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勇
1
醒來,就是臘月二十三的小年了。第一次睡得這么長,不用去縣城打工。
他推開釘著破棉被的屋門,像一顆牙齒,孤零零地落在院落里。濕藍的天空日光亂顫,小園里的黑土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奶奶的,天真的變暖了呢,該種得地了。”
他抓著頭皮,向房檐上久久地看。草檐上掛著成排的冰溜子。透明的冰溜子,像透明的蘿卜,像冬天臉上沒刮凈的胡子。
他拖了個清影,向倉房門走去。他抓起磨禿的尖頭鍬,向那道滴著水珠的冰尾巴走。鍬一陣砸。冰尾巴噼噼叭叭地碎著,落到臉上,落到身上,落到地上。睜開眼,破敗的墻根兒下,又多出一些深深淺淺的坑。
他抄起鍬,把墻根兒的坑用沙土墊平,又揮起掃帚,掃院子里的雞糞、碎稻草。
做完這些,閃出來,關了大院破木門。他驚奇地看著自家的房子。他看到一張歪曲的老人臉。那些變形的窗和門是它的眼睛和牙齒,滿墻黃斑斑的苔蘚是它的皺臉皮。老人每天都在向地下沉,每天都在變成泥土的一部分。它六十歲了。它的周圍,年輕的大磚房在瘋長,過道南側劉金柜家五間大瓦房,更是比得它越發地衰老。
每天,他騎車,披星戴月,這些事物都藏在藍色的黑暗里,他看不到。
2
劉金柜家紅色大鐵門鎖著,隔著鐵柵欄,一只氣勢洶洶的狼狗拖著鏈子吼叫。他撓了撓頭,向村西頭的大隊部走。
小年要灑掃,祭灶,放鞭炮。小年的太陽升村,如今忘記了這些,靜死了。他背手走在空蕩的村路上,經過緊閉大門的家家戶戶,只有腳下的黑影引著他走。村里很多人,搬到了城郊,打工,陪孩子上學。
他拐進張老黑家的小賣店。聽見張老黑的笑,像是死水泡子冒出的一串串氣泡。張老黑在看電視,站在柜臺后面,一把把抹著大鼻涕,喉嚨里涌出嘿嘿的笑。小賣店爐子沒燒,冰冷。他掃了一眼電視,張老黑在看那個破連續劇,表情一派的癡迷。
“這他媽玩意兒不如《士兵突擊》。”他表明了一下自己觀點。他要了一包黑桿煙。張老黑眼睛盯著電視,一只手摸出一包“琥珀”煙,另一手接下兩元錢,順手丟進紙盒里。“這玩意兒瞎扯淡,真不如《士兵突擊》,”他摸摸空兜說,“給我一盒火柴。”
“一毛錢。”張老黑笑嘻嘻地說。電視里是《武林外傳》,白展堂在展示葵花點穴手,他的手向電視的邊緣打過去,仿佛胳膊要伸出來,來搶那包煙。“操,一毛錢能富死你呀,我沒有零的,就剩下二十塊了。”張老黑摸索半天,從衣袋里掏出一盒壓癟的火柴,在耳邊搖搖,“還有幾根。”他從黑暗里遞過來。
他遞給張老黑一支黑桿煙。火花熄滅后,煙霧隔開了他和張老黑。“賣店的生意不錯吧?”他透過煙霧,那張臉還對著電視。“湊合吧,村里人種地有錢啦我這就能湊合。你還去城里干零活兒?開春不種地?上頭給優惠政策了。”
他有些煩躁,“嗯,想是想,可地不在我手上,想贖回來。”他們都不出聲了。臉都對著電視。
3
老板娘嫵媚的臉屏幕上閃,張老黑的眼睛掉進去了。他只用嘴對他說話。“你大侄來買煙,我看見他脖子上掛著條這么粗的金鏈子,”張老黑豎起大拇指比劃著,“你大侄肯定發財了呢。”窗外空蕩蕩,家雀跳在雞塒上。他說,“我不知道,他回來了?”
