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光
(1982年3月7日)
走訪李苦禪先生。從早上八點半一直談到晚上七點。中午在他家便餐。小方桌,四個人(苦禪先生夫婦、兒子李燕和我)。上了白酒茅臺。我說:“還喝酒呀?”苦老說:“今兒個陪你喝兩盅。我知道,他一生好酒,到了八十多歲就很少沾酒了,也許今天聊得開心,喝兩盅助助興。邊品酒邊神聊。我說,社會上盛傳京城四大畫家夫人看畫看得緊,其中就有苦禪先生夫人李慧文。李慧文真誠地做了解釋。她說,他年紀大了,畫張畫不容易,辦展覽、出畫冊都要用。以前我不管,有的人手頭有幾十幅,最近拿來補章。這是我第一次與名畫家夫人對話這個敏感話題。中國人有個求畫的毛病,只要求過一次,下回見到畫家就理直氣壯地討債,“欠我一幅畫呢!”我理解畫家的難處,亦深深同情總唱黑臉的畫家夫人。
餐后,李苦禪進臥室小憩。我在畫室品茶看畫。畫室不大,正墻上掛著苦禪先生自己的一幅作品:一塊山石上屹立著三只八哥,渾厚有趣。東墻上掛著一幅荷花蝌蚪圖,是齊白石為苦禪畫的。趣味橫生,愈品愈有味道。書櫥頂上,有一只鷹的標本。苦老最愛畫鷹。他常在鷹畫上題寫“蒼鷹不搏便鴛鴦”。他尚武,喜歡蒼鷹搏擊蒼穹的形象。他畫鷹,其實就是畫自己,抒寫闖蕩江湖的豪情壯志。谷牧同志說,吳作人是文人畫家,李苦禪是江湖畫家。
苦老休息了個把鐘頭,又到畫室聊天。他前幾天剛從廣東回京。他去了沙頭角、肇慶、佛山等地,南方的興旺發達,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廣東省領導請他題字,他寫了八個字:“振興中華,由南啟北。”他有話直說,你們這里什么都好,就是擺渡太多,我擺渡四次,花了七八個鐘頭,應該架橋……當地領導連連點頭稱是,“與我們不謀而合呀!”

苦老聊起最近為人民大會堂作畫之事。他說,四張丈二匹接起來的,是我這一生畫的最大的一幅作品,畫荷塘和鷺鷥,題為《盛夏圖》。他有些激動,說:“我們是華夏子孫。我畫《盛夏圖》,是有含意的,希望中國有昌盛繁榮的日子。”這是一幅價值連城的藝術精品。有人勸說他賣掉,他不賣。他說:“這幅畫是給國家的,留給后人的。”李燕說:“這畫太大了,畫完心臟病發作……這是父親畫的第一幅大畫,也是最后一幅大畫。”這幅大作品,是用生命為代價畫的。
(1994年12月4日)
頭天晚上,崔子范先生就來電話,說是要去中國美術館看看我的畫。
“中國作家十人書畫展”,有我的十幅作品。大冬天的,我怕老人出門不方便,沒有請他,沒想到老人卻執意要去看。
早上八點半,我去接崔老。星期天車少,從紫竹院到美術館行車只花了二十多分鐘。
美術館剛開門,我和崔老是頭一批觀眾。進了西南廳,服務員才打開燈。
我的十幅畫掛在西南廳的小廳里,崔老一幅一幅仔細看過之后,說:“畫風新,畫路廣,不錯的。”
我說:“崔老,你的六個字,把我到目前為止的畫,做了個小結。我想,如果倒著說,廣畫路,新畫風,是否就可以成為我努力的目標。”
崔老說:“畫路廣是好的,但也不能求全。搞兩樣也就可以了。一個花鳥,一個靜物。”
在我的展品中,有一幅簡筆牛和一幅計黑為白的荷花,行家看了有不同議論。我征詢崔老的看法。
崔老說:“簡筆畫牛可以的。”他指著那幅牛畫說,“如果那個孩子不畫,也許會更好。畫了孩子,局限了你的牛。”
他來到那幅荷花跟前說:“荷塘用黑底,可以的,很新,有人說不透氣,荷葉不可以透氣嗎?”
