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作者／梅贊

一

在小城發蒙讀小學時，由于家庭成分不好，我總是和姐姐走在僻靜的巷子里，和一幫同學保持著距離。不是我們刻意這樣做，而是根本就融入不了他們的圈子。時常有男孩子欺負我們，吹吹口哨那更是司空見慣的事。要不是姐姐長得高大健壯，似老鷹一般的護著我，像我這樣弱不經風的樣子，早已被他們欺負得遍體鱗傷。

轉眼間，姐姐上初中去了，不能陪著我上學放學了。我也脫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失去姐姐的庇護，街上的男孩子都一個勁兒地變著花樣欺負我。有一次，我進教室，門虛掩著，僅留有一縫，我一推，忽然一撮箕垃圾掉了下來，我從頭到腳全是灰、紙屑。然后是哄堂大笑。我放聲大哭，扭頭跑回了家。父母見了，也只能忍氣吞聲。只有姐姐不依，她要去我們學校懲罰那些學生，但被父母攔住了。學依然要上，好在我的成績不錯，也有老師和同學暗地護著我或向著我，但有時也無能為力。這樣的日子，總在有驚無險和提心掉膽、忐忑不安中度過。

不久，我發現有一個男孩總是不避嫌地對我發出友善的信號。見到我時，總含著淺淺的笑，雖然不曾說過一句話，但傳遞過來的溫暖卻是明明白白的。像我這種成天擔驚受怕的心是極敏感的，就像花葉對春天的感知。那是一個陽光帥氣的男孩，應該比我大好幾歲，很討人喜歡。我回家后，把這個信息透露給了姐姐，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我感到的那種友善終于得到了印證。有一天，放學晚了，在窄窄的巷子里，我被一群小流氓堵住了，他們把我的書包翻了個底朝天，而且對我動手動腳，面對他們的窮兇極惡，我除了把自己裹成一團外，再就只有哭泣。這時，那個男孩不知是從哪里飛奔過來，大喝一聲，就把他們推開，護在我的身前。但他只是個比我大不了幾多的小男生，怎么敵得過街上的小混混呢？果然，他們的拳頭像雨點般落在小男生身上，他左推右擋，還是挨了不少的打，好像嘴角還出血了，最后還是路過的大人解了我們的圍。我爬起來，連聲謝謝都還說出口，他就像一陣風的飄走了。這以后，我總感到他尾隨我，忽隱或現，像成了我的保護神。也怪，從那以后，再也沒有遇到那些街頭的小混混了。雖然還是沒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走，我看起來仍形單影只，但不再是恐懼和不安，有時內心還有一種渴望和憧憬。少女的心事啦。

如果說在校外，那個小男孩的舉動算是一種英雄情結，有一定的偶然性外，但在學校的行為則讓人看出了一種可貴的、不人云亦云、獨立思考的品德。有一次，班上評五好學生、優秀少先隊員，以前我想都不敢想。而這次，當老師宣布提名開始時，那個男孩第一個站起來，大聲地提我的名字：月霞，而且反復地說，月霞，月霞。在這樣的環境下，我聽到有人提我的名字，不亞于聽到阿波羅登上月球的消息。平時這樣的時候，我都是低著頭，玩我的鉛筆盒，現在我的頭恨不能低到塵埃里，臉臊紅得像一朵云霓。全班先是鴉雀無聲，連一根羽毛飄到地上都能聽得到。繼而是起哄聲、譏諷聲，后來是辯論聲，多數反對，但也有極少數贊成。那個男孩的聲音最大，可惜他說了什么，我一句也沒聽見。我腦殼里始終一團亂麻，懵懵懂懂的。最終，我自然沒有被選上，但那個男孩給我的友善，我印證了，那種從未有過的熱度，我感受到了。我那脆弱而受傷的心中有一種莫大的溫暖和安慰，心中很是感激他，也為我那虛暗的少年時代，增添了一抹亮色，更為今后的歲月亮起了堅定的燈盞，溫暖我，安慰我，鼓勵我不屈不撓地進取和奮斗。

