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俏彬
房地產稅儼然已經成為當下中國社會最大的痛點之一。近年來,但凡有官員、學者在媒體上就房地產稅發聲,無一例外必定會引來嘈聲一片。房地產稅焦慮正在普遍彌漫。
坦率地講,對于這個問題,我已基本無話可說。一來是因為從2003年到現在,房地產稅已議論了十幾年,想說的、能說的、理論上的、實踐中的、國內的、國外的,基本上都已說完了。從學術的層面上講,幾乎已沒有什么可進一步挖掘的空間。二來現在討論房地產稅的起點是異乎尋常地低,誰都可以談,誰都在談,于是就變得十分難談??傊?,現在房地產稅已經不再是一個經濟問題或者一個財政問題,所有從這個角度談房地產阿稅,都無異于隔靴搔癢。
關于房地產稅的幾個問題
簡要回顧一下關于房地產稅爭論的主要方面。
其一,為什么要征收房地產稅?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理由:一是控房價,即希望通過開征房地產稅,抑制我國房價過快上升的趨勢。二是為地方政府開辟新的財源,特別是在“營改增”之后地方政府失去了最大的主體稅種。三是完善稅收制度,加快從間接稅為主向直接稅為主的轉變。四是抑制收入分配差距過大,防止階層固化。以上每一條,都有人贊成或反對,而且大多與一般民眾相關度不高,難以得到廣泛認同。所以征收目的并不是問題,而是如何整合這些不同意見才是問題。
其二,房地產稅開征的法理依據何在?一般的意見是,我國是土地公有制的國家,老百姓拿到的是只不過是70年的使用權,而且已經通過土地出讓金的方法一次交付,因此不應當再次收取房地產稅。
對這個問題,多年前就有專家把這個問題講清楚了,即土地出讓金是租的概念,而房地產稅是稅,兩者不在一個軌道上。我再引申一下,如果是從財產稅的角度,財產權并非只包括所有權,而是包含所有權、使用權、收益權、轉讓權等在內的“一束權利”,即使只有使用權,理論上征稅也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征收的理論依據是沒有問題的,但你同意不同意,或者說是不是要每個人都同意,那才是問題。
其三,如何征房地產稅?2013年時任財政部部長樓繼偉在一次會上曾詳細介紹過擬議中的房地產稅方案。在我看來,那是一個很全面、很提氣的方案,但后來無疾而終。此后,我聽說過好幾個部委都在組織專家或研究機構做房地產稅方案,也聽說過房地產稅的方案已經上報了,然而都沒有了進一步的消息。我的觀察是,一段時間政府官員甚至立法機構均視房地產稅為畏途,能避開盡量避開,能不說盡量不說。
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從技術上講,形成一個房地產稅的方案根本沒有問題,稅務機關的征收能力也不是問題,甚至也不是像有人所說的我們不了解國外房地產稅的問題,這十幾年來,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房地產稅情況都被學者們摸了一遍,因此出一個方案肯定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任何一個方案,總有人贊同也總有人反對,如何整合這些尖銳對立的意見才是問題所在。
所以我認為,房地產稅的真正問題是如何整合那些立場迥異,甚至針鋒相對的不同意見。但這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財政問題。
需要重新回到稅收的本源
在我看來,對當下房地產稅焦慮的深層次理解,需要重新回到稅收的本源上來。
傳統財政學認為稅收是是國家為滿足社會公共需要,憑借公共權力,按照法律所規定的標準和程序,參與國民收入分配,強制取得財政收入所形成的一種特殊分配關系,具有“強制性、無償性、固定性”三個基本特征。這在計劃時期“國家至上”的背景下,人們也許還能接受;可是在進入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社會已經經歷了相當程度的發展,與之相伴隨的是公民權力、福利、責任政府等新型的價值觀的興起,此時再提稅收的“三性”,就十分地不合時宜且徒增反感。
因此,這十幾年來財政學談到對于稅收的性質時,通常會借用一個更加現代化的概念,即:稅收是公共產品的價格。什么意思呢?正如在市場上,人們需要通過支付一定價格去購買食品、服裝等私人性產品一樣,那些具有公共性的產品——小到社區的路燈、路牌,中到城市的道路交通、水電氣網、學校、醫院,大到國防、環保、外交等,市場是提供不出來的,或者即使能提供也可能數量嚴重不足,因此只能由政府提供。所以現代財政學認為,提供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是政府的天職,而稅收正是公民為政府提供的此類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所支付的價格。在市場觀念已深入人心的今天,這樣的解釋合情合理,能夠很好地為人理解和接受,是回答“為什么需要稅收”這一根本性詰問比較理想的答案。
沿著這個邏輯下去,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當前房地產稅開征所面臨的困境所在。既然稅收是公共產品的價格,那么人們自然會問,征收了房地產稅之后,老百姓能得到什么樣的公共產品或公共服務呢?