他邊看邊說:“你的火雞,畫得很有氣魄。《生命》構想好,很新穎。”他莊重地說,“你的路子找對了,風格也好,照此畫下去好了。只要自己認為畫好了就行了。不能按理論家的思路去畫。要著眼下個世紀。再過六年,就到下個世紀了。那時,你才六十三歲。到時候就會出大成就的。我是六十八歲從崗位上退下來后,才集中精力搞專業的,搞了十年就出成果了。”
這天,西大廳是吳昌碩作品展,圓廳是崔子范捐贈作品展。崔老心情好,很高興地對我說:“今天有我的老師作品展,有你的老師——我的作品展,又有我的弟子——你的作品展,挺有意思的。”
經崔老這么一點撥,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畫風的承傳脈絡。
在大廳長椅上坐下休息時,崔老就文人畫發表了一通看法。

他說:“這就是文人畫。你的畫,我的畫,都是文人畫。文人畫有長處,畫的人有文化。畫畫還是要有文化的。評論家可以這樣評那樣評,因為每個人的喜好不一樣。畫畫的人不能按評論家的思路畫,要自己摸索,愛怎么畫就怎么畫。不要把中不溜當好的,更不能把壞的當好的。畫一段,拿出來讓大家看看有好處。我的向日葵,畫時以為很放開了,放到展廳一看,筆力還是弱了。文人畫,不比專業畫家的遜色。我們的時代,是強烈的快節奏的。所以,畫風應強烈,用筆、構成、色彩都應強烈一些。吳昌碩的畫,剛才看到的四條屏梅花是他的精品。畫的東西要通俗些,大家能看懂,但藝術上要高水平,雅俗共賞。”
崔老夫人李宜絢告訴我:“老崔看你的畫畫得好,可高興了。”
這天,在參觀圓廳崔老作品展時,還發生了一件事。開展那天,崔老光顧應酬,沒來得及照張相。今天人少,崔老和夫人想補照一張作留念。當我拿出相機準備為老兩口留影時,展廳服務員卻出來阻止。她說:“按規定,展廳不許照相。”當她知道是大畫家崔子范先生本人想照相時,她說:“本來要請示館長的,但崔老要照相,我就做主破例了。”
崔老執意不照了。
女服務員以為崔老脾氣大,生她的氣了。其實,崔老是遵守規章制度自覺性很強的人。他事后說:“人家有規定,是為了保護展品。我照了,別人也要照,怎么辦?還是不照的好。”
(2006年3月19日)
上午八點五十分按門鈴。崔老從畫室出來,佝僂著腰,但神采很好。
“幾點起床?”我問。
“六點。都畫了三個鐘頭了。”崔老說。
他過九十一歲生日,崔老幽默地說:“孩子們都來了,送禮來,我還債呢!”
