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歷史
——五角大樓對電影《風語者》的審查

☉[美]戴維·羅布 著 林涵 王宏偉 譯

在2002年米高梅影業公司電影《風語者》的最初劇本中，有這樣一個場景：一名昵稱“牙醫”的海軍陸戰隊員偷偷潛進了堆滿日本士兵尸體的戰斗場地。牙醫蹲在一個死去的日本士兵那里，取下口中的金牙。牙醫掰彎了他的刺刀，用勁將口中的金牙拔了出來。

這個場景非常可怕，但這只是由吳宇森執導，尼古拉斯·凱奇、克里斯汀·斯萊特和亞當·比奇主演的影片中令人恐懼的場景之一。菲爾·施特魯布和海軍陸戰隊抱怨之后，該場景在之后的劇本中被去掉了。

2000年1月28日收到《風語者》的最初劇本后，施特魯布交給了時任洛杉磯海軍陸戰隊的電影聯絡官馬特·摩根上尉。摩根，身高1米95，像個小孩，非常喜歡這個劇本，但有幾處保留意見。

在2000年3月3日寫給施特魯布的備忘錄中，摩根討論了“牙醫從尸體口中取出金牙”這一場景。

施特魯布非常同意，在3月7日的回信中寫道：“偷竊金牙，必須去掉。”

四天以后，摩根將備忘錄傳給了導演吳宇森的聯合制片人張家振。備忘錄中寫道：“‘牙醫’行為是反海軍陸戰隊的行為。事實上，他犯下了罪行。當我意識到太平洋戰爭是何等殘忍后，我認為沒有必要將他描繪成一個惡鬼。”

在2000年6月23日的新版劇本中，該場景被去掉了，連帶牙醫這個角色也被去掉了。

在威爾夏大道辦公室的一次采訪中，摩根說：“該場景去掉了，全部去掉了。”

電影《風語者》

納瓦霍人

電影編劇喬·白迪亞和約翰·賴斯提出抗議，他們要保留這個場景，但是他倆勢單力薄——導演、海軍陸戰隊和電影工作室想要海軍陸戰隊高興。最終編劇不再抗爭，刪掉了該場景。

白迪亞說：“通過張家振，我們了解到，影片中沒有那個場景。我們看到了關于這個惡鬼的公文。我們爭辯說，那是真實發生的，但是最后我們妥協了，最終去掉了它，沒有雙關語。電影工作室想得到海軍陸戰隊的合作。”

粗脖子官兵很興奮，說：“盜墓賊身上肯定有好東西，按住他，我來搜！”結果，只搜出幾個銅錢，他火上來了，舉起刀，就要把盜墓賊砍死。

針對拔牙的場景，賴斯說：“他們說，任何一個海軍陸戰隊員都不會那樣做。但是誰又能保證海軍陸戰隊員沒有做過呢？在這件事上，海軍陸戰隊員存在很多問題。”

針對拔牙的場景，張家振說：“人們做過這種事。只不過海軍陸戰隊員不希望我們那樣描繪海軍陸戰隊員罷了。”

《風語者》是根據密碼語者的故事而虛構的，但是電影卻是基于真實發生的歷史事件。由于五角大樓對編劇劇本——甚至是虛構故事——有著控制權，因此許多人質疑電影描繪的到底是何種版本的歷史。國防部指南說：“在對實際的人物、地點、軍事行動和歷史事件的描繪中，影片攝制必須保證是真實的。虛構的描繪必須以可行的方式來闡述軍隊生活、軍事行動和軍事政策。”