“關老三家的姑娘給她爸開回來一輛捷達車,那姑娘說讓她爸干出租車,駕照也弄到了,關老三美大發了。”屏幕里幾個女人在喝酒,歡笑。“操,那種錢買的車能開?”他說,他吐出一口白煙。
“這你就跟不上形勢了,這年月可別跟錢過不去。看看人家的姑娘,沒上幾年學,錢可沒少賺,還孝順。我家那大少爺就完犢子啦,念完破大學,工作都找不著,還得我養活。三天兩頭錢錢錢的,媽的,賠錢的主兒。”他看著他,他不再吭聲。煙霧里有兩個剪影手拉手往院里來。
那個關老三的姑娘,小時候,鼻涕拉瞎的,整天沒愁事,就知道哼哼歌兒。后來他聽說她去廣州打工,再后來,聽說她做公關生意。也就是幾年,關老三家的土房也換成五間大磚房,關老三家的地,雇人種,自己天天去村部斗地主。
“關老三家的姑娘帶走的幾個姑娘,都賺了。這幾天回來過年,個個都打扮得洋氣。”張老黑說。“屁,純是妖精,誰不知道她們在外面做那個。”他在自己的心里說。他用力吸口煙,黑色的煙頭上開出紅色的斑,像個圓傷口。
4
門外,日光一陣亂顫。關老三家的姑娘走進來,后面跟著老許婆子家的兒子許三多。關老三家的姑娘跟他打招呼,“趙叔你也在啊,買煙?”他胡亂地點下頭,又抽口煙,心里辣辣的。關老三家的姑娘嘴唇櫻桃一樣紅,長長的指甲是粉的。關老三家的姑娘穿一身白裘皮,胸前掛著一個紅寶石樣的手機。
關老三家的姑娘和許三多站在柜臺前指指點點。許三多紅著臉,指著便宜的二鍋頭,說,“這個就行。”關老三家的姑娘指點兩瓶包裝最上眼的酒,手指上的金戒指,閃閃地刺眼。“那可不行,你爸媽愿意喝酒,要那兩瓶。”張老黑對著倆人嘿嘿笑,這回不是對著電視機。
張老黑不看電視了。他蹺著腳,胳膊小心地伸向最高處的貨架。他用袖子四下里擦了擦外包裝,紅鮮鮮的酒盒在手里。關老三家的姑娘又買下幾大瓶紅酒和熟食,她說,晚上要請村里的姐妹兒和哥們兒。收錢時,張老黑對關老三家的姑娘伸出六根手指。他看見她紅錢夾里碼著成沓的百元大鈔,還有一排銀行卡。
張老黑透過日光看鈔票,手捻了捻,臉上喝醉一樣笑。張老黑夸她越出落越漂亮,人孝順,又夸許三多有福,找了這么個好對象。許三多憨厚地笑。他們手挽手相靠著走了。
張老黑透過帶霜的玻璃目送他們,又狠狠地甩幾下鈔票。百元大鈔在空氣中嘎嘎響。“媽的,下輩子咱也生姑娘。”
一個妖艷女人在做洗發水廣告,甩動的長發覆蓋了屏幕,屏幕是黑的。他看看張老黑的嘴臉,張老黑在恨恨地笑。他扔下沒幾根的火柴盒,背手走了。
5
一堆堆浮動的人影,扎在藍色的煙霧里。村部里沒燒爐子,釘著塑料布的窗,結著一層白霜和薄冰。他走進去,沒人回頭看他,嘈雜聲嗡嗡地震顫。他奔向窗臺,那兒散著一堆信件。
他撿起來一件件看。他感覺肋骨間的心,在漸漸變成石頭。信件還是致富類信息的信件。一些賣藥的宣傳單夾在報紙里。沒他的信,他隨手把它們推到一邊,轉身往人堆里看。五間大磚房里,村支書和村長的大辦公室鎖著。人影閃動在灰蒙蒙的村活動室里。“這年頭,沒他媽辦實事的。”他在心里罵。他家里的四畝旱田,被通訊公司去年春天修電纜毀壞了,啥也沒種上。他們說給補貼,可總是沒音信。去縣信訪辦告狀,縣信訪辦的人說回信答復,可也總是沒音信。
村活動室里八張綠色的麻將桌,像八畝小水田。上面浮動著黑色的腦袋。他從那些黑色的腦袋和亂紛紛的胳膊縫隙間,看到了白色的撲克牌。它們在桌面上飛,它們在桌面跌倒。他看著那些臉,老頭兒,老太太,老爺們兒,老娘們兒,小伙子,大姑娘,啥都全了。
他往近里走。打牌的人坐著,手中握牌,瞇眼一動不動地看。那些看牌的,手中掐煙,脖子抻得長長,緊密地圍著。他們或站或坐,頭一律浸在小桌子上。有人看得發癡,直到煙燒到手指才醒來。
他在人堆里找劉金柜那張胖臉,他找到了,他忍住了心跳。
6
他看見四弟趙玉階,抱著剛剛一歲多的兒子,站著賣呆兒。胡子拉碴的一張黑臉,眼睛不停地眨,它們在盯著莊家的一副牌。他侄子從四弟的肩頭四下不耐煩地看,扭動著身子,鼻涕都流出來了。
“四弟,你過來玩?”他摸了一下侄兒的小臉蛋。侄兒扭扭身,背過臉,一副厭惡的樣子。趙玉階說,“閑著沒事,我帶大寶轉轉。”
