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眉
寫這篇文章時,我臉紅了。上一次因此臉紅時,我正在某個在線英語學習平臺上和外教交流,這個收入水平并不高的外教說他經常在不工作的時候“travel”(旅行)。而我至今很少“travel”。心里給自己的解釋是,如果不工作的時候專門花時間滿世界的“travel”,那么多地方一輩子時間都不夠分配,所以隨著工作的機緣行走,對等待的目的地反而比較公平。
或許,一切都是借口。是因為還不夠愛。我還沒有愛上哪一座城、哪一個目的地。或許,更是因為我還沒有真正懂得它們。我行走了不少地方,也寫了不少城。但這些地方的山與水,也許還僅僅是山,是水,我并沒有看穿它們的靈魂,也沒有刻骨的相思。想到這些,是因為我此時要回望的城,是為數不多的與工作無關的地方。
不過,到達那里,也與自由無關。出發是因為憂愁——孕育的憂愁讓我衣衫襤褸地走到它的懷里。如今,我回望,卻也是因為憂愁,另一種孕育的憂愁,同樣的衣衫襤褸。
這讓它與我的記憶相逢,有了些不同,比較其他城。當衣衫襤褸的蕭紅遇見了同樣衣衫襤褸的蕭軍,他們迅速地相愛了。我不知道,這座城是否也衣衫襤褸。如果是,我和它也許會有愛情。
它是溪口,地處寧波市奉化縣西部,奉化江支流剡溪之口,群山環翠,剡溪橫貫,山光水色,清秀幽勝。對于衣衫襤褸的人來說,這里的“風水”簡直就是巨大的牽引力。我來這里還因為它的相對便利,我因此而舍棄了更遠的舟山。歷代文人學士賀知章、王安石、梅堯臣、曾鞏、王守仁、全祖望等游歷剡川山水,留下吟詠詩文。王羲之棄官后,曾一度隱居奉化西部山區。最為傳奇的是,宋朝皇帝仁宗曾經夢到一座殿宇巍峨、佛像莊嚴的名山,最后從明州(寧波古稱)山川名勝畫圖中發現就是溪口的雪竇山。
雪竇山一千多米海拔處,有一座寺廟叫雪竇寺。一九二七年八月下旬,時年四十的溪口人士瑞元,離開南京,回到故里的雪竇寺,逗留了一個多月。在那里,他往上海發出了一份情書:余今無意政治活動,唯念生平傾慕之人,厥唯女士……顧余今退而為山野之人矣,舉世所棄,萬念灰絕。曩日之百對戰疆,叱咤自喜,迄今思之,所謂功業宛如幻夢。獨對女士才華榮德,戀戀終不能忘。但不知此舉世所棄之下野武人,女士視之,謂如何耳?
“所謂功業宛如幻夢”“戀戀終不能忘”,塑造了一個多么癡情的男子!但這不是真相。
一九一九年,他三十二歲,在上海瘋狂追求十三歲的姑娘珍妮(Jennie)。兩年后,最終獲得珍妮母親的認可,雙方在上海大東飯店以中式禮儀舉行婚禮。但是,就在回到雪竇寺之前,八月上旬,他走進珍妮的家里,替珍妮買了三張“杰克森總統號”郵輪的船票——一張給了她,另兩張給了隨行的朋友。幾個星期后,珍妮以他太太的名義前往紐約。“但是,等到她越過太平洋、抵達舊金山時,故事就變了。”他堅稱,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太太。
當年十二月,四十歲的他與信中的女士,曾經被其稱作“三哥”、二十九歲的宋氏,在上海大華飯店舉行了另一場中式婚禮。
這位宋氏,她是一個徹底西化的留學生,曾經喜歡的幾個男士,都是西人。她有一句名言:“若不嫁心愛之人,就嫁名和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