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平 鄭瑩 劉芮 梁婷
霍金去世后,前妻想將他葬于劍橋升天墓園,那是個偏僻地方,適合作為安息地。墓園雖小,但埋葬著哲學家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天文學家亞瑟·愛丁頓、約翰·柯西·亞當斯和不少劍橋的老學者。墓園入口處很窄,極易錯過。最終,葬禮定在3月的最后一天舉行,霍金將在夏天被葬在位于威斯敏斯特圣彼得協同教堂的牛頓墓旁。威斯敏斯特圣彼得協同教堂曾是英國君主加冕登基、安葬的地點,還為杰出人物劃出一席之地以見證榮耀。

2005年9月13日,英國愛丁堡,霍金坐在瑪麗蓮夢露的相片前
霍金離世引起全世界關注,對他的哀悼在中國尤為強烈。大部分公眾也許難以理解霍金的研究成果,霍金為何能成為明星科學家?霍金被稱為“愛因斯坦之后最偉大的科學家”,這樣的判斷是否恰當?他的學術造詣如何?為何一直無緣諾貝爾物理學獎?如何評價多年暢銷的《時間簡史》一書?如何看待霍金的種種預言?
我們采訪了幾位與他有過接觸或對他有研究的學者、編輯以試圖解答,包括前浙江工業大學教授吳忠超,美籍華裔數學家、哈佛大學終身教授丘成桐,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編輯孫桂均,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主任江曉原,霍金作品在中國的主要介紹人之
霍金其人
吳忠超:我最早知道霍金先生是在1970年代早期,國內正處于“文革”時期,報紙上居然狂妄地批判相對論、宇宙論,我認為非??尚σ卜浅?杀?。霍金研究的廣義相對論的奇性定理被認為是偽科學。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科技大學派我出國學習,霍金接受我到他領導的廣義相對論小組,那是當時全世界該學科最好、最有名的研究所。1979年初次見到他時我非常震撼,雖然早已知道他是極度殘疾的人。
他評價一篇論文的好壞是看有趣還是無趣。所謂有趣的就是有新意的、開創性的。像宇宙學這樣的學科,暫時還只能是純粹科學,所以根本不考慮實用價值,它在將來一定會與生命有極大關系,不過我們所有人都等不到那一天。廣義相對論曾經也如此過,先人不會預料到現在全球定位系統已不可或缺。
霍金以他的幽默克服他的身體痛苦。唯一的一位印度學生結婚,霍金發給他一個電傳祝賀,上面寫著:你已經學好了相對論,所以你可以把相對論教給你的親戚。英文中相對論叫relativity,而親戚是relatives。這就是英國人的幽默?,F在這個電傳還在這位學生的桌面玻璃下。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2017年的75歲生日晚宴。我走到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后院,霍金坐著輪椅和護士一道從草地上過來,傍晚的劍河之畔很美。但我猶豫了下沒拍照片,不想破壞這神圣的場景,否則這張照片將是非常珍貴的。我將出版社的禮物交給他時,他面部已經做不出表情了。幾百人給他唱《生日快樂歌》,他也沒有任何反應。我們總是以為還能再來劍橋為他慶祝80、90歲生日。
丘成桐:2002年、2006年我兩次邀請霍金訪華。1978年第一次見到他,那時我在做一個廣義相對論的重要工作,解決“卡拉比猜想”的證明,當時廣義相對論的學者都不大相信數學家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霍金知道后寫信邀我去解釋研究,他聽了我的思路后認為有可能。我去找他時見他很高興的樣子在笑。聊了八小時后他說請我吃好東西,他就愛吃好東西,但他自己吃得狼狽,因為吞咽不下去。
1992年第二次去劍橋見他時,六個護士輪流照顧他,她們爭風吃醋。我請霍金去他喜歡的餐館吃飯,他吃了不到一刻鐘就開著電動輪椅回避著用機器打電話。他太太越坐越不高興,跑過去吵架。原來霍金在電話里跟護士聊天。他太太眼淚流下來,他還是笑嘻嘻的。
孫桂均:那天早上看到新聞知道他去世的消息還有點不敢相信,以為霍金先生想像電影《非誠勿擾》中那樣看大家如何給他開一次追悼會,因為他是一位非常風趣幽默的人。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時間簡史》這本書有很多鋪墊。1988年書在國外首版引起轟動,那時國門剛剛打開,這樣的信息很多,但還沒走到把國外書翻譯過來那一步。1980年代初,吳忠超先生在劍橋時,霍金就告訴他自己在寫一部科普書,并約定他譯成中文。1988年,他收到霍金的信和初版樣書,很快譯完。找了很多家出版社,后來在我們這成功了(版權費為300美金)。真正引進該書是1992年。

?12歲的霍金
社里從1980年代末期開始策劃做《第一推動叢書》,《時間簡史》放在叢書第一輯第一本,叢書選的都是一流科學家的一流作品。到了1990年代,社會對新思想新科學極度饑渴,我們的書馬上引起了關注。我們書的廣告語是:懂與不懂都是收獲。
霍金被稱為“愛因斯坦之后最偉大的科學家”,這樣的判斷是否恰當?他的學術造詣如何?