“這孩子長得真快呀,罰款交了?”打牌的人吵吵鬧鬧,他抱過孩子顛了顛。“交了,張村長總帶人來要,不交不行啦,從劉金柜那兒抬的錢。操,你這牌還不要?”趙玉階低頭看打牌人的手牌說。
“又抬錢了?”他問。煙霧在日光里悠悠地飄著,彌散著辛辣味。
“不抬借不著,這年頭,虱子多了不怕咬。”劉金柜在窗邊另一桌打牌,那是個大局場,劉金柜在笑。“三哥,虎子從北京回來過年了,大哥讓咱們晚上去他家喝酒。虎子好像發了大財。聽人說,他脖子上掛著一條這么長的金鏈子,”四弟兩手劃出三尺長。“來,別尿在你三大爺身上。”四弟抱回兒子,啃一口,說:“寶貝兒子,快長大吧,爹這輩子全指靠你呢。”
他看了一眼遠處打牌的劉金柜,說,“哦,我一會兒去大哥家看看。”
7
劉金柜的牌局靠南窗,黑影們圍成半堵墻。他靜靜走過去。劉金柜坐在破皮椅上,咬著煙,雙手合著牌,一前一后地搖。他臉上繞著縷縷藍色煙霧,他是地主,在等對家回應。
王六指低著頭,眼睛陷在自己的牌面里。好一會兒,他抬頭說,“我踢。”劉金柜立馬敲了下牌桌,“我再踢。”王六指低著頭,眼睛瞪起來,用多出來的一只小指敲桌子,說,“我也再踢。”劉金柜慢悠悠噴口煙,緊跟著說,“我也再踢。”他們在翻倍上漲。看的人都憋住氣,像被掐住脖子。關老三說,“你倆別斗氣,有多大牌說多大話。”
一圈人影圍著,綠桌面沉在黑暗中。地主劉金柜出牌像扇嘴巴,撲克牌打在桌面上叭叭響。農民王六指往桌上拍牌,撲克牌在桌上跳蕩。農民關老三一臉小心,把撲克死死按在桌面上。牌上有那么多的眼睛,沉甸甸。王六指丟出一對K。劉金柜停止晃動,迅速捻開牌,抽出兩張,叭地扇在桌上,喊聲,“炸,就等這個呢!”王六指瞪大眼睛,“操,劉金柜,你手氣真興啊。”他看見劉金柜打出的是一對大小鬼。“那是,上錢,上錢。”地主劉金柜向農民王六指和關老三張開手掌,說話聲大得震耳。
這牌輸贏大發了,他想。王六指摸了口袋好一會兒,掏出兩張百元的,往桌上一丟,“操,拿著輸去吧。怪了,這世道,越有錢的就越贏錢,讓不讓我們窮人活了。”劉金柜在笑,臉笑成了核桃殼。關老三也笑,皮笑肉不笑,“操,我跟著吃鍋烙了。”
“老王你還差六百!”劉金柜抬起頭。王六指站起來拍拍屁股,“沒有了,輸干爪了。”“操,你這人玩兒不起就別玩兒。”劉金柜也站起來。陰影在大屋灰暗的光線里晃。兩個腦袋湊到了一起。王六指眼一瞪,“沒有了,要不你把這根手指拿去吧。”王六指豎著第六指,那根抽縮得不是指頭的指頭,用一把小刀子對它比劃著。圍觀的人都笑起來,抻長脖子等。
“給不起你說給不起的事兒,別總拿破六指演戲,要不打欠條。”劉金柜說。“操,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回家了,哄你們玩兒沒意思。”王六指說完披著大衣站起來。
“賭債不能賴,有種你剁。”青灰色煙霧里的人群在起哄。王六指的第六根手指,剁過三次,又長出三次,村里人都知道。
“我還沒見識過呢,有種你就剁。”劉金柜說。王六指將多余的手指橫在牌桌上,一道寒光飛快地閃下。六指處流出了鮮紅的血。王六指拾起綠案上那截肉,對著劉金柜晃了晃,拍拍屁股走人了。黑色的人堆兒,讓出一條無聲的通道。
王六指座位空了,他順勢坐在空位上。“三哥,你想玩牌?”他看見劉金柜疑惑地看他。“不玩兒,不玩兒,就是找你談點兒事。”劉金柜笑了,“這是公家場合,不宜談事,有事我家去談。”劉金柜揚起了臉,不再看他,只看向煙霧里的人,“誰來打牌,你們?”
靠墻那一桌也吵起來了,有倆人隔桌揪在一起。王六指的座位上,村會計填了空。他受不住劉金柜輕慢的一套,轉身走了。
“三哥,三哥。”他聽到四弟的喊聲。他停下來。“三哥,有錢嗎?現在,口袋里?”趙玉階抱著兒子小跑著過來。“只二十元了,”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來,“老四,是耍牌嗎?別耍了,給大侄買零嘴兒吧!”
