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江山

簡墨

我要去的地方是塞外，衡陽雁去無留意的塞外，四面邊聲連角起的塞外。我的馬夫是來自塞外的少年，一路上小心侍奉，還口無遮攔地說些關于單于的事，插科打諢地為我解悶，兩個人默契得就像一對叮咚協奏的檀板。

由于不肯賄賂，我被一名心存私意的畫師所誤。我已想開了：誤就誤了吧，那畫師也被殺頭了，真是凄慘。他在我臉上點的那顆子虛烏有的痣，真是救了我，暫時將我從漢宮的牢籠中解救了出來。

或許，是這副不俗的樣貌誤了我。過于出眾的容貌或才華會給人帶來深深的苦難，想來，姿色才情一般的人才是幸運的。不管怎樣，既然已經被誤至此，我該怎樣沖破眼下的苦難呢？

一死了之嗎？可我是不能死去的，反被裝扮得明晃晃的，送去塞外。我也不是那種動輒引頸就死的人——可惜了我這么長的頸項。尤其讓人接受不了的是，圣上明明對我垂涎不已，卻因舍不得親生女兒遠嫁，所以命我假扮公主和親北番。

我回頭看看身后的大漢江山，家國怎舍啊。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溫柔如小妹的江南，溫厚如兄長的長安，展眼闔眼就到了心上。還有我的家鄉，那里江水湍急，風光旖旎，連史上著名的屈原大夫都是我的鄉親呢，那是個多么好的地方。

還有我的爹娘！自從入了深宮就再沒見過爹娘，此去關山無數，恐怕連夢里來去都要難上百倍了。爹爹的腰痛好點了嗎？犁地時可曉得起身歇一會兒？娘親那昏花的眼睛可還能恢復明亮？娘親在我進宮前夜趕出的布裙，睡于我的包裹里，還未曾上身——想念時只用來貼一貼臉頰，哪里舍得穿？她若曉得我要去和親，會不會夜夜哭泣而損毀眼睛？還有年幼的弟弟，男孩子粗心，是否知道體諒爹娘的辛苦呢？

其實漢宮的生活不是我所留戀的。那樣微渺的生活，花鈿貼鬢如祭奠死寂的生活，上了早妝微笑、卸了晚妝啼哭的生活。還有那些等君王等白了頭的宮娥，瘋了的、老了的、死了的，還有一輩子只能數星星的……或許，這樣無心的被誤，倒是我的救贖？或許，我貌似嫻靜溫柔的面目下，藏了一顆連自己都沒發現的野性而不甘的心？我將來的愛人是否也有這樣一顆心？

小馬夫方才說，單于生得好看，鼻直口方，英勇善戰，還飽讀詩書，羌笛也吹得格外清越。是小馬夫在安慰我嗎？不是說塞外“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嗎？這個聰明伶俐的小馬夫是塞外使者帶來的，當然要為他們的單于說話了。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彈撥著琵琶，聽說這樂器也是從北番傳人長安的，這馬也是那邊專程送來的，它眉眼清秀，溫順美麗，毛發像一匹上好的錦緞，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無論踏怎樣崎嶇顛簸的路，都像行走在云彩上。是單于特意安排的嗎？那么，此刻我握著的馬鞭，也是當日經由他手輾轉至我手的嗎？身邊卷地而起的小旋風莫要掩口笑啊，哪個女孩兒在出嫁的路上不揣測—下未見過面的夫君呢？

單于去漢宮時，我未能一睹他的容顏，但小馬夫說，他是滿懷誠意地在那邊做迎娶的準備。這小馬夫的面貌那么厚道，不會打誑語吧？

小馬夫說得越多，我的心越亂。怕他看出來，只得緊一緊身上的大紅繡襦，用琵琶遮了半邊臉，低眉想我的心事。

單于知道我被冤屈的事情嗎？如果他知道我不是公主，會嫌棄我卑微的身份嗎？他也有像漢朝男子一樣的直長須發嗎？是不是我和他，會同我的爹爹、娘親一樣，可以共度百年安穩時光？然后，心中裝了故園畫圖，隱去來路的曲折滄桑，找個天蒼蒼、野茫茫、花木豐美、牛羊如云的地方，留一座青草覆蓋的句點般的香冢，無憾地離去，我們的故事在人間傳揚，真是再完滿不過的人生。這一生，他會真心愛我嗎？唉，美貌的女子多怕男子愛上的不是她的心，正如富有的男子擔心女子愛上的僅是他的錢財。我會與他一起，耳鬢廝磨，生兒育女……呀呸，王嬙，你這不知羞的丫頭，想的什么呀！

風好大，我的琵琶不再變徵啜泣，一個士兵為我打起傘。我謝過他，勸他不用費心了，我早晚要適應塞外的朔風疾雨。轉過這座崔嵬的雁門關，就是汗胡最北的一段邊界。遠遠的，單于的氈車、騎士、胡姬前來迎接我們了——我們的行程，須得加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