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落盡見真醇
——懷素草書心跡墨痕發(fā)展嬗變

◆江永龍（安徽 定遠(yuǎn)）

唐朝揭開了中華民族歷史最為光輝燦爛的篇章，是當(dāng)時和后世乃至今天，最讓炎黃子孫引以為自豪而又自信的時代。大唐帝國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軍事等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達(dá)到華夏歷史的鼎盛時期。因時代的高度和胸懷，楷書經(jīng)初唐諸家的實踐，在隋碑基礎(chǔ)上進一步向規(guī)范化、定型化方向發(fā)展，至顏真卿出，唐楷面目始現(xiàn)，并經(jīng)柳公權(quán)而強化了“法”的特征，使“唐尚法”成為書法史上階段性的最為典型的重要特征。安靜、規(guī)范的楷書成熟，發(fā)展到極致的同時，草書特別是大草也呈現(xiàn)出絢麗奪目的光芒，彈奏出中國書法史上的華彩樂章，形成了草書的儀軌和尊崇的至境高格。這是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兩座草書高峰赫然聳起為標(biāo)志的。從此，后世每論草書，尤其是大草，幾乎必然說到“顛張狂素”。

懷素（737-？，舊說為725-785年，誤），字藏真，原姓錢，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以大草名世，史稱“草圣”。懷素繼承張旭筆法，而有所發(fā)展，正所謂“以狂繼顛”。他的草書對后世書法影響很大。現(xiàn)在遺存的懷素法帖和刻石拓本均為草書，有“若契二王，無一筆無來源”（明項元汴跋）的小草《論書帖》，也有“馳毫驟墨劇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的大草《自敘帖》。懷素視書法為生命，在書法上幾乎傾注一生所有精力、時間和熱情，他的行事自始至終都是以書法為軸心。懷素之書法與其人是合而為一的，他在書法研習(xí)和風(fēng)格演變中，亦如孫過庭所云：“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①懷素一生的草書隨著時間的推進、年齒的增長，呈現(xiàn)起承轉(zhuǎn)合四個階段的明顯特點。

一、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懷素十歲那年，“忽發(fā)出家之意”，急得雙親唉聲嘆氣，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所謂“猛利之性，二親難阻”。他先到零陵縣城河西二十華里之外的“書堂寺”為僧，后又到東門外的“綠天庵”。其在《自敘帖》中自稱：“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暇，頗好筆翰。” 因無錢買紙練字，就在寺旁空地種下許多芭蕉，以蕉葉代紙練字，因名其庵為“綠天庵”（在今永州芝山區(qū)高山寺后側(cè)）。因長期勤學(xué)精研，禿筆成堆，埋于山下，名曰“筆冢”。旁有小池，常洗硯水變黑，名為“墨池”。

懷素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曾做過縣令、長史之類的小官。他的伯祖父惠融是僧人，也是一個書法家，學(xué)習(xí)歐陽詢，幾乎可以亂真。他有一叔父錢起，為詩人，唐天寶十年（751）進士，初為秘書省校書郎、藍(lán)田縣尉，后任司勛員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學(xué)士等，是大歷十才子之一。這種家世也算是家旺物阜、書香門第，對懷素的成長、浸染書法定是裨益很多。

懷素書蕉圖

懷素年輕時，書法“不師古”。按照中國的筆法傳承而言，他還“不得法”，未窺門徑。但懷素弄翰始于童年，由于異常勤奮用過，再加好草書，雖還未得法脈傳承，以高標(biāo)準(zhǔn)衡量，還不夠精妙，但已是名聞遐邇。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已五十九歲的李白，在巫峽遇赦后，從長流夜郎乘舟回江陵，并到洞庭瀟湘一帶游賞。正值弱冠之年的懷素聞知，因慕其名而專程前往結(jié)交并求詩。李白愛其才，寫了一首《草書歌行》勉勵、贊揚他：“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飄風(fēng)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②

懷素一直在不懈奮進中，不僅下到把盤板寫穿的功夫，還四處訪友拜師，探求書法秘笈，書藝與日俱進。

唐寶應(yīng)元年（762），懷素由零陵出發(fā)，作萬里之行，求師訪友，經(jīng)衡陽，客潭州。

唐寶應(yīng)二年（763），懷素又開始北上岳州（今湖南岳陽）。

唐大歷二年（767），懷素“遂擔(dān)笈杖錫，西游上國，謁見當(dāng)代名公”，南下到廣州向徐浩學(xué)筆法。時徐浩去廣州任刺史，此行目的并未達(dá)到。