8
侄兒趙小虎穿著一件花格襯衫,紐扣沒系幾個,露著結實的胸肌。侄兒趙小虎掛著條金鏈子,站起來叫他三叔,金鏈子晃晃地顫。
他接過一根白嘴兒煙,小虎擎著打火機給點著。“二十三了吧?”他看著趙小虎。這三年里他變得人高馬大,一顆鐵青的光頭,喉結凸起,下巴和兩腮上留著修整過的連鬢胡子。“可不咋的。三叔,你好像瘦了。”他看見他的左手小指纏著白紗布。他說,“不是瘦了,是老了,你都這么大了,日子不抗混啊。”趙小虎身邊,是跑出去多年的馬七兒,咬著煙,埋頭鼓搗著一個薄電腦。馬七兒在斗地主,如醉如癡的樣子。
“老虎,你看炸不炸?媽的,這要一炸,他要沒四個,咱打一個紅桃3,就贏大發了。”馬七兒回頭求望著趙小虎。馬七兒看見了他,馬七兒沒和他說話。馬七兒比他小兩歲,從小就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馬七兒蹲過幾次大獄,爹媽早早就被他氣死了。馬七兒四十好幾的人,還沒成家。馬七兒成年在外面跑,他的鬢角,稀疏地刺出針尖一樣的白發。
趙小虎走過去看,“操,這要不炸,就是你腦子進水了,炸呀,炸!”他看見薄屏幕上火光一閃,地主號叫起來。馬七兒臉上樂開了花。“你在北京都做啥呢?跟三叔說說。”趙小虎抱著臂膀。“沒做啥,給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做點事。”趙小虎說著話,口袋里突然唱起歌聲,“路見不平一聲吼呀,該出手時就出手……”趙小虎用右手慢慢掏出個手機,把它貼到耳邊。歌聲消失了。
趙小虎在屋地上走來走去。馬七兒張嘴看著趙小虎。“啊,沒事,沒事,接上了,放心。好好,過完十五就回。”趙小虎滑動一下手機蓋,叭嗒一聲脆響。馬七兒站起來說。“你家里人聚,那我走了。”趙小虎點點頭,漫不經心地說,“大哥的電話。”
馬七兒的身影在窗外一閃。“三叔,你玩兒斗地主吧!好玩兒。我這個是筆記本,快得很。”“馬七兒在干啥呢?”他想起了馬七兒。“跟我混呢唄。”趙小虎說。“虎子,你在外面可要走正道啊。”趙小虎專心斗地主,眼神像盾,他看不透。
9
迎面一輛紅色的汽車開過來,牛一樣的喇叭在村子里吼叫。汽車聲由遠而近。他的耳鼓在震蕩,要聾啦。紅色的車在殘雪地上鮮艷扎眼。他看著車窗,黑暗的車窗搖下來,節奏感強烈的音樂震耳。外國人唱的,聽不懂。車里是關老三和關姑娘。“玉柱,上車,捎你一段?”關老三在笑,他的眼睛鉆在肉縫里,像兩道傷口。關姑娘也在笑,臉微紅得像蘋果。他們靠著黑皮的座位,舒服地看著他。
車身噴出白氣在顫抖。“不用,我走一走。”他沒有看那輛紅車,他眼睛看著關老三。關老三的屁股倚著新車,全身都在笑。“姑娘教我試試車!”關老三說。他的車在村子里看上去像新來的牲畜,不馴服地低吼。
王六指從另一個道口過來了,六指處新纏了白紗布。他吹著口哨,盯著紅車轉圈看。“啊呀,老關,這是你買的車啊,好啊!”說完,他打開后車門鉆了進去,“咱也享受下,姑娘給買的吧?”王六指閉上眼睛說。
日頭下有個黑影在飄。一會兒變大的黑影落下來,它在樹尖上飄。劉金柜家的黑老鴰飛回來了。像被風鼓起的黑紙灰,它一圈又一圈地盤旋,悠悠地投進楊樹棵里。
他說,“我不坐,你們開走吧!”關老三的臉紅得像屁股,關姑娘踩動了油門。玻璃窗搖上了。他聽見一聲喇叭,車拐向另一條路。