吳忠超:對這個問題我的立場不是超然的,所以我不能夠作評價。這種評價應該讓像丘成桐先生這樣資格的人作出。他立場超然,是兩位近代最偉大的華人數學家之一,而且還對理論物理有非常深刻的理解。
丘成桐:他的學問很好,在廣義相對論上有很開放性的思想,雖然年紀大了以后比不了從前,但他的貢獻很重要,絕對是一流的科學家??墒撬^的“愛因斯坦以后最偉大的物理學家”這要看你怎么看,物理有很多不同的方向,單從引力方面的研究來講,他是值得這個稱呼的。
江曉原:這樣的判斷為時過早,因為他那些研究還缺乏實證。我們今天給牛頓、愛因斯坦怎樣的科學地位都建立在他們的學說獲得實證的基礎之上,霍金在科學史上的地位還遠遠沒到能夠確定的時候。也許若干年之后,人們會因為另外的事情而覺得他地位更大,比如主張不要主動找外星文明、警惕人工智能。什么是霍金最偉大的貢獻、最亮的地方,都可能隨著時間而改變。
劉兵:他作為今天世界上一流的科學家絕對是沒有問題的。如果與愛因斯坦、牛頓相比,他們是最頂級的。但成為最頂級的科學家,除了與工作有關,也因為他們的時代背景、學科背景,以及正好處在非常顛覆的學科革命時期。
如何評價多年暢銷的《時間簡史》一書?
吳忠超:為什么霍金的《時間簡史》這本書這么偉大?關于宇宙、時空,是所有文明和人類一直感興趣的主題;霍金的研究生涯引導著這方面的研究潮流和方向;充滿了創造的激情,給人以靈感。還有一個理由,霍金克服殘疾、無所畏懼地探索真理的精神感人。
看不懂沒關系,了解一下,對科學的熱愛和崇拜總比崇拜無聊的明星有意義得多。不管在什么層次上的人,都渴望了解宇宙、時空。屈原寫過《天問》,柳宗元寫了《天對》,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提出“二律背反”,而且每個民族都有創生記,每種神話里邊都一定有宇宙怎么創生的,這是文明的本性——想知道我們從何處來。
江曉原:我評價不高,那書用國內習慣的說法就是一科普書。而且科普書的成功標尺不是暢銷,目的是讓更多讀者搞明白書中所說。但在現實中,我相信《時間簡史》的讀者十人中有九人都沒讀懂。他討論的事情本身遠離公眾生活,公眾本能的興趣幾乎是不存在的,書暢銷完全是炒作的結果。國外的營銷力度也很大,要是你說自己不知道《時間簡史》那你完蛋了,你跟不上趟了。書引進中國后,出版社也用上這樣的策略。
出版社憑什么決定對書投入這么大,那是它評估了書有潛質。而且霍金是西方媒體造起來的“科學之神”,在當代科學家中絕無僅有。全世界找能寫這樣書的人肯定能找到一千個,國內五個不止,只不過他們沒工夫寫。哪怕他們寫了,比那書寫得好也不頂用。
那本書里的內容遠沒有《大設計》重要,可是《大設計》的炒作力度小得多。《大設計》非常用力,有非常嚴肅的哲學思考,當然,有一個人配合著霍金寫的。這肯定是霍金在為自己做某種總結性的思考,所以我把它稱為他的“學術遺囑”。在此后的七年里,如果說霍金還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沒有出現在《大設計》里,那只有一項——他對人工智能的警告。
劉兵:《時間簡史》這本書的理解難度與關注度、銷量不完全相符,尤其是國內。這種現象除了霍金的科學地位對他學術的保障,還因為他談論的是很多哲學家、科學家關注的話題。同時,他的一些觀念與人們日常的想法不一定一樣。他的身體狀況也形成了一種反差。再加上營銷策略,使得這本書不只是常規意義上的科普傳播的東西,而且成為一種以此為依托的文化現象。
一旦形成文化現象,它就有了某種獨立性,比如成為時尚的象征。國內類似但差一點的,當年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是否大家都能到理解余秋雨的程度?但成為時尚以后,一定程度上就與作品本身分離了。文化時尚也是一種社會需求。
為何霍金一直無緣諾貝爾物理學獎?