盡管他們說最初劇本中牙醫犯下的罪行是“反海軍陸戰隊的”，此類事件卻是發生在戰爭中的。事實上，美國國家檔案館存有海軍陸戰隊員從日本士兵尸體下巴中拔出金牙的膠片。

盡管有人質疑摩根版本的海軍陸戰隊歷史，摩根承認海軍陸戰隊員確實犯下了此類罪行。摩根說，當他遇見張家振時，他告訴制片人說：“好吧。這里確實存有問題。現在你可以看到關于二戰中海軍陸戰隊的各類書籍，這種事確實發生過。我知道此類事情發生過。可怕的、令人震驚的罪行確實發生過，尤其是在太平洋戰爭中。這與發生在歐洲戰場上的不同。在歐洲戰場，是白人與白人作戰；而在太平洋戰場上，是白人與亞洲人作戰。因此雙方都不喜歡對方，我們會做出更加泯滅人性的事情，事實就是如此。”

并非只有國防部和海軍陸戰隊擔心這個劇本。摩根說，當他1999年在得州為流行電視劇《猛龍過江》提供軍方支持時，第一次聽說了此類項目。他接到了駐洛杉磯電影制作公司電影制片人蓋爾·安妮·赫德的一名助理打來的瘋狂電話。

助理指著令人敬仰的好萊塢交易文件，說：“你看《記者報》了嗎？”

摩根回答道：“沒有。”

助理生氣地說：“吳宇森將要制作關于密碼語者的電影，電影是關于密碼語者的，他們會殺死密碼語者的。我們認為這是一種羞辱，你們必須阻止它。”

對于這名打電話人的沮喪，摩根疑惑不解。這是他聽到的關于密碼語者的第一個電影工程——納瓦霍印第安人在二戰時加入了海軍陸戰隊，使用了他們母語中的一部分，這樣日本人就不能破譯出來。赫德的助理將《記者報》的故事傳真給了他。據說尼古拉斯·凱奇將會飾演海軍陸戰隊員來保護一名密碼語者。萬一被日本兵抓住，他會殺掉這名密碼語者。

為了弄清此事，我們回到海軍陸戰隊駐洛杉磯的電影聯絡辦公室，摩根給赫德電影公司打了電話，并舉行了一次會議。

摩根笑著說：“我逐漸認識到蓋爾·安妮·赫德參與了納爾霍印第安人的電影項目的競爭活動。他們就像這樣，‘你必須打電話告訴他們，他們不能拍攝這部電影！’我就說，‘好吧，你知道的，這里牽涉第一修正案的事情。我不能給你們打電話，說你們不能拍攝這部電影。’”

摩根是一名非常真誠、非常專注的海軍陸戰隊員，他無法阻止這部電影的拍攝，他別無選擇，但他建議劇本做出適當修改，以便更加正面地描繪海軍陸戰隊員。

在最初劇本中，摩根和施特魯布不喜歡一個場景，涉及一名主角犯下的罪行。他是喬·恩德爾斯下士（后成為中士），由尼古拉斯·凱奇飾演，在原版劇本中，凱奇殺死了一名受傷的日本兵。然而摩根抱怨這個場景，之后也刪除了這個場景。

在3月3日寫給施特魯布的備忘錄中，摩根寫道：“殺死這個人可能犯下了戰爭罪行，一名富有經驗的信號部隊的海軍陸戰隊員應該知道一個日本俘虜多么稀罕、多么重要。”

摩根向張家振表達了他的關切，因此那個場景也被刪除了。他說：“最終，吳宇森也不喜歡那個場景，最后被刪除了。”

同樣為了保持電影視角的完整性，編劇跟軍方周旋了數次。但是，最終他們不得不屈服于海軍陸戰隊和導演的壓力。

在談到殺死日本兵的那個場景時，白迪亞說：“為了保留某些臺詞，我們抗爭了數次。在影片中，我們發現，恩德爾斯非常生氣，非常想殺掉日本兵。我們不希望正面描繪他，我們想把他描繪成一個非常壞的家伙。”