黑色的輪胎,泥雪地上軋出兩條長長的花紋。牛一樣的喇叭,又開始在村子里吼叫。
10
晌午的日頭烙成了一張黃餅,村里泥雪地上蒸氣騰騰。
家門開著,里面散出的也是蒸汽。他老婆邊做飯邊罵,尖銳得像車喇叭。“你個完犢子玩意兒,天天就知道玩,寒假作業寫幾篇了?馬上過年了,又長一歲還不知道好賴。去,滾到西屋寫作業去。”他聽到老婆的摔盆聲。“我不是寫兩頁了嗎?”兒子的聲音很大。“再跟我頂嘴,我打死你,小王八犢子,敢頂嘴了。”他聽到咣當一下關門聲,趙小柱肯定氣哼哼地摔上西屋門,在里面鼓搗啥去了。
西屋的破錄音機響起來,是周杰倫的歌。“周杰倫,周杰倫!”兒子喊這個名字比叫爹還親。唱的詞兒不是人話,他根本就一句聽不懂。有一回,他也聽懂了一個詞兒,“豆腐”,然后“豆腐,豆腐,豆腐”地沒完沒了。“兒子,這個人是賣豆腐的吧?”趙小柱笑得不屑一顧。“爸,老土啊你。”
“雜種操的,歌要都這么唱我也會,”他說,“當兵時,你爹我唱《駿馬奔馳保邊疆》那才高難,要不我教給你,比這破豆腐好聽多少倍!”他想用正能量教育自己的兒子。兒子不屑一顧,戴上耳機,閉上眼,懶懶地不看他。
“你沒臉呀,再聽那破玩意兒我給你砸了。”他老婆的聲音又炸起來。院里一只黑貓豎耳聽了一會兒,顛著碎步嚇跑了。“我聽歌寫作業也不耽誤事兒,咋的,不行啊?再說今天是小年,你不能讓我放松下嗎?”趙小柱的聲音更大了。
趙小柱在縣城里念初中,他打工的錢幾乎都花在他身上。班主任反映說,“趙小柱同學總逃學,去網吧玩兒游戲。”他把趙小柱從網吧一遍遍揪出來,一遍遍用棒子打。趙小柱是個犟種,打暈過去也不服。“這犢子將來能干點兒啥呢?”他抬頭看天。天上牧著一朵朵輕云,散羊似的走。踢了踢腳下的解凍的土,他嘆口氣。
11
黑老鴰在劉金柜家的楊樹上,怪孩子一樣叫。趙小虎拽拽他的金鏈子,仰臉看了半天說:“三叔,真晦氣啊!這劉金柜養啥不好,養只黑老鴰。”他說:“這老鴰,劉金柜舍不得趕走,說是神鴉,保佑他一家呢。”劉金柜家的大狼狗隔著柵欄吼起來。“給老子閉嘴!”他聽見趙小虎怒吼著。大狼狗嗚嗚一聲,靜下來了,黑老鴰也靜下來了。
他們一前一后,踩著小年濕滑的雪泥走。午飯后他帶侄兒去四弟趙玉階家。四弟家在村里最后一排,路上沒人,起伏著雪堆和臭氣熏天的糞堆。趙小虎說:“農村真是沒法待,北京的廁所都比這干凈。”“農村就這樣,你冷不丁回來,沒看慣。”他說。四弟家的木柵東倒西歪,滿院是積攢下來的大雪堆。
屋里冷冰冰,漾滿尿臊味。趙玉階躺在炕梢兒,斜著眼睛抽煙,看電視。媳婦大云抱著孩子,坐在炕頭兒,圍著一個被子。炕上鋪著一堆尿濕的小褲子。侄女盼小兒和望小兒坐著小板凳,在屋地上洗著一大盆衣服。盼小兒用搓衣板一下下地搓,不時地揉著兩只紅眼睛。望小兒偷眼看電視,洗著幾個小手絹。
趙玉階坐起來,縮到炕上,空出一大塊地方,讓他和趙小虎坐。一炕的煙灰,趙玉階用袖子往下拂。他坐下,看著趙小虎彎下腰來逗弄小弟弟。趙小虎把自己的臉擠到一起,小弟弟樂呵呵地看,滿眼清亮的驚喜。
“這孩子認親呀,你看呀,他爸,這大寶樂的。”大云說。小弟弟嘎嘎地樂,嘴里有了兩顆小白牙。趙玉階讓盼小兒弄瓜子嗑。盼小兒沒動。“快他媽的去,你看等沒人時我捶你不!”趙玉階的煙灰落在炕上,人躺在灰里。
