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攻打雅克薩之前,康熙帝反復說過的一句話,是要求清軍在當地“建城永戍”。先是命在璦琿建黑龍江城,駐兵永戍;后來發現更靠前的額蘇里,又命于該地建城永戍。這使得今天的史學家有點兒恍惚,弄不清黑龍江城究竟是在璦琿,還是在額蘇里?
戍,主要的含義即為國守邊。古代與之相連的詞甚多,如戍人、戍邊、戍臺、戍城、遣戍、遠戍、駐戍等,但較少見到“永戍”一詞。不知是否為玄燁所創,卻也傳遞出其派兵永遠駐守邊疆的決心,表達了對這塊遼闊大地的重視。長期駐戍的關鍵是軍糧供應,遠途運輸,建立糧臺,是歷代統治者都會面臨的課題,而最好的解決之策在于屯田,讓士卒攜家戍邊,亦兵亦農,戰時打仗,平日種田,軍糧取之于當地,邊疆經濟也隨之開發繁榮。今天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便是一個艱難開創、終于獲得巨大成功的“永戍”范例。
自古戍邊必須屯田,康熙帝也是這么想的,而且規劃很細。選擇在璦琿與額蘇里建城駐兵,重要的一點是,兩地都有大面積的可耕田,達斡爾等族曾世居于此,附近有“田壟舊跡”在焉。開戰前布置軍糧轉運之時,玄燁即對屯田作出指示:“我兵一至,即行耕種。”指的是遠道而來的烏喇寧古塔兵,明確要求他們抵達后就開始墾荒。為迷惑敵人,康熙帝命理藩院向俄方傳遞信息,說薩布素是到黑龍江、呼瑪爾等地“督耕”的。而此言并非全虛,督促引導官兵耕種,的確是皇上給予薩布素的任務之一,是比清剿哥薩克更重要與持久的使命。可惜這位軍爺不太理解,也不太情愿。

黑龍江省內寧古塔舊貌。寧古塔為清代東北邊疆地區的重鎮 (攝于1927年)
除了耗資巨大的遠程征調,康熙帝也想到在索倫地區征召屯戍士兵。許多達斡爾部落原系從江左遷來,璦琿與額蘇里等實為其祖居之地,借收復之機鼓勵他們回遷,豈不兩全其美?二十二年(1683)九月,玄燁命在額蘇里安插“烏喇寧古塔兵五六百人,打虎兒(即達斡爾)兵四五百人,于來秋同家口發往”。(《清圣祖實錄》卷一一一)薩布素回奏說額蘇里氣候寒冷,霜凍期甚長,當年七月已經出現霜雪。如果烏喇寧古塔兵的家口明年秋天到達,恐怕難以糊口。最好是明春自索倫招五百達斡爾兵,先赴額蘇里耕種,根據秋收情形再遷家口。多數屬下不愿意把老婆孩子遷來,薩布素提議以寧古塔兵馬輪番駐防,這樣也就誰都不要帶家口了。康熙帝予以駁回,再一次提出“在黑龍江建城永戍”,同時傳諭盛京將軍,令副都統穆泰率六百盛京兵人于來年三月開抵璦琿,協助筑城和種地。為確保屯田的成效,還特派戶部侍郎薩海前往督耕。
戍邊屯田之苦,古人詩文中多有描述,而在大半年冰封雪覆的黑龍江左岸永戍,更是苦上加苦。清廷對屯田和官莊給予很多優惠政策,耕牛、種子、水井、搬遷安家的費用,皆由政府承擔,仍會遇到各種抵觸。其中原因很多,主要還在于苦累繁重和收益太少。詩人吳兆騫在流放寧古塔時有一封寫給母親的信,敘及官莊之苦:一年四季無一日得閑,“每一個人名下,要糧十石、草三百束、豬一百斤、炭一百斤、官炭三百斤、蘆一百束”,還要侍候官員打圍,支付各種衙門公費。璦琿比寧古塔更遠1000余里,無怪人人視為苦役。