張家振說，他和吳宇森“討厭那個場景”，因為“該場景太殘忍，電影觀眾很難對恩德爾斯產生同情心”。

在任何影片的拍攝中，最終屏幕上展示的是哪一種視角，不管是編劇、導演或者制片人的不同視角，都會造成緊張的狀態。但是當軍方牽涉其中時，編劇通常會遭遇失敗。

編劇白迪亞說：“每個人都有一個議題，電影是合作形成的藝術形式。你有編劇、導演和工作室，在這個案例中，你同樣有海軍陸戰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角，因此每個人都得做出妥協。”

軍方同樣要求制片人修改一個場景，即萬一突然被捕，恩德爾斯被直接命令殺死納爾霍密碼語者。對于這個場景，大家進行了數周爭論。盡管刪掉的場景描述了海軍陸戰隊員所犯下的暴行和罪行，但該場景確實來自真實的歷史記錄。但是海軍陸戰隊的歷史版本與編劇的版本將會出現沖突。僅僅這一次，編劇的版本獲得了支持，得到了密碼語者的支持，也得到了美國國會的支持。

2001年7月26日上午，華盛頓特區暴雨傾盆，國會山樓前停著一長列黑色豪華轎車。他們打著黑色雨傘等待著名單上最高級別的貴賓從紅長毯走來，之后他們急匆匆進入國會山圓形大廳。國會議員、電影明星和軍方高級官員全都在場，布什總統也在場。但是，當天的明星是四名納爾霍密碼語者，他們來自海軍陸戰隊，在多年前的太平洋戰爭中，他們幫助美國贏得了戰爭。日本人根本沒有辦法破譯密碼。戰后，一名美國將軍說，沒有這些密碼語者，海軍陸戰隊根本不可能贏得硫磺島戰役。密碼屬于最高機密，直到1969年軍方才公開這個密碼。

多年以后的現在，他們將會得到國會頒發的金質獎章——美國授予平民的最高榮譽——典禮在國會山華麗的圓形大廳舉行。

剛剛在夏威夷完成拍攝的編劇白迪亞和賴斯也在場，他們坐在最前排的靠后幾張椅子上。他們對典禮抱有很大的興趣，同樣，諷刺之意也沒有減少。他們跟五角大樓在這個場景上意見頗多——這個場景，五角大樓說是錯誤的，但是國會卻說是正確的——海軍陸戰隊員接到過直接命令，一旦密碼語者被捕，立即殺掉他們。

白迪亞說：“我們的故事在許多方面有賴于這個場景。”

摩根說：“但是海軍陸戰隊說，此事從未發生過，并強調改寫劇本。沒有記錄顯示存在這樣的命令，這完全是杜撰。”

最終，制片人艾莉森·羅森茨維格和特蕾西·格雷厄姆-賴斯原本將這個項目交給了米高梅影業公司，為了得到軍方的支持，只得不情愿地弱化自己的影片視角。

一名電影人士稱：“電影制作方不得不修改劇本。最終影片呈現的是一個隱含的命令，并非直接命令。國防部不允許他們使用‘命令’或‘殺掉’這樣的詞匯。”

但是白迪亞和賴斯做足了他們的功課，他們找到了大量歷史記錄來支持故事中的這個要素。除此之外，今天的五角大樓是怎么知道50年前的命令是如何給出的呢？

賴斯說：“我們覺得，這是真實的。五角大樓根本不可能知道，但是他們的第一直覺就是否認它，并且知道我們無法證明它的存在。”

張家振也認為，這是真實的。他說：“我們跟密碼語者談過話，他們說那是真實的。他們為何要欺騙我呢？但是我也理解海軍陸戰隊的立場。”

最后的“風語者”：老兵內茲

這些年來，幾個真正的密碼語者說，有人告訴他們存在殺掉他們的命令。

小約翰·布朗是最初29名密碼語者中的一員。他告訴《讀者文摘》，他知道，如果一旦陷入敵人之手的危險之中，他將會被射殺。他說：“海軍陸戰隊的命令就是，如果你被抓到了，他們立即射死你。這就是戰爭。我們責無旁貸。”卡爾·戈爾曼同意以上觀點。戈爾曼是最初密碼語者中年齡最大的。他于1998年去世，享年90歲。兩年前，他接受了英國廣播公司《晚間新聞》欄目哈里·史密斯的采訪，講述了他的戰爭經歷。

