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90后”集體成年,殊不知,“70后”也集體進入不惑之年。一代有一代之懷念,一代有一代之困惑。返鄉,以及到世界中去的問題,其實根植于“70后”的內心。雖說每代人都在尋找精神的故鄉,但有些問題還真是從“70后”才真正開始面對。而真正的“還鄉而不至”,也是從“70后”這代人開始。
回去后,會發現老房子倒了,鄉愁還在,內心和情感的故鄉還在。“80后”還沒來得及把自己深植在那片土地上時,鄉土社會就崩潰了,他們沒來得及建構出充分的鄉愁。而故鄉失散那種別樣的、失落的鄉愁,“70后”正在集中面對。
“70后”一代作家,成長成熟于20世紀70至90年代,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被文壇認為是“被遮蔽”的一代。但在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曹霞看來,不少“70后”作家有個不容忽略的特質,那就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代擁有“鄉村故事”。
作為與鄉土中國在血緣和精神上有所維系的最后一代人,“70后”記錄故鄉,保存了行將消失的“鄉愁記憶”的最后面相。不難發現,故鄉的那些人與事,成了很多“70后”作家的“精神據點”。作家魯敏的“東壩”系列,以故鄉江蘇東臺為原型,溫暖寧靜、淡泊淳樸,有著東方鄉土復雜微妙的人情冷暖和倫理。作家徐則臣的“花街”系列,將運河故鄉描繪得濕潤豐沛,如同古典寫意的水墨畫,充溢著“清明上河圖”般的煙火氣息。作家葉煒的“鄉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后土》《福地》,靈感正來自他在蘇北魯南農村的見聞。
而知名專欄作家十年砍柴的《進城走了十八年》,講述自己進城前后的點滴故事與心得,試圖探尋城鄉差別的制度性根源,引起了不少“70后”的共鳴。“在中國鄉村長大的1970年代的鄉村記憶,最大的特點就是:變。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鄉土社會走向城市化社會中的新舊交替的沖突,舊的農耕牧歌余韻悠悠和新的工業化進行曲狂飆猛進交融在一起。”
十年砍柴本名李勇,是一位在湖南山村長大的“70后”,供職于中國教育出版傳媒集團語文出版社,平生最愛讀書、寫作二事,游走于歷史文化和時事評論之間,已出版《閑看水滸》《皇帝文臣和太監》《晚明七十年》《閑話紅樓》。在少年時期,他真切感受到中國農耕文化的余波,接受著傳統文化教育的熏陶,卻沒來得及消化便急匆匆地搭上了突飛猛進的城市列車。他刻苦學習,接受教育,借助高考這個平臺,完成了從農村到城市的人生跨越,花了18年光陰。
在進城20年后,為了排遣自己對故鄉的懷念,十年砍柴花了幾年時間,陸續寫成了20萬字的自傳散文集《進城走了十八年》。他在《自序》里寫道:“從我們這代人開始,鄉村人不再是少數的才能進城,而是大批地、甚至成群地進城。我們這代人,正經歷著告別‘鄉土中國,走進‘城市中國。”
“單說日常生活狀態和生活工具,我這四十年的經歷,濃縮了西方社會的幾百年。”對于自己人生的戲劇性變化,他始終難以忘懷,“我的兒時,點油燈,砍柴放牧,學趕牛耕田,步行去上學,和我的父輩、祖父輩乃至曾祖父輩的生活形態沒什么差別。而我進城后,開汽車,用互聯網,和美國紐約的同齡人生活狀態也沒什么差別。”他認為,“70后”從“鄉土中國”走進“城市中國”,經歷了中國鄉村社會幾千年來最大的巨變。躬迎這樣的巨變,對一個有強烈歷史感的人而言,可謂是一種幸運。