對于這一問題,現有關于房地產稅的討論,要么是回避,要么語焉不詳。即使各方均認同房地產稅將作為地方稅,為地方政府提供地方性的公共產品或公共服務提供資金來源,但仍然沒有人能說清楚,這些地方性的公共產品到底是什么,為什么需要個人直接為其付費?業界不斷援引一些發達國家的例子,即房地產稅通常用作所在社區的學校經費,但在我國目前的財政管理體制下,這種聯系是很難建立起來的。正是這種既要征收房地產稅,又不說清楚老百姓為什么付費的模棱兩可,“王顧左右而言他”,是造成房地產稅陷于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
當然,即使說清楚了房地產稅的用途(比如用于學區的教育),也不見得就能人人贊同,這當中還是有一個如何整合不同意見的問題。比如:稅率(公共產品的價格)多少?是房子大的人多承擔呢,還是家里有上學的孩子的多承擔?錢是否花到了應當花的地方?怎么進行財務報告?誰來監審?對貪污浪費行為如何處置?等等。顯然每一個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上,都有不同的想法,而且都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有不同意見不是問題,如何整合這些不同意見才是關鍵。
這像極了學術研究中常見的情形:你只要接受某種前提,就必須要接受它的結果。如果還認為稅收是國家強制地、無償地、不需交待地向人民收取的錢,那人民也就無話要說。但如果這種說法已經行不通,只能采用“稅收是公共產品的價格”這樣更加心平氣和的解釋,那么必然引出在這一前提下關于公民權利、公共參與、透明政府、責任政府等一系列追問。近年來,我國財政管理在邁向現代化的方向上已取得了不俗的成就,特別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在“建設現代財政”的指導思想下,財政部門銳意進取,在推進績效預算、政府綜合財務報告、預算公開等方面都有很大的提升。但總體而言,這還是屬于政府部門的某種自覺,而非現代社會視界下政府與社會、公民關系的體制性轉變。開征房地產稅之議,一下子將政府與公民關系這一核心問題推到全社會面前,但全社會并沒有為此做好準備。
怎樣才能破除這一“癥結”?在我看來,還是只能循序漸進,聚集于當前房地產市場、房地產擁有方面最突出的問題,努力爭取最大社會公約數。
換言之,就是對于擁有很多套房的人群先行征收。具體操作上,現有“立法先行,充分授權、分步推進”就是一種很好的思路,即中央先拿出一個立法框架,清楚回答“征不征”這個問題(現在看這個問題已越來越迫切了),但在涉及房地產稅的若干具體規定上,比如什么時候征,對哪些房子征,稅率多少等等,可以交給地方政府根據本地的情況自行決定,同時地方政府要對房地產稅的征收、使用情況建立一整套信息公開、公眾參與的體制機制。在此基礎上,經過幾年的運行,將其中一些富有示范性的經驗與做法向全國推廣或上升到法律法規的層面。
總之,房地產稅焦慮的實質反映了處于現代化門檻之上中國的某種兩難困境,后退已絕無可能,前進的路上也充滿荊棘。這再次印證了歷史學家黃仁宇的睿智,他說“從傳統社會到現代化,相當于從走獸到飛禽的變化,非經漫長的時間、艱苦磨難而不可得之”。圍繞著房地產稅的種種爭論,折射的正是中國邁向現代化社會的蛻變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