吳忠超:我和大家一樣不知為何。但大家都知道,讓愛因斯坦得諾獎的是“光電效應”,它對量子理論來說當然是重要貢獻,但比起愛因斯坦的狹義和廣義相對論卻相對次要得多。關于相對論理論,沒有一個人得過諾獎,馬丁·里斯是前英國皇家學會會長,1980年代初霍金在家舉行酒會時,他還對諾獎沒給相對論理論而憤憤不平。
霍金學術界最好的朋友是加州理工學院的基普·索恩,他去年因探測到引力波得到諾貝爾物理學獎。霍金70歲生日的時候他做主題講演,我在場。他最后說了很長一段話,認為諾獎必須給霍金,他從來都認為霍金比他偉大得多。
諾獎非常偉大這毫無疑問,但國內對它過度關注了。在西方大學里,如果一個人得了諾獎,大家都會祝賀,但學校給這個人的待遇沒什么差別,也許給他一個比較好的停車位而已。
如果極度崇拜權威,就歪曲了真正的學術意義。舉個例子,在語言上就有問題,在國外沒有科學家這個詞,就是科學工作者——scientist,但在中國一定要在里邊分成科學家、科學工作者。有好多人因為媒體不說他是科學家而心里不爽,這本身就很可悲。實際上霍金做出最重大的研究“霍金輻射”之前,連副教授都不是,過后劍橋大學才把他評為副教授。我們對學術地位的理解或者人為制造什么學者之類的,太急功近利了。
江曉原:霍金的研究缺乏實證,這是他沒得諾獎的重要原因。如果研究諾獎的歷史你會發現,其實這個獎既頒給過若干不該得的人,也遺漏了若干本該得的人。不可能有絕對完美公正的事,諾獎對霍金而言只是一個遺憾,沒什么了不起,他作為科學之神的地位早超越這個了。
為何霍金能成為明星科學家甚至被神化?中國能出現霍金式的科學家嗎?
江曉原:稍回顧他的經歷就能看到。
第一,出身高貴,他念的都是很好的學校,學歷輝煌,早早成為皇家學會會員,當上盧卡斯數學教授。按照經典的學術標準成為一流的物理學家沒有問題。
第二,他做的東西高冷,難以驗證且非常超前。到現在為止,“霍金輻射”觀測的驗證幾乎都沒出現,也就沒辦法證偽。有些不服的人就說他的研究已經像玄學、神學了,修辭意義上這么說。但正是這種無法驗證的前沿確保了他科學之神的位置,神的東西本來就是高不可攀、遠離人間煙火的。
第三,他的病確實是炒作的必要條件之一,對造神運動有利。怪病使得他在世人面前怪異——到后來無法說話,手指也不能動。他要是一個正常人,就是一個比較杰出的物理學家而已。
如果只說明星科學家,那薩根、費曼、索恩都可以算是。他們成為明星的時候媒體都是深度介入的。中國科學界沒必要刻意追求這個,如果我們中間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明星科學家,應該樂見其成,但沒必要刻意培養。
劉兵:問題有兩方面,一是這樣的科學家,二是這樣的科普學家。之前關于錢學森之問、教育已經討論很多了,把那移植過來一樣的。我們現行的機制、考核、價值判斷一系列事情很難有良好的環境,也有我們積累的欠缺。機制、水平、關心、接受,綜合來說我持比較悲觀的態度。
大眾、媒體的熱切關注甚至消費是否對霍金的學術研究造成影響?
吳忠超:很幸運的是,等到媒體過度關注他時,霍金已經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研究。他最早最好的研究是奇性定理,在1970年代初完成。他1974年發現霍金輻射,1983年提出宇宙創生的理論,對學術界來說,1970年代他已經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明星了,只不過大眾不知道而已。他成為真正的大眾明星是從1988年開始,他的最重要的事業已經完成了,所以不會受外面太多干擾。
江曉原:不會,學術界到了霍金這種量級的人,基本上就是神,沒人能影響他。如果說炒作讓他獲得了世俗的名聲和財富,對他而言也沒啥刺激的。他弄他感興趣的玩意兒,周圍的人就在這里頭選擇有價值的推廣、炒作,霍金也愿意配合他們,這一切形成良性的互動,很難用世俗的誰影響誰的模式去理解。他在和病魔斗爭中表現的勇氣和毅力本身是值得稱贊的,談論他的病不是對他苦難的消費,人們肯定沒抱幸災樂禍的心態。
如何看待霍金關于人工智能、外星人和探索太空的種種言論?(霍金認為需要控制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興科技,以防止它們在未來可能給人類生存帶來的毀滅性威脅。他反對人類主動與外星文明交往,呼吁人類永久性移民到其他適合生存的星球上去)
江曉原:霍金對人工智能的警告我非常贊成,我可能是目前國內對批判人工智能最激進的人。我把人工智能分成三個階段來看它的危害,近期階段是失業問題,中期是與人類對抗,還有更遠期的終極危害——假定它既不跟人類對抗也沒學壞,但消解整個人類的生存意義,那樣的話是人類自掘墳墓。
霍金更重要的警告在《大設計》里已經有了,就是不要主動聯系外星文明。這我也完全贊成,我做過這類研究。這樣的警告在西方已經超過半個世紀,只不過國內對于這類東西我們都過濾掉,通常翻譯介紹進來的都是那些鼓吹要去找外星文明的。
劉兵:他對于科學發展帶來負面效應的一些憂慮,外界的確對此有爭議,但這也是他很重要的影響與意義。很多科學家只關心科學、技術是否進步,缺少一種更有人文立場的考慮,包括倫理、憂患、不確定風險……霍金能有這樣的深入考慮,在科學家中是特別獨特、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