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濯纓 滌蕩人心
——寫于話劇《滄浪之水》首演后

◆丁文（長沙）

兩百個晝夜，布局分工，精雕細琢，去蕪存菁，如期怒放。

一百五十分鐘，座無虛席，屏氣凝神，千名觀眾隨劇情跌宕，與劇中人同場共振，感同身受處，情難自禁。

觀眾喜愛，掌聲和喝彩聲就是最好的證明。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閻真同名小說《滄浪之水》原著，從2003年第一版迄今，已先后重版80余次，現實題材知識分子心路史，主人公池大為是“金三屆”中佼佼者第一批研究生的代表人物，共情者眾。有人戲稱這是一部體制小白入場教科書，也有人說是經典暢銷書當中的戰斗機。初讀原文，平實的語言，淬煉簡約，人物勾畫之精妙、心理描寫之細膩，屬同時期小說中的翹楚，哪怕是擦肩而過的小角色，寥寥數筆便能毛發畢現。感嘆作者閻真先生對文字極強的駕馭力和源于生活的厚重閱歷。將三十八萬字長篇濃縮成舞臺劇，本身極富挑戰，到底會擷取怎樣的篇章，令人期待。同時也為理想與現實中艱難前行的池大為如何走出善而不得、惡卻不愿的糾結捏把汗，帶著疑惑走進劇場，一窺究竟。

天幕鮮紅，木質肌理，隱約現字，刀刻斧鑿“滄浪之水”印章居中，赫然眼前，心有兩字沖口而出：“魏碑?！比牍P露鋒，欲橫先豎，筆勢依稀可見《龍門二十品》 造像記遺風。魏碑體，銘于碑，刻于石，方硬有棱角，起落處猶如刀削，剛健有力，峻蕩奇偉。池老爺子奉為珍寶的《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逐一總結定論，當作標桿、警句，吾日三省吾身，恪守，踐行，從生到死一以貫之。至圣大德在上，從未越矩，哪怕生命當中的重大變故亦未做出改變，如同這方印章，青年時期的池大為浸染期間，蛻變之前一直以父作為標桿。單這一眼，美術設計，心有千壑，深藏不露，池大為后來的轉變，更實際地融入這個社會的過程埋下伏筆，贊，且看大戲如何開唱。

幕啟，排排坐，說池爹，說的啥不重要，句尾一句“咧”，如簫管齊舉，喤喤厥聲，簫雍和鳴，人聲當樂器，如排簫，似阿卡貝拉，池爹的一生在“咧”的樂句中漸次長短。湖南方音在劇中人物口中出現，點到即止，時而詼諧幽默，時而冷嘲熱諷，時而危言聳聽，原生階層的狹隘和局限，流溢得當，極具地域特色，接地氣，有共鳴。

鋼筋焊接的方形構件坐身下，當凳、當桌、當墻，可坐、可倚、可擋，是人群聚集的龐大體制內若干微縮版，是黑洞當中難以撼動的鐵釘，是難以逾越的道德高山、橫亙在眼前的濁浪滔滔。與池大為那間食物鏈底端的符號，筒子樓里掛著門簾陋室；與馬廳長如影相隨，象征權力和地位的高背沙發，所見處，令人難忘。

掌聲送給美術設計唐國文先生，他是舞臺美術家，低調謙遜獲獎無數，作品頗豐。他是舞臺上的建筑師，是編劇的二傳手，也是導演的神助攻，整個劇目的定海神針。嗯，通常在首演當天劇場最后一排悄然站立著一位中年男士，請您主動揮手致意。沒錯，他正是唐國文老師本尊。

改編，從珠玉在前的原著擷取精華，打造怎樣的脈絡最讓人信服，編劇毛劍鋒先生翻爛了原著，千頭萬緒，錯綜復雜的人物、細膩傳神的心理活動，怎么還原？紙質文字如何變成舞臺上鮮活的人物對白？時間跨度大，場景變化多，諸多人物如何鋪陳？現實題材戲的呈現，話題尖銳敏感，但對廣大“滄粉”卻又有著巨大誘惑，改編難度委實大。沿著池大為個人痛苦掙扎、彷徨迷失、心路轉變，到回歸傳統文化的精神家園為主線，以池大為所代表的知識分子與過往和解，用一種更智慧更復雜的方式去捍衛自己的尊嚴，勿忘初心，言重泰山，肩承設計，肝膽昆侖，身子正，有擔當，會度勢，能力強，有指揮，張弛有度，當機會降臨，可統帥三軍，振臂一呼，大展拳腳。劇尾處，全體齊誦司馬遷、譚嗣同名句，擲地有聲，落地砸坑，提神醒腦，如雷貫耳。編劇毛先生，像隱居深山老林的絕世高人，蟄伏時的悄無聲息，往往都在憋大招，出手便是精、準、狠，大寫的“服” ！

如果你是池大為會做出再怎樣的選擇？是隨波逐流丁小槐，或才子變閑子做慧眼如炬、心如死灰的晏之鶴，還是為一己私利、鼠目寸光、落井下石的申科長？亦或劇中其他人？想一想，問自己，答案或許很多種，但每一問，都是對創作者最大的肯定。