圣旨大如天,不管大家如何不情愿,來自烏喇寧古塔的兵還是要墾荒播種。戶部的保障工作沒有問題,糧種、耕牛與農具源源運來,大生產開始了。康熙帝曾從郎談、馬喇口中得知俄人在雅克薩耕種的情況,知所開墾的田地肥饒、收獲極多,認為清軍也理應如此,心中充滿期待。為不致因進剿耽誤農事,特命盛京兵丁代為耕種。《平定羅剎方略》卷二記載:“又發盛京兵五百人,代黑龍江兵守城種地,出征兵還,亦令還盛京。種地事宜,遣戶部大臣一員督理。羅剎所云早熟之谷,即內地春麥。今我兵亦多種春麥及大麥油麥,霜降前六月皆得收獲,則不因出師,曠一年田功。”所錄應是玄燁的話,可知他對屯田之事多么用心,連適合哪種作物都作了研究。而盛京兵來后,發現“耕牛倒斃已盡,農器亦有損壞”,立即報請補送。康熙帝大為惱怒,痛斥:“薩布素等故毀農器,盡斃耕牛,其意在多方遲誤,冀撤離黑龍江耳。”堂堂將軍不會去搞這些小破壞,但手下有人干,又失于監管,也是事實。遠在京師的皇帝洞察秋毫,犀利指出根源在于想盡早撤離,給薩布素記了一筆賬。
薩布素的思路是先將達斡爾人遷來,待耕種形成規模,也好說服屬下搬遷家口。于是轟轟烈烈的就地招兵開始了。原理藩院侍郎馬喇、郎中宜道都與達斡爾上層關系密切,加上索倫兩位總管積極推動,曉以家國大義,不少擁有農奴的富人前來應征,自備鞍馬兵器,要去打羅剎鬼。五百達斡爾兵很快招滿,編為八佐領,于次年三月開抵璦琿,可要他們種地就不想干了。后來得知待遇與滿兵差別甚大,又聽說續招的“窮索倫官兵”有買奴銀、娶妻銀、買馬買牛銀等項,更是大為不滿。這種怨憤情緒在逐漸積蓄,而將軍副都統與督耕的戶部侍郎全然不知。
八月,達斡爾兵放假25天,讓他們回家去接眷屬,沒想到大多數人一去不回。薩布素發文一遍遍催促,接馬喇通報,始告佐領噶納遜等不愿搬遷家口,帶人跑到北京告狀去了。這就是影響很大的“移眷風波”。后來噶納遜等頭領被革職,薩布素也不再堅持達斡爾兵移眷,只要求接任的佐領把兵帶回來。
歷來屯田戍邊甚難,開始階段尤其艱難。比,最是人們的思維慣性。康熙帝將臣民與羅剎流民相比,連遠離故土的外國人都愿意攜家前來耕作,能在進剿襲擾中連獲豐收,朝廷為戍邊將士提供那么多支持保障,有什么理由種不好莊稼呢?烏喇寧古塔將士則將璦琿與故鄉比,那里雖然也冷,比起來卻如同天堂了。達斡爾兵比的是待遇不公,比上不如烏喇兵,比下不如窮索倫兵,就這么一鬧一告,不光達斡爾兵,連帶烏喇寧古塔兵也不遷家口了。
不遷家口也罷了,不種地可不行。將軍與督耕大臣也調整了管理模式,開始主要依賴官莊。不是陸續押解來一些犯事高官嗎?他們既有資財又有管人管事的能力,不少便成為早期官莊的經營者。如蔡毓榮就擁有三個大型官莊和大批莊丁,大多數還是成雙成對的。黑龍江肥沃的黑土地,天然適合農作物生長,因而也具有強大的吸引力,本來不需要太多硬性規定與強迫的。到了第三年,多數官莊都獲得豐收,以戶部郎中博奇監種之地收成最好,不光足夠供應驛站人員的口糧,還有余糧入倉。玄燁聞訊喜悅,降諭嘉獎,并讓博奇與其他監耕官員交換地點,許諾如果再有大獲,就要升他的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