唐大歷三年（768）春，懷素在衡陽與同舟北上的王邕等共游山水。當(dāng)時，恰逢貶來潭州（長沙）任刺史的張謂回朝復(fù)職，懷素便與之結(jié)伴入秦。入京后有幸見到王羲之、王獻之作品，也鑒賞到《曹娥碑》，并拜會張旭的弟子鄔彤，引以為師。鄔彤把張芝臨池之妙、張旭的草書神鬼莫測，以及王獻之的書法，都一一講解給了懷素；離別之時，鄔彤又將作字之法的一個“悟”字傳給懷素。在長安，懷素前后大約滯留了五年時間。其間，唐大歷六年（771），懷素母病甚重，遂于臘月初回鄉(xiāng)探視，以待湯藥。懷素覲親以后，即重返京師。

唐大歷七年（772）九月左右，懷素返回故鄉(xiāng)，繞道東都洛陽南下，拜會顏真卿。顏真卿把“十二筆意”即“平謂橫、直謂縱、均謂間、密謂際”等傳授給懷素，并告訴懷素，他二十多歲時曾游長安，師事張旭二年，略得筆法，自以為未穩(wěn)。顏真卿并為懷素作《懷素上人草書歌序》。

大約三十五歲以前的懷素處在人生的升騰勃發(fā)階段，努力精進、“上下求索”， 意欲“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有一種在書法上“愿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的宏圖大志。而且他的求索精進的精神一直貫穿他的整個人生——該階段為求索升騰期。

二、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驪半無墨

通常人們認(rèn)為，張旭《古詩四帖》、懷素《自敘帖》、黃山谷《諸上座帖》、王鐸《贈張抱一草書詩卷》、傅山《晉公千古一快四條屏》等類草書為大草極則。而且，這類草書也為絕大多數(shù)人激賞，所獲得的稱譽也最多。懷素《自敘帖》無疑是其代表作。懷素書此作時為四十歲，正值壯年。該帖用筆如飛，點畫馳騁于繩墨之外，筆勢狂縱、回旋進退、轉(zhuǎn)折跳蕩、斂放自如、浩浩茫茫、勢恢宏，令人驚奇莫名、嘆為觀止。

該帖前半部分?jǐn)⑹鲎约簩W(xué)書經(jīng)歷和所受到的鼓勵，筆意舒緩從容；寫到別人的贊譽時，洋洋自得的狂態(tài)和睥睨環(huán)宇的氣度，盡顯于筆下。最后二十余行，寫得更為狂放。該帖抄錄了大歷年間諸名士稱頌他的詩文。從形象上贊美的，有張謂詩句“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fēng)聲滿堂”，有王邕的“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有朱逵的“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從理趣上贊美的，有許瑤詩：“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驪半無墨，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有戴叔倫詩：“心手相師勢轉(zhuǎn)奇，詭形怪狀翻合宜。人人欲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從疾速上贊美的，則有竇冀詩：“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有戴叔倫詩句“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

懷素杖錫遠(yuǎn)游，干謁名公，結(jié)交時賢，邀譽請賞，一時為其寫詩贊頌的很多。《一統(tǒng)志》記載：“贈之歌者三十七人，皆當(dāng)時名流。”所有這些美譽的詩句，基本上都著墨于懷素《自敘帖》一類風(fēng)格的大草。懷素、張旭大草書的出現(xiàn)，既有書法本體發(fā)展承傳的內(nèi)在原因，也與大唐盛世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所氤氳的社會背景和自信氛圍分不開。其中，人們在贊美懷素、張旭大草的同時，總是與酒牽連在一起，似乎沒有酒的助力，就不會有他們大草的出現(xiàn)。今人沿襲舊說，基本也持這種觀點。實則不盡然，孟郊《送草書獻上人歸廬山》就講“狂僧不為酒，狂筆自通天。”看來大唐才子名士賞評書法的眼光，有時難具慧識，并非的論，也易落入時俗，不是都有獨到之處。