二

很快，校園里的木槿花開了，畢業的弦歌響起。哦，我的小學結束了，屈辱的日子是不是也會隨之結束呢？還能不能再看到他呢？那個像大哥哥的帥氣男孩。在炎熱的操場上，我們站成一排排，聽著校長冗長無味的致詞，我沒有表情卻內心炙熱地搜尋著他，卻怎么也沒找到他。失望中，從校長手中領回畢業證，便落落寡歡的，和僅有的一個愿意和我交朋友的女生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當走到那條窄窄的小巷時，看到那個小男生，穿一襲白襯衫，著一條天藍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時髦的回力運動鞋，用今天的話說，是帥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從哪冒出來的，是天外來客嗎？當和他直面相視時，我感受到了一團火，要被眼前的天氣點著似的，心突突地跳，臉霎時通紅起來，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點也不假。是不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知道。他迎著我，竟然當著另一女孩的面，塞給我一字條，然后就跑開了，我看見他的臉像關公般，那個年代，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啊！頓時，我臊得血脈賁張，接過他的字條后，竟不知為什么地放聲大哭，也許是害怕我的清白被這字條玷污了，后怕的事會蔓延開來。同伴不停地安慰我，我仿佛覺得羞愧難當，好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似的，那字條，我看都沒看就撕碎丟了。好在我們小學畢業了，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要不被那些欺負我的小男生知道了，不譏諷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才怪。

后來我們又在同一所初中上學，只是不同班而已。雖然經常能碰面，但我從此再也不敢直面對他，是羞愧還是害怕，總之我也不知道。后來，當到了懷春的年齡，心中竟然對他有了一絲絲的怨，仿佛是他把我的初戀掠走了。于是，他后來也有幾次試著想跟我說話，我都是見他欲言時，就拉著臉躲開了，從此再也沒與他說過一句話。事實上，我們好像從來都不曾言語過。反正沒有這個記憶。

三

新的時代來臨了，我也迎來了人生的春天。高考恢復了，我這個平日的尖子生，被選到了新組建的縣一中重點班，一年后，如愿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上大學期間回小城，還看見過那個曾經的小男孩。那時，他沒有考上大學后，就頂他爸的職，早早上班了。我也很想和他說說話，表達我的感謝和歉意，但每每又拿不下羞赧的面子。就這樣，一句話也沒說成。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再后來，我畢業分到外地工作，結婚，生子，一事接一事，漸漸把他忘記了。再后來，調動工作，一路向北，直到漂洋過海留學，在美定居，離家越來越遠，回鄉省親少之又少，竟然有38年，再也沒見到他了，也沒有他的消息。彈指一揮間，從此命隔天涯。如今，通過微信，我找到了很多失散多年的同學，獨斯人如泥牛入海。是上蒼的有意，還是我的心不誠？

1997年回小城時，聽姐姐說他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于是，我歡欣地拎著大包小包去找他，卻已是人去樓空。聽街坊說，他的婚姻不幸，妻子嫌他工資低，沒出息，帶著一雙兒女和一個南方客商跑了。人已中年，妻離子散，那是人生多大的傷痛啊。后來，他又找了個人，現在，搬到女方的城市生活去了，從此與故鄉、故人斷了聯系。聽了這，我悵然若失，把手上的禮物扔進了垃圾桶，落落寡歡地離去了。

如今，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但每每想到他，我心中就有點隱隱作痛，后悔沒有當他的面說過一個謝字，后悔不該那樣對他粗暴無理。有時也想，是不是因為我影響了他的生活，而不愿意再見我呢？我一直都想在有生之年能再見他一面，謝謝他小時候在那樣困難的時刻給我的溫暖，也想向他道歉后來對他的無理！若可能，當然還要問問他當時字條上寫的什么？

唉，人生總是有太多的遺憾，也許唯有有遺憾，才是人生吧。只是善良的人呵，愿你的生活平靜，幸福。這樣，我的心也有個地方可以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