會在整理國故的大討論中修正了整理國故的意義,創造社在辯駁整理國故中表現出他們本來的逆反心理,各種不同的聲音、不同觀點相互交鋒。整理國故與反整理國故、整理國故與保存國粹等問題,概念與方法、范疇與認識等問題,使本來就容易混淆不清的問題,在反思與轉向、辨析與論爭中逐漸失去整理國故討論的意義,國學失去了應有的邏輯,不同的概念、不同的論辯方法,修正著整理國故的意義,新國學也在各種聲音的湮沒中不了了之。
至此,我們需要重新回到胡適在《整理國故與“打鬼”》一文的論述。胡適在回答浩徐關于“國故整理的運動總算有功勞,因為國故學者判斷舊文化無用的結論可以使少年人一心一意地去尋求新知識與新道德”的觀點時,這樣表述了他對整理國故的基本評價:“我披肝瀝膽地奉告人們:只為了我十分相信‘爛紙堆’里有無數無數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厲害勝過柏斯德(Pasteur)發見的種種病菌。只為了我自己自信,雖然不能殺菌,卻頗能‘捉妖’‘打鬼’。”“這是整理國故的目的與功用。這是整理國故的好結果。”[注]胡適:《整理國故與“打鬼”》,《現代評論》1927年第5卷第119期。胡適的論述已經回答了整理國故討論中出現的某些誤解與錯位,整理國故既要跑到“爛紙堆里”,因為在這里可以尋找做學問的材料,又不能拘泥于“爛紙堆”。陷在“爛紙堆”里則不僅失去做學問的方向,被妖魔迷住、吃掉,而且容易迷戀于國學的所謂榮光,從而使整理國故與國粹派混為一談,成為保存國粹、宣揚國粹的力量。所以,胡適對社會上將整理國故理解為回到古代、回到傳統、回到所謂種種國學書目之中的做法表示不滿,并勸告青年不要跟著國粹家們鉆進古紙堆里:“所以我們要希望一班有志做學問的青年及早回頭想想。單學得一個方法是不夠的;最要緊的關頭是你用什么材料。現在一班少年人跟著我們向古紙堆里亂鉆,這是最可悲的現狀。我們希望他們及時回頭,多學一點自然科學知識與技術:那條路是活路,這條故紙的路是死路。三百年的第一流聰明才智銷磨在這故紙堆里,還沒有什么好成績。我們應該換條路走了。等你們在科學實驗室里有了好成績,然后拿出你的余力,回來整理我們的國故,那時候,一拳打倒顧亭林,兩腳踢翻錢竹汀,有何難哉!”[注]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新月》1928年第1卷第9期。可見,胡適對種種國學書目讓青年人回到四書五經、讀線裝書的泥古中的做法甚為不滿,這種泥古做法歪曲了整理國故的目的,當然更不消說妨礙新國學的建立,甚至連國學也根本談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