戈爾曼操著生硬的英語說：“他們獲得命令，如果任何一名密碼語者被抓，就射死密碼語者。”

在最初劇本中，一名海軍陸戰隊少校給下士喬·恩德爾斯（尼古拉斯·凱奇飾演）直接命令：“我們不能冒險，使我們的密碼語者落入敵人之手。如果他被抓，密碼比人更重要。如果這種事情將要發生，恩德爾斯，你必須干掉你的伙伴。”

然而，海軍陸戰隊對命令海軍陸戰隊員殺掉其他的海軍陸戰隊員感到非常害怕。

白迪亞回憶：“我們接到了制片人打來的電話，我覺得是張家振。張家振說，‘我們必須改寫這個場景中的某些用語。’白迪亞說，海軍陸戰隊員非常擔心這種直白的命令。他們直接否認下達過此類命令。五角大樓要求修改電影中的語言，不要過于明說。我們從馬特·摩根上尉那里獲得了些說明，海軍陸戰隊要求我們做出一些修改。”

經過長時間的協商，制片人同意修改劇本。這樣一旦密碼語者被抓、殺掉密碼語者的命令是隱含給出的，并非直接明說。

在2000年5月4日對劇本的最后拍攝中，在海軍陸戰隊少校給恩德爾斯下士下達任務的場景中，修改了里面的對話。少校說：“下士，我將要告訴你的是，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讓我們的密碼語者落入敵人之手。你的任務是不惜任何代價保護密碼。明白嗎，下士？”

這里信息是隱含的，并沒有明說。“命令”和“干掉你的伙伴”這樣的語句都被刪掉了。

即使這樣，最終編劇放心了，五角大樓允許他們暗示確實給出了殺死密碼語者這樣的命令——即使他們不能直接說出。

賴斯說：“如果我們不能給出暗示，說是隨身保鏢可能殺掉密碼語者，那樣我們將不得不離開軍隊，或者不拍攝影片。但是我們做到了。”

盡管在五角大樓的要求下，他們做出了修改。賴斯和白迪亞認為，電影的整體性得到了維護。

賴斯很有信心地說：“電影的整體性仍在，它并沒有傷害我們多少。我認為，它讓我們這些編劇變得更好，影片更加細致入微。五角大樓在這點上或許不會給予我們幫助，但是我認為，他們確實幫助了我們。”

白迪亞也放心了，說：“五角大樓沒有要求更多的修改。我們非常開心，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一切。”

2000年12月21日，總統比爾·克林頓簽署法令，授權總統頒發國會金質獎章給29名原密碼語者，給四百多名其他破譯者頒發銀質獎章。

2001年7月26日，國會山圓形大廳外掌聲雷鳴。白迪亞和賴斯觀看到布什總統給5名幸存的原密碼語者中的4名頒發了獎章，其中1名就是約翰·布朗。他說，一旦他陷入被捕的危險之中，海軍陸戰隊員將會殺死他。

頒完獎章之后，布什總統低沉地說：“今天，我們給予這些杰出的海軍陸戰隊員遲來的尊重和認可。”

國會給出的回答非常明確：“一些密碼語者得到了海軍陸戰隊員的保護，海軍陸戰隊員的角色就是，一旦他們有落入敵人之手的危險，即刻殺掉他們。”

在等待典禮開始時，賴斯和白迪亞意識到，五角大樓迫使制片人刪除了劇本中的那些語句——一旦被抓，命令殺死密碼語者。這些話已經出現在國會通過的法案里，并授權布什總統頒發獎章給密碼語者。

賴斯說：“這真是一種諷刺。”

然而，海軍陸戰隊仍舊強調沒有下達過這樣的命令，企圖讓國會重新修正法案中授予密碼語者獎章的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