盼小兒瞪了她爸一眼,凈干手,去地上的立柜里掏。她掏出一個塑料口袋,小心地打開。他不吃,趙小虎不吃,盼小兒和望小兒不吃。趙玉階抓一把,自己嗑。
“盼小兒要念完初三,我說都要吃不上飯了,哪有錢念書,不知道幫家里分憂,就添亂,大年根兒的,她就跟我勁兒勁兒的。”趙玉階看著電視說。“能念還是念吧,多學點兒知識好。”他說。盼小兒抹起了眼淚。
12
“三哥,你把包給劉金柜的地要回來種吧,我跟你一起干。”趙玉階吐出一枚瓜子皮,又抽一口煙。趙小虎和小弟弟笑在了一起。“我種地也不雇你,你懶得院里雪堆都不清。”他看著南窗,窗上蒙著塑料布,塑料布被風撕碎了,風從那里往屋里灌。
“種地能掙啥錢?”趙小虎回頭看他們倆個說。“還行,我看開始給農民實惠政策了,糧價漲,還給補貼。”他說。日光穿透奔跑的云朵,屋子里忽明忽暗。他屁股下涼颼颼,他站起來捶捶發痛的腰。“是農民就得種地呀,天經地義。”
“打死我也不種地,我寧可在城里打工,做生意。”趙小虎抱起弟弟上下顛著。“還是虎子有出息,下輩子你老叔我也不當農民。”趙玉階躺在一堆瓜子皮和煙灰里說。“想得美吧,你這懶樣下輩子能當村長?”大云疊著尿布頭也不抬地說。
趙小虎掏出一沓錢來,飛快地點著。趙小虎把錢塞在小弟弟的圍嘴兜里。“小弟弟,拿著,大哥給你的壓歲錢。”大寶好像認得錢似的,樂呵呵地抓在手里。趙小虎又掏出一沓錢,分給盼小兒一些。說,“盼小,這是給你的學費,好好學。”盼小兒眼淚嘩嘩地流,她抽咽著低頭搓洗衣服。剩下的錢,給了望小兒。
趙小虎的手機響了。“一會兒我就過去,你們先喝先喝。”趙小虎對那頭的馬七兒說話。“哎呀,這哪行,太多了,這哪行?”大云伸手沖大寶要,“大侄子你看這哪行,快,大寶,還給虎子哥。”
大寶就是不給,小手抓得緊緊的。趙玉階躺著哈哈樂,“我兒子認識大票啊,了不得,將來一定像他虎子哥一樣了不得。快,謝謝你虎子哥。”
13
蒼黃的日頭滑向西空,午后太陽升村泛起了寒涼。
他掐緊一沓錢,去了劉金柜家。劉金柜塞在皮椅里,光著膀。電腦屏幕亮著,屏幕里養著彩色的魚,魚們在游。“金柜,想跟你說個事兒。”他用了輕松的語調,好像是說一個不大的事。“我和老黃先把事兒說完,你的事一會兒再說。”劉金柜咬著煙,不咸不淡的態度。明亮的大房里,他感到了熱。
朝鮮族人老黃坐在炕邊上,兩手搓著褲縫,手指在尋找洞。老黃屁股往邊上挪,讓出塊空地方給他坐。他按了按那沓錢,心稍稍安定下來。
爹娘沒走時,他養著。那些年,他拼命種地,可年年只糊弄個溫飽還欠債。娘和爹走后,他老婆說,“把地包出去吧,這年頭地真種不起,種子費,水費,化肥費,農藥費,人工費什么都高,糧價不漲還降,種多少賠多少。”他舍不得那塊地,他急需錢,他在黑暗里哭泣。
劉金柜和張村長找來了。劉金柜說,“那兩坰地就包我五年吧,我出三萬元。”簽過合同,按手印時,他說,“這五年里,如果家里有錢我想贖回來。”劉金柜說,“成,張村長給做證。”那塊地是劉金柜爺爺的,土改后被分了,變成生產隊的地,承包后,變成他的地。在村里,劉金柜在收他爺爺的地,劉金柜把地主爺爺所有的地都收回了。劉金柜雇人種地,開加工廠,賣注冊商標的大米,成了村里首富和新地主。
三萬元太少了。那三萬元,清了他娘和爹治病款。那三萬元,兒子上了學。那三萬元,修了破房的屋頂。三萬元,沒影啦!