當社會結構發生巨變,“鄉土中國”變成了“城市中國”時,作為為耕讀文化唱挽歌的一代,十年砍柴說:“我現在感覺到的鄉愁,恐怕比魯迅、沈從文那個時代筆下的鄉愁更為沉重、糾結。上世紀20年代,盡管也有外來的經濟模式和文化對鄉村有沖擊,但鄉村總體的格局和程序沒變,無論魯迅回魯鎮,還是沈從文回湘西,感覺到的變化只是人心不古之類。而現在鄉村的正常社會生態已經被破壞,青壯年幾乎全部外出,只留下老人和小孩,沒有活力和生氣,呈現出了空殼化,哪怕房子建得越來越漂亮,但實質上的凋敝是不可避免的。在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我們這一代離鄉進城的鄉愁,是無可排遣的,因為幾乎每一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
圍繞自己的出生地河南省穰縣吳鎮梁莊村,“70后”作家梁鴻寫了兩本書——《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前一本寫“留守”在梁莊的人,后一本是“出梁莊記”——寫梁莊人在全國各地的打工生活。梁莊也因此脫穎而出,成為文化意義上的典型村——中國改革進程中的一個縮影。
當然,路遙有烏托邦化雙水村的筆調,正如陳忠實有烏托邦化白鹿原的筆調、賈平凹有烏托邦化商州的筆調一樣——文人的鄉愁,或者知識分子對鄉土文化的懷想,往往容易流露出這樣的傾向,一種類似沈從文“人性小廟”的情懷。這也是中國自“五四”以來,社會結構發生較大變動之后,文學的潮流之一。
而梁鴻極力想避免的,正是這樣的筆調。或者說,新的歷史環境和新的文體要求,都決定了她須得擯棄骨子里的抒情和寫意,正面迎視這些問題。但她的迎視和面對,又時常帶著困惑和猶疑。她毫不回避自己的無力、煩躁和想逃離,也坦陳自己的傷感、痛苦和軟弱,由此她陷入了有關“真實”和“知識分子道德”的困惑,她說,“我終將離梁莊而去”,也“終將無家可歸”。
在寫書的過程中,梁鴻多次返鄉,跟梁莊人聊。尤其是寫第二本書,她追蹤鄉親們打工的足跡,跑了10余個省市,采訪了340多個人,歷時兩年。她跟他們一起住出租屋,進他們所在的有毒的生產車間,進富士康的工廠。她像一個走親戚的鄉親一樣,貼近他們的生活,聽他們談自己的經歷、甚至是“隱私”。他們信任她,甚至是不求回報地“配合”她。每一次的交流,開始、結束,都是具體的過程;每一個記錄,開始、結束,都和具體的性格有關。人與人的接觸是最微妙的,人與人的深入交流是最難的,尤其對于梁鴻這樣離開故鄉的人,距離感其實是可想而知的。

好在,有她的父親。父親是她“重返田野”的橋梁。細心的讀者或許可以注意到,每一次采訪,甚至每一次電話聯系,她的父親都扮演著重要角色。而東奔西走于各個城市的時候,也常常能夠見到梁鴻父親的身影。
梁鴻說,自己每次見到母親的墳,對故鄉的歸屬感都會更加清晰。實際上,有父親在身邊,她重新尋找歸屬感的每一步才得以實現。父親在梁莊這個“熟人社會”所建立的基于血緣和鄉情的人際關系,是梁鴻得以為梁莊立傳的重要支撐。某種程度上,父親也是梁莊與外界聯系、讓外界了解的一個通道。隨著一代代的人老去,城鄉二元結構的日益固化、社會的日益發展前進,不知道,這樣的通道會更多還是更少……
2013年的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中有這樣的表述:“依托現有山水脈絡等獨特風光,讓城市融入大自然,讓城市居民望得見山、看得到水、記得住鄉愁。”“鄉愁”這種情感化的詞匯第一次進入中央文件。可見,它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推進傳統村落的進一步保護和發展,尊重農耕文明,才能讓我們的“鄉戀、鄉思、鄉念”有所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