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方水土的印記和骨子里的“基因”,每當我們離開家鄉時,揮之不去的是那歲月悠悠化開的鄉愁。那些古詩和歌謠,民俗與文化,那熟悉的鄉音與飯蔬,都是故鄉的影子和味道。
回顧中華民族的歷史,一曲浩蕩的鄉愁史呼之欲出,鄉關何處的追問從秦時明月到漢時雄關,有“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喜悅,更有“近鄉情更怯”的忐忑與不安,無數的作品表達了游子對故鄉的思念。家國之念、離愁別恨、亂世憂患、懷鄉之苦、思親之痛,等等,源遠流長。倘若翻閱個中文學作品、風物習俗,便能感覺兩千多年來的家國之思,乃一脈相承。
國人自古以來就有濃郁的鄉愁情結,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華民族是農耕民族,有著安土重遷的情懷,對土地、對家園都有著深厚的依戀。對于故園的描繪、種種離愁別緒的抒發,也促成了鄉愁文學的形成。“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中華詩詞是最好的情感寄托。
提到最早講述鄉愁的作品,有學者提出,當屬《詩經》。《小雅·采薇》即講述的是西周時期,一位飽嘗服役思家之苦的戍邊戰士在歸途中的所思所想。轉戰邊陲的艱苦生活都浸在字里行間,歸途艱難,悲從中來。在《詩經》當中,還有另有一首詩歌《豳風·東山》講述的是一種離家后、恓惶歸來之情:“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疃鹿場,熠燿宵行。”《東山》比之《采薇》,“愁”的味道淡了些,更顯其“悲”。
與漢族出現的文學形態相比,少數民族的家園情懷更具有悠遠而蒼涼的味道。漢代以來流傳著一首匈奴人的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文以載道,詩以言志。魏晉南北朝時期,鄉愁詩則將個人情感與時代命運相結合。在大眾耳熟能詳的《木蘭辭》中,“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將木蘭思鄉心切、不愛封賞盼還鄉的情緒勾勒得躍然紙上。
唐時繁盛,鄉愁相關的詩歌思鄉內涵更加豐富:羈旅之情、邊塞感悟、仕途磨難、友朋之情,等等。其中,李白的《靜夜思》廣為流傳。而“安史之亂”后,唐帝國走向衰落,鄉愁詩表達的主題轉向家國命運,更多反映社會現狀和國民心態。
宋朝初期,汲取唐末地方軍閥藩鎮割據的教訓,尚文輕武,國家迎來經濟、文化、科技、教育的全面繁盛時期。有學者認為這一時期的鄉愁詩雖延續唐以來的個人與家國命運的交織、商賈羈旅和宦海沉浮后對故鄉的眷念,但卻難再與唐詩創造的高峰相比肩。
公元1279年,元軍南下,統一中國。連年戰亂導致大量中原士庶南遷,中原文明隨之向南方輻射轉移。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雖是一幅羈旅荒郊圖,但真正表達的卻是亡國之痛、鄉愁之苦,乃元代鄉愁詩的代表作。
至清朝,詩詞成就雖略遜于唐宋,但長情滿滿,成就卓然者不寡,這其中既有明朝不降之遺民,也有歸清致仕的文臣,但更多的是有清一代成長起來的詩詞作家。著名的“納蘭詞”在文學史上具有典型意義。有人說,沒有納蘭性德,就沒有清詞。比如,“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用詞簡樸曉白,但鄉愁濃熾得無以復加。晚清黃遵憲多次出使英、美、日等國考察,被稱為“真正是走向世界的第一人”,他的詩作多以反帝衛國、變法圖強為主題,甲午戰爭后他寫下《悲平壤》《哀旅順》《哭威海》等詩作以示抗爭,寫了《感懷》《雜感》等詩詞熱情謳歌變法維新,希冀中華民族的重新崛起。
思鄉曲、桑梓情,愛國心、復興志,中華詩詞是中華兒女天下歸心的集結號。
除了直抒胸臆的詩詞歌賦,我國古代還有一種對家園、家鄉書寫的文獻,其中也有濃厚的鄉愁情感。這樣的文獻通常被稱為古代民俗志,比如《荊楚歲時記》《東京夢華錄》《夢梁錄》等。其內容圍繞某一地域或都城的風土人情、市井百態等,許多都是由文人自覺書寫完成。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動蕩的時期之一,許多文學作品多表達家園被毀、生活亂離等情狀,如建安文學的產生,南朝時期《哀江南賦》等。
北朝文人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正是作者感于戰亂,記錄了曾經繁華與安寧的生活,詳細對比了洛陽城戰亂前后的變化,抒發了濃郁的國家興亡之悲。
到了兩宋之際,民俗志達到一個高峰期。與以往的王朝易代不同,北宋被金人所滅,南宋亡于蒙元,深受儒家文化濡染的漢族文人士大夫憂心中華文化,心中有不能承受之痛。一些文人如孟元老等,以民俗志的方式,記錄曾經的繁華與興盛,表達對故國的思念。《東京夢華錄》《西湖老人繁盛錄》《武林舊事》等作品描繪的是舊時都城,也是在描繪自己的家鄉與故國。可從如下文字感受一二:“暗想當年,節物風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近與親戚會面,談及曩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論其風俗者失于事實,誠為可惜;謹省記編次成集,庶幾開卷得睹當時之盛。(《<東京夢華錄>序》)”
這類民俗志展現了人們日常生活的習俗,衣食豐足的日常百態,也有對逝去過往的眷戀和無力感。盡管亂離之后,生活漸漸得以安頓,但人們依然向往舊時的家園與昔日的生活。
此外,鄉愁不僅僅存在于這些文學作品當中,山、水、街道,戲曲、美食……總能讓人尋覓到故鄉的味道。
以福建省晉江市的往昔印象為例。唐開元年間,青陽有“五店市”之稱,現五店市街區就是晉江城的發源地,完整地保留著明清和民國期間的傳統閩南建筑群。晉江還素有“戲窩子”之稱,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戲劇之鄉”,是高甲戲最繁榮最活躍的地區。特別是獨樹一幟的柯派高甲戲丑行,有更廣泛、深遠的影響。也正是因為這些寶貴的藝術,鄉愁有了魂。
點燃鄉愁的還有一縷穿越千年的聲音,南音。南音的曲牌名稱、格調韻味和所用樂器的制造特點、演奏姿勢等與唐宋大曲、法曲、宋詞、元散曲有著密切關系,“是一部立體的中國古代音樂史”。它保留著唐宋古典曲牌,有濃厚的中原古樂遺風,間或融入某種異域情調。據資料稱,南音曲目有器樂曲和聲樂曲兩千余首,蘊含了晉清商樂、唐大曲、法曲、燕樂和佛教音樂及宋元明以來的詞曲音樂、戲曲音樂等內容。南音以標準泉州方言古語演唱,讀音保留了中原古漢語音韻。演唱時講究咬字吐詞,歸韻收音。
值得一提的是,宋元“海上絲綢之路”期間,南音就隨著華僑華人的足跡流傳到東南亞以及中東之遠。在新時代,南音也成為海外游子尋根歸家的指引。
在中國鄉愁傳統中,“鄉愁”的書寫,絕少見于以鄉民主體為創作者的民間文學藝術中,相反,絕大多數的“鄉愁”吟唱出現在以士人為創作主體的精英作品中。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與發展,鄉愁又是浪漫而具體的,詩詞、音樂、建筑……莫不流淌著古意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