在唐代，因不重戒律、重明心見性的禪宗的興盛，出現(xiàn)一些酒肉和尚。其實，佛教傳到中國后，自梁武帝發(fā)《斷酒肉文》后，戒酒禁肉始成為佛門律規(guī)，但也僅僅限于中土。印度、土耳其和東南亞諸國是沒有僧人不可喝酒食肉的戒律的。再從根本義理上來說，佛家兩大宗系密宗和顯宗，顯宗禁酒肉，密宗無要求。

自敘帖（部分）

深受藏人愛戴的密勒日巴尊者（1052-1135）在護馬白崖窟獨居靜修時，他妹妹琵達(dá)和他出家以前的未婚妻結(jié)賽找到這個山洞，看到密勒日巴已瘦骨嶙峋，餓得不成人樣。《密勒日巴尊者傳》記載：“渾身一點肉也沒有，皮膚和骨頭像要脫離似的……手腳都干癟，顯得要破裂也似的……她倆就把糌巴、酥油和酒、肉拿給我吃……我就把上師的信符拆開來看。上面寫著有除障增益、轉(zhuǎn)過患為功德的種種口訣，特別叮囑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吃好的食物……我就將琵達(dá)帶來的一點點酒和結(jié)賽帶來的食物吃了。”密勒日巴然后照著信符上的指示，依法修行，立刻覺得智慧明朗，生出前所未有的樂、明、無念的覺受。密勒日巴正是吃了糌巴、酥油、酒和肉，才使其極度虛弱的身體獲得營養(yǎng)和熱量而修成無上妙法，成為藏傳佛教中即世成佛的大成就者。

佛陀釋迦牟尼曾對僧眾有過可食或不可食酒肉兩種法諭，是因環(huán)境不同和對象不同而應(yīng)機開示。后世之不曉佛法究竟的人往往膠柱鼓瑟，執(zhí)其一端。懷素飲酒吃肉，也許是不屑佛門戒律，也許是通達(dá)佛法真義，也許兩者兼有。但不管怎樣，佛法與草書與做人在根本之道上是相通的，都要消除妄念，彰顯自性。懷素在《食魚帖》中直率地說：“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正是一個不愿被束縛的有池水盡墨功夫的以草書為生命的人，才可能做到“興來走筆如旋風(fēng)，醉后耳熱心更兇。忽如裴旻舞雙劍，七星錯落纏蛟龍。”③

清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已指出《自敘帖》為偽物，當(dāng)代朱家濟、啟功、徐邦達(dá)等人也持此說。但即便存世的臺灣故宮博物院《自敘帖》墨跡本為摹本，也是下真跡一等。在宋元以前，《自敘帖》母本可能還存于人間。這不妨礙我們在此對懷素大草的評析。懷素遺跡中的《苦筍帖》《 食魚帖》《大草千字文》刻本書寫時間應(yīng)在《自敘帖》前后，也可列入大草，只是與《自敘帖》風(fēng)格有所出入而已。懷素此階段著力點在大草，崇尚“風(fēng)聲吼烈隨手起，龍蛇迸落空壁飛” ④ 的風(fēng)格。這是不惑之年的懷素“志在新奇”“務(wù)追險絕”、追求絢爛的生命怒放——該階段為生命怒放期。

三、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

懷素垂髫之年即受到書法啟蒙，且成名早，二十歲左右就書名遠(yuǎn)播。所以當(dāng)他三十多歲來到長安，后又假道洛陽時，受到王公貴胄非常隆重?zé)崆榈亩Y遇。當(dāng)時的著名詩人任華對此有濃墨重彩、形象生動的描寫，他寫到：“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涂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師揮灑兮不可弭忘，駿馬迎來坐中堂，金盆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顛狂。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數(shù)聲起攘臂。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兩字長丈二……”⑤ 人生榮耀莫過如此，懷素的大草藝術(shù)這時也達(dá)到常人所認(rèn)為的絢爛險絕的高境。且由于懷素為佛門人，佛家經(jīng)典對其肯定也有所教益和熏染。種種人生歷練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不斷研習(xí)，促使懷素進一步向草書的深境悟入。懷素應(yīng)該在知天命之年，對草書的審美追求開始發(fā)生變化。這一變化的代表作就是《圣母帖》。

《圣母帖》原石現(xiàn)在西安碑林，宋元佑三年(1088)刻。《圣母帖》寫于唐貞元九年(793)，這年懷素五十六歲。此為懷素晚年自家鄉(xiāng)湖南、出游途經(jīng)東陵(今江蘇省揚州市江都區(qū)宜陵鎮(zhèn))時所作。內(nèi)容記述的是晉代杜、康二仙女躡靈升天、福佑江淮百姓的故事。