何為好戲？

好戲是一面鏡子，會照內心，可照你我，能照這個世界；

好戲有余味，就像讀經、聽經，一定得悟出，自己方能開悟；

好戲有嚼頭，共情同感，被戳心；

好戲能啟智，醍醐灌頂，撥云見日；

好戲有溝渠，有高峰，無峰不成山，每起高潮，徐徐淚目。

無丑不戲，丑角、小人物既能攪局，亦能襯人。丁小槐、申科長、尹玉娥、舒少華群演給力，個有個的范兒，進退之間，活靈活現，一地雞毛。

無角難立戲，大腕領銜男一號，劇魂、戲眼、主心骨，嗯，王峰，劇院藝術總監，國家一級演員，藝海沉浮半生，出手猶勝當年。青年池大為，樸素執拗的倔強、學會時的迷茫彷徨、兒被燙傷送醫時的無助和痛楚，撓心抓肺、肝腸寸斷。覺醒、轉變，日臻成熟時的穩健、圓潤，城府于心既低調又周全，最后振臂一呼的氣魄，屈伸延展，張弛有度。

深諳權力運行的訣竅的馬廳長是官員群體典型代表，工作有魄力有能力，識人、用人，抓政績、攏人心，保位置、握權力，運籌帷幄，老謀深算，不露聲色，一級演員石崗演繹的馬廳長，外表和善下，骨子里提防、謹慎恰如其分，惟妙惟肖。

晏之鶴，池大為的人生導師，職場參謀，一個耗盡半生晉升之路為時已晚、無力回天的池大為。冷眼觀局，識人、斷局，池大為人生重大節點時臨門一腳的重要推手，借棋說理，哲思橫飛，告誡后輩。實力派演員關暉以深厚的功力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懷才不遇的晏之鶴，他的言語間透著：“可怕的不是現實，而是被現實同化”的潛臺詞。

丁小槐像你我身邊很多人，趨炎附勢、低眉順眼，鳳凰男出身的他，靠著殷勤周到的服務型個性上位，能力所限至后繼乏力。小人得志時的嘚瑟、擠踩隊友時的小肚雞腸、逢迎媚上的卑微，唐震演來，手到擒來，毫無壓力，新生代演員以實力展示了他們的努力和成長。

無旦不好看

董柳是一股清流，來到了池大為的身邊，美麗能干，識大體顧大局，她一步步幫丈夫厘情現實，用責任和擔當頻頻向池大為施加壓力，最終促使池大為邁出了改變的第一步。賢內助、和睦的家庭，讓男人的奮斗充滿動力。黃婷飾演的董柳，外形美好，身姿輕盈，做事麻利干脆，思路清晰，目標明確，不扭捏不作態，角色演繹可圈可點。

馬夫人沈姨的扮演者是國家一級演員郭暉，劇迷們心中的女神，刻畫過無數美好的女性形象，她賦予了馬夫人外柔內剛的性格基調，表面溫婉得體，實則是對丈夫決定起到重要作用的狠角色，架子端的施施然，得意未現飄飄然，四兩撥千斤，巧笑倩兮，機敏睿智。

色彩運用對于人物基調是本劇一大亮點

大地色、霧霾藍、松石灰構成本劇男女人物的基礎色，初入職場的池大為下著灰藍褲子配藍色條紋T恤衫，清爽干凈，血氣方剛；晏之鶴的藏藍長褲配傳統短袖衫，持重機關中年男；丁小槐則是大地土色和代表皇室象征色明黃色糅合的上衣，渴望權力的暗流流淌從心里蔓延到身上。

董柳婀娜有致的身材，穿腰身合體的連衣裙最是好看，設計師賦予了她在咖啡色系和釉里紅中間的豆沙細格紋，將女性的膚白貌美加分添彩，白色細腰帶與白色衣領和袖口相映成趣，有幾分護士的職業感，與人物職業貼切，不失年輕女性嫵媚。

馬夫人沈姨的裝束是女性角色當中最考究的，咖啡色系的細腰包臀半身裙，配杏色波點絲質襯衫，風韻猶存，搖曳生姿，舉手投足，優越感十足。

白衫搭配霧霾藍大腿褲，是機關女干部標配、莫瑞芹的上班服。

霧霾藍同色系幾何方框圖案連身裙，彼得潘小圓領，配馭夫有道、勢利眼的丁小槐老婆甚是妥貼。

一身在霧霾藍和藏青藍之間接近墨水藍的外套，陰郁晦澀，與尹玉娥倒是神貼。

燈光，切換時空，調度場景，凸顯關鍵，強調重點，和音樂在升華劇情上同等重要，湘劇老腔時隱若現，竹笛悠悠，在光束中如影隨形，伴著池大為大半生的奮發中起起落落。導演的手無處不在，再現編劇意圖，整合元素、烘托人物形象煞費苦心，三個月的排練，讓原本瘦削的導演劉鍔成了一道閃電，寸步不離的劇本標注、提示、建議爬滿一頁又一頁，穿針走線，指揮若定，厚積薄發，已然利器。祝賀！好戲在磨，十年一劍！

人走江湖，身有所屬，權利和義務，如何策略、有效為之，即使歷經波折，仍勿忘人性本真，肩負歷史使命感和民族精神，謳歌時代，奔跑向前。

湖南省話劇院在改革開放40周年，在國家藝術基金2018年度舞臺藝術資助下，交出了一份完美答卷——大型現實題材話劇《滄浪之水》。

攝影：周文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