14
“老黃,你說,什么的干活?”他學朝鮮族人說話的方式,想開個玩笑輕松下。朝鮮族人老黃,漢族人叫他黃高麗。“賣房,房子的不要了,去韓國找我老婆和姑娘。”老黃說。
劉金柜說,“現在房子稀爛賤,你那個破房子,豬住里面都嫌冷,就是一個地號。一萬,只能這個價了。”他轉頭看電腦,屏幕上彩色的魚在游。水聲在電腦里嘩嘩響。
黃高麗撓撓頭,抬頭紋翻到了花白的頭發上。“那我得再考慮考慮,過完年我得走。”黃高麗戴上棉帽子,縮著肩膀走了,輕得像一片雪。他站起來,準備和劉金柜談那件事兒。窗上有個人影一晃,是黃高麗。黃高麗折回來了。
劉金柜硬著聲問,“老黃,你還有事嗎?”黃高麗臉上紅紫著,說,“老劉,我真的急著用錢,你的,老朋友,能不能再加一點兒。”魚還在游,那么多的魚。劉金柜說,“成,我再加一百。”
黃高麗跪下了。“嗵”的一下。電腦里的魚嚇跑了,變成斗地主的場子。“劉大哥,你多年種我的地,多年的朋友,再加點兒吧,韓國看老婆和姑娘的,真不夠。”黃高麗的聲音低得像夏天的蚊子。
黃高麗早年在村里供銷社賣貨時,白凈而年輕,聲音是夏天的雷,太陽升村的人都敬著。“老黃,你起來,我手頭也沒余錢,你跪一年也是這個價。”劉金柜點著鼠標,回身斗地主。電腦上的地主有一張樂開花的臉。
15
他把錢放在電腦桌上,咳嗽了一下。劉金柜快速地滑動鼠標,打出最后的一個紅桃3,他又做成一把地主。他掃著了眼說,“三哥,為地兒的事吧!我們有合同,還有一年,不急。”
他說,“金柜,打工的活兒也不好做,小柱也大了,自己真的要有地種,為孩子留點后手。剩這一年我給你六千五百,一分不差你,還多五百。”他全身緊縮著,等待回音。
劉金柜掐滅半截煙,塞回煙盒里。“三哥,這是哪的話,不難為兄弟嗎?去年上秋時,化肥農藥我都買完了,人手也找了,現在不能給你。糧食剛剛有個好價,前幾年賠死了。你家當時有困難,我可是真心幫襯你呀。”
他握緊了雙手,說,“金柜,我不是不講道理,一口唾沫一個釘,當時張村長也聽到咱倆口頭約話了,我有錢,可以提前贖地啊。”劉金柜摳著腳丫說,“三哥,咱們有合同在,白紙黑字,你不能說要就要,明年到期咱一定按合同辦事。”劉金柜轉身,又開了下一輪斗地主。
他空蕩蕩地帶著錢,回到冷寂的破平房里。
小年的天,黑了。
16
太陽升村小年的夜,零星地炸響幾聲鞭炮,就幽幽地靜下來了,無邊的黑藍淹沒著它。
趙玉棟家里,哥兒幾個聚齊了。老大趙玉棟,老二趙玉梁,老三趙玉柱,老四趙玉階。一桌子的菜,四瓶60度北大荒酒。燈泡更換個二百瓦的,在棚頂,葫蘆一樣吊著,照得滿屋亮堂堂。
哥兒四個坐在炕上。他不說話,他聽著老大說,“也沒啥事,尋思著咱哥兒四個年前喝一點兒,拉拉舊。唉,爸媽都走得太早了,我這大哥也不像個大哥樣。”他的嫂子和弟媳們,忙活完,都退到西屋去吃飯。
四個男人沉默地碰杯。他仰脖喝掉了一杯,酒辣辣的,空蕩蕩的胃在燒。他被燒得惆悵。他想起老娘,臨死前,要吃幾個肉餃子。為了豬肉,他和哥兒幾個跑遍全村借,沒人說自己家有肉。他借來二百元錢,打出租車去街里買,回來老娘已經閉上了眼。剩下老爹他養著,愿意喝點兒酒,因為一點兒酒錢,老婆常給臉色看。娘死后,患白內障的爹不到兩月也追著去了。他的心揪起來,又想到了那兩坰水田地。
肉菜很多。老二和老四,吃得腮幫子吧嘰吧嘰地響。老大好像有心事兒,不吃菜,一個勁喝酒。他感覺老大最像他爹,人悶悶的,愛喝酒,心事都壓在肚子里。
“孩兒他媽,盼小兒找虎子回了嗎?”趙玉棟回頭對著昏暗的灶房喊。
17
“大侄子在北京發展得真不賴呢!”趙玉階吃得差不多后,從菜盤前抬起臉。燈光照著他的紅鼻頭。“是啊,完全是個大人了。”趙玉梁放下筷子也說。他放下酒杯,幽幽地回到現實。他說,“我看不太對頭,這孩子有點兒怪,我有點兒看不清他了。”
燈光下幾張紅臉看著他的紅臉。他們端著杯,眼光停在他嘴上。下午,趙小虎給趙小柱五百元壓歲錢,他硬是塞了回去,他不要來路不明的錢。“你們看,北京能人多了,一個農村去的,沒文化,又沒看到他出大力,咋弄得這么風光?”趙玉階揉著肚皮,舒服地喘口氣說,“虎子能耐大唄,我看他從小就和別的孩崽子不一樣。”
趙玉棟突然哭了,呵呵呵地,聽來有點像笑聲。“不瞞你們,這孩子混上黑社會了。”又是呵呵地哭。“老趙家都是本分人家,憑力氣賺錢活著,可這孩子,呵呵呵,怎么就?呵呵呵。”哭著的趙玉棟站起來。到炕柜里掏出一個紙包,扔到炕上。包一散,跌出來四捆百元大鈔。