《圣母帖》已無以前大草“一筆書”的翻騰激蕩，介于大草和小草之間。該帖點畫簡約凝煉，較少牽絲連綿，細(xì)線條、粗筆畫兼?zhèn)洹＜?xì)線條如折釵股，筆致圓潤靈動，屈折盤繞，挺勁有力。有的線條還有狀若天女散花的飄逸韻致；粗筆畫如錐畫沙，面勻鋒藏，起止無跡，中正圓渾，痛快沉著，有一種力透紙背的立體感的視覺效果。此帖在氣息上承傳了張芝、王羲之的傳統(tǒng)，把章草的部分規(guī)范、嫻熟而巧妙無痕地納入筆下。雖無《自敘帖》的狂肆奔突，但筆法語言豐富而內(nèi)斂，格局上又進一步，顯得老到沉靜。《圣母帖》為懷素晚年的通會之作，沉著頓挫，筆法圓融，應(yīng)規(guī)入矩，充滿著肅穆與尊崇，呈現(xiàn)古雅渾睦，彌漫著“輕煙澹古松”的高韻深味。而其中的“圣母心俞”“靈感遠(yuǎn)”“劉君名”“旭”“觀”“俱升”“焉”“神”等重筆大字，在帖中很醒目提神，正是“又似山開萬仞峰”。

圣母帖（部分）

此帖在懷素草書中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杰作，后世多有揄揚贊美。明趙崡《石墨鐫華》云：“此帖輕逸圓轉(zhuǎn)，幾貫王氏之壘而攏其赤幟矣。其刻手甚佳，不失素師筆意。”⑥王世貞《弇州山人稿》評曰：“晚年書圓熟豐美，又自具一種姿態(tài)，大要從山陰派中來……素師諸帖皆遒瘦而露骨，此書獨勻穩(wěn)清熟，妙不可言。”⑦ 清張廷濟《清儀閣題跋》云：“顛素俱善草書，顛以《肚痛帖》為最，素以《圣母帖》為最。”又云：“此作年五十六，謹(jǐn)嚴(yán)肅穆，深得魏晉遺規(guī)。”⑧

懷素步入知天命之年后，書藝更上層樓，已無之前“半斜半傾山衲濕，醉來把筆獰如虎。粉壁素屏不問主，亂拏亂抹無規(guī)矩”（ 貫休《觀懷素草書歌》）的霸悍張揚之氣。董其昌云：“漸老漸熟，漸熟漸離，漸近于平淡自然，而浮華刊落矣，姿態(tài)橫生矣，堂堂大人相獨露矣。”⑨ 這一階段的懷素走在絢爛之極復(fù)歸平淡的承接轉(zhuǎn)捩的關(guān)紐之路上。其書藝韻格滋味猶如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所述：“別作筋骨多情趣，霏霏微微點長露。三秋月照丹鳳棲，二月花開上林樹。”——該階段為浮華刊落期。

四、上林花開春露濕，花枝濛濛向水垂

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懷素諸帖和刻本，風(fēng)格都不一樣，不像現(xiàn)在很多書家千篇一律，多年沒有變化。這也反映了懷素一直在琢磨在練習(xí)在邁進，草圣之名淵源有自，不是浪得。

小草千字文（部分）

懷素遺留給世間的現(xiàn)存的最后一件杰作是《小草千字文》。這件作品后面有懷素自己書寫的年款：“貞元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書時六十有三。”該帖共84行，1045字，絹本墨跡，規(guī)格為28.6×278.6（厘米），臺灣林氏蘭千山館收藏，現(xiàn)寄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明代姚公綬評此帖“一字值一金”，故又稱《千金帖》。

此帖不顛不狂，不急不躁，中規(guī)中矩，氣韻超逸，字體大小變化不大。字與字少有連屬，筆道卻蒼勁渾樸。初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筆筆合于法度，脫去狂怪恣肆，專尚平淡古雅。用筆舉重若輕，悠游自如，應(yīng)機變化而不著痕跡，既不離魏晉矩矱，又具自家特色，且在其后至今的1200多年間也未看到完全踵武者。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該帖難遇真正的知音。要能切實讀懂感悟到其筆墨神韻，須有賴于欣賞主體的充實豐盈，具有卓犖不群的眼光，而古今寥寥，正所謂曲高和寡。《小草千字文》反映了懷素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合于本真、朗現(xiàn)光明、無染無執(zhí)的終極追求，是為絢爛之極后的已然復(fù)歸平淡之作，故歷來僅為書林極少數(shù)獨具只眼者所重。明王世貞《弇州山人稿》云：“余家有懷素《千文》真跡，僅九百，飛動奇逸，為諸法書冠。今得豫章宗侯所藏絹素《千文》，閱之圓熟豐美，又自具一種姿態(tài)。”⑩ 明莫如忠《崇蘭館集》論及：“懷素絹本千字文真跡，其點畫變態(tài)，意匠縱橫，初若漫不經(jīng)思，而動遵型范，契合化工，有不可名言其妙者。”?明盛時泰《蒼潤軒碑跋》有言：“《千文》如美女當(dāng)歌，聲嬌而形裊。”? 清楊守敬《學(xué)書邇言》評：“古勁純雅，自是真跡。”? 這件作品給我們展開一幅恬雅安祥、溫和靜謐、圓遒委婉、虛靈高古的畫卷，其意濃而筆淡，神耀而體靜，味厚而韻遠(yuǎn)，是一幅幾至無巧無技無欲無求之境的偉大作品，是懷素即將離世的心靈世界的自然化現(xiàn)。

懷素一生行止坐臥與書法是合而為一的，是一名以書法為生命樣態(tài)的不諧流俗的僧人。其生命境界和高度沒有明確的文字記錄和表述，但以其書法揣度其人，大致不會走偏。從書禪可以同境、藝道能夠相合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名佛門中人，懷素有可能是以書法為修行的方便門徑和密鑰——在沒有反證的情況下，完全可作如是想。現(xiàn)代的弘一法師遁入空門后，原先的音樂、詩詞、篆刻等諸藝均棄置一邊，唯獨書法幾乎未曾離手一天。這時的弘一就做到了人書同修共進。鐘繇曾講：“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張懷瓘《文字論》中也有一句見道之言：“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簡易之道。”? 懷素《小草千字文》的筆跡墨韻，已與他的心境高度和修為層次融合成一體兩面——該階段為息妄歸真期。

東坡曾直言怒罵懷素，他在《題王逸少帖》中寫到：“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fēng)……”? 可以肯定地說，東坡的這種怒罵是針對《大草千字文》《自敘帖》之類懷素年輕氣盛時的書作的，為一時憤激之辭，雖偏頗，卻有道理。如果他看到《小草千字文》，定然后悔并會重新作出評價。回顧懷素一路走過來的心跡墨痕，亦如東坡《與侄書》談作文之秘所言：“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懷素《小草千字文》盡脫火氣，正合東坡所說“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該帖之境之韻之味，還可借顧況《蕭鄲草書歌》中的幾句詩來描述：“上林花開春露濕，花枝濛濛向水垂，見君數(shù)行之灑落，石上之松松下鶴。”? 此帖的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懷素作為比丘和書法家均已脫略凡塵、化蛹為蝶，達(dá)到了光明究竟之境。大道至簡，“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越是高級的東西越簡約平易。由此觀之，《千金帖》的確是名實相符的“千金帖”。

注釋：

① 唐孫過庭，《書譜》，《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129頁。

② 清王琦注，《李白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343頁。

③ 蘇渙，《贈零陵僧》，《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第2867頁。

④ 魯收，《 懷素上人草書歌》，《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第2135頁。

⑤ 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第2903頁。

⑥⑦⑧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第557頁。

⑨劉墨，《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分期及其風(fēng)格》，《中國書法》雜志2006年第9期，第18頁。

⑩??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第559頁。

?崔爾平選編點校，《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736頁。

? 元劉有定，《衍極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425頁。

?唐張懷瓘，《文字論》，〔唐〕張彥遠(yuǎn)輯，《法書要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86年，第128頁。

?吳鷺山、夏承燾、蕭湄合編，《蘇軾詩選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149頁

?宋趙令畤等撰，《侯鯖錄、墨客揮犀、續(xù)墨客揮犀》，中華書局，2002年，第203頁。

?顧況，《蕭鄲草書歌》，《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第29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