“這孩子挺仁義的,不至于犯法了吧?”趙玉階閃亮的眼睛盯著錢說。“他給一家房地產開發商經理當保鏢,和馬七兒一起。這孩子,虎啊!他過完大年還要回去,我和他媽誰也勸不了。我就這一個兒子,渾蛋不爭氣,那是往死里去呀!”趙玉棟干了酒,抱住的腦袋,快沉到了褲襠里。
18
盼小兒回來了,帶著一身漆黑的寒。喝酒的人盯著她,好久她才亮起來,暖起來。
盼小兒說,“小虎哥在關老三家喝酒呢。我喊他,他說一會兒回。”趙玉棟垂頭灌下半杯酒。“關老三家,燈火通亮,關老三家的姑娘關喜鳳,請咱村所有進城的姑娘小子一大堆人喝酒,一大桌子的菜。”趙玉梁睜大了眼睛,忘記了筷頭上的菜。“關喜鳳家的新車放著音樂,那些姑娘小子邊喝酒邊哭,后來邊喝酒邊笑邊跳舞。關老三站著看,他笑,桌子上缺酒缺菜他就給備上。”趙玉柱揉著太陽穴,不再吃喝。“關喜鳳說要成立個太陽升村青年同鄉會,帶更多的青年進城,要農村包圍城市,要不惜一切代價堅決改變自己的命運。”趙玉階夾塊肉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點頭聽。
西屋的女人和孩子們都擠過來了,滿站在門口和屋地中央聽。黃色的燈光和陰影晃動在盼小兒正在瘋狂發育的身體上。盼小兒匯報完補充說:“他們變得一點兒也不像農村人,念完初三我也進城去打工。”
趙玉棟說,“都反天了,反天了。一個大小伙子,滿身的力氣,在家種點兒地,嗯,討個媳婦老老實實過日子多好。”說完,他摔碎一個杯,屋里靜死了。
19
趙小虎從寒夜里閃進屋,一身酒氣的趙小虎戳在屋里像鐵塔。
趙小虎走到炕桌前,棚頂的燈絲嗡嗡響。“今天小年,我敬老爸和叔叔們,我先喝一個,然后每個人敬半杯。”趙小虎自己喝下一小杯,然后挨個敬酒。“小虎酒量這么大,隨老趙家的根。”老四趙玉階說。屋里的人跟著親情地笑。趙小虎的影子罩在炕桌上。
他說,“小虎,聽我說,三叔當過偵察兵,見過大世面,別給那些老板賣命,打打殺殺的,留在家種地吧?你應該是把好手,你小時不就愿意跟著三叔種地嘛!”窗處有老鴰的叫聲,在夜色里飄蕩。“對,是啊!聽你三叔的勸,虎子。”燈影里的人們說。
“老爸,叔叔們,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們不用管。”趙小虎說話突然變得干脆,仰脖自己喝干一杯酒。
趙小虎的腦袋快挨上燈泡,一圈的光環在頭頂。“我不想種地,現在是商業化社會,當農民沒出路。我爸大半輩子只知道拼死氣力干活兒,現在還不是一個窮。”他停下來,目光從他爸的臉上移開。“三叔你也是,種地你又沒地,想錢你沒錢,還不是得去縣城站大崗嗎?”
他沉默下來,心一抖。趙小虎接著說,“誰有錢,誰就是爹,現在誰強,誰也是爹。你們看看,那馬七兒算什么東西,小時他打我,你們不敢找他講理,現在他還不是靠我活著。這世道就是這個理。你們當農民,已經輸掉一次機會了,你們還想讓你們的后代輸掉第二次,第三次嗎?”趙玉階手里攥著酒杯,緊緊的。他手里攥著酒杯,顫抖著。
“放心,炕上那些錢,不是偷不是搶,是老板給我養傷的,我用命換來的,也是我報答家里和親戚恩情的。”趙小虎解開襯衫上的一粒紐扣,喉結在領子下滾動。“這錢,對于那些老板,就是一頓飯,一件高檔衣服,可這是我的一根指頭啊!我要賺錢,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我為什么要像你們一樣去種地?”那團白紗布,纏在趙小虎手指上,白得晃人眼。
“操你媽的,你能,你去改變命運,你是我爹!”趙玉棟又摔了酒杯。趙小虎站著不動,脖子下金鏈子黃燦燦。
20
他臉上一陣陣冰涼。太陽升村的深夜撒著小清雪。
細細的雪鋪著,鋪到樹杈上,鋪到房頂上,鋪到草垛上,鋪到村路上。靜夜,雪寂靜得沙沙響。
村里各家的燈火都黑了。他的腿微微有些軟,胃里灼熱,清寒卻讓他的頭腦異常清醒起來。
他走出村子。天地混沌,雪的微光返出微藍。他走向空曠的稻田,空空的稻茬在小雪里佇立著,他摸索到一株稻草,使勁地嗅著無邊清冽的糧食氣息。
他站了好久,變成了雪雕。他聽到“呀”的一聲,來自他沉悶灼人的胸膛。
責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