崔夫人李宜絢坐在餐桌旁,服藥。她說:“我八十五歲,腿不好,用上拐杖了。”她穿紅毛衣,慢慢站起身,能走。
崔老從屋里搬出一張舊藤椅,坐在客廳的北頭,聽話時,用左手攏著左耳,聽力有些低弱了。
我坐在沙發上,挨著崔老,說話聲大一些。
“快回老家去了吧?”崔老問。
我說:“四月初走,帶十位名作家一起去。”我老家方巖有文化底蘊,陳亮在五峰書院讀過書,與朱熹有過辯論,方巖山上還有胡公祠。郁達夫寫過方巖,周恩來、蔣經國都去過,抗日戰爭期間浙江省政府搬到方巖辦公,五峰書院有個大山洞,只有一條路通洞口,三面都是山峰,日本人的飛機都炸不到巖洞……作家朋友去三五天。他們走后,我打算把老師和朋友們送我的字,刻十幾塊石頭,置放在山居庭院里,為家鄉留下一道文化景觀。
崔老說:“你們江南文脈盛,很有價值的。”
說起畫畫的事。
“你的畫受版畫影響大,各種藝術之間可以借鑒,但要適當。這種畫是適應社會需要的,畫大了有困難。要畫幾張大畫留著,畫畫還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要從生活中、自然中感受,有感而發,照自己的畫法畫。畫路不要窄了,要擴大題材。當然,不能丟掉基礎。以前的探索,都會在以后的創作中起作用。總之,要發展。”他指指身邊的寬屏電視,說:“它也不停地發展。一個品種上市了,新的產品已在設計。不創新就會被淘汰。”
說到趙準旺,他說:“他在旅游局時,老找我去畫畫,熟了。他主要是跟南京畫家學的,受他們影響深。他從美國回來要找我,我說,各奔前程吧!”他繼續自己的思路說,“藝術上,各奔前程,是雙贏。走到一塊兒,是雙輸。我對家人也說,不能照我的畫,要各奔前程。在一般人看來,跟我像是有出息。啊,跟他爸真像啊!其實,太像我,就失敗了,沒前途了。”
說到天津的劉蔭祥,崔老說:“都說是我學生。一種名人效應吧。他的畫形式感太強,可能跟他學工藝美術有關。”
有人買了他的假畫,在報紙上貶他,說他算不上大師。
我接話:“崔老,對這種事,你不要理就是了。有些人罵名家是想靠罵出名。”
“這也對。”崔老贊同我的見解。
我說了我對“大師”的看法。“大師,是自然形成的,不是自封的。眼下有些人喜歡別人稱他為大師。其實,稱大師是一種調侃或揶揄、諷刺,頂多是一種廉價的奉承。你在花鳥寫意畫上的開創性成果,是有目共睹的。吳冠中先生對我說:你老師崔子范在中國花鳥畫壇是鶴立雞群的。你在一九八七年的畫展,引起全國的關注。因為當時有人說中國畫到了窮途末路。你的畫,證明中國畫的生命力正盛。歷史會證明,您是大師。不用誰封,人民會做出公正的評說,歷史會證明……”
崔老聚精會神地聽了我的這番議論,一言未發,未置可否。
話題轉到賈浩義。崔老說:“賈浩義來看我,隨同他一起來的人問我:崔老,你對浩義說過,畫不能隨意給人看……”
“當時,我沒有說話,人多,說話不方便。過后,我對賈浩義說,畫不能隨意給人看。看了,你的畫還未拿出去,盜版之作就問世了。今天,我將此話再對你說一遍,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你為什么不留胡子呀?”崔老突然問我。話題是從邢少臣留胡子說起的。
我回答說:“老師都不留,我留什么胡子呀!我前些日子見到邢少臣,蓄了長長的白胡子,都快認不出他了。九十一歲的老師沒留胡子,五十歲的弟子胡子一大把,挺有意思。有人說,他的白胡子是染出來的。養胡子也許是他的一種愛好。”
崔老說:“人多,我不敢開玩笑,怕引起誤會。留胡子的人還有。也許有什么作用吧!”
說起美術界的評獎。
“雕塑、油畫、國畫一起參評,不合理,應分畫種評。”崔老發感慨。
我說:“有些人說評獎導致藝術發展的負面影響。比如山水畫畫得愈來愈精細,制作成分大,畫幅也越畫越大,據說大、細的畫可能好得獎。人們就投其所好,一陣風畫大畫,搞制作。在全國大展中,幾乎見不到大寫意作品。”
崔老點頭贊同。他說:“我不出去活動了。你還參加,要注意這方面的事。”
我正籌辦“情系2008中國名家書畫展”,請崔老出一件作品。
“多大尺幅?”他問。
“四尺對開,或四尺整紙都可以。”我回答。
“什么時候要?”崔老問。
“明年初吧!”我說。
“那好!”崔老答允得干脆。
(2006年4月7日)
電話響過幾聲后,是留言:“這是錄音電話,聽到‘嘀’聲后,請留言……”
“勃舒,我是魯光……”勃舒馬上接電話。
九時半,我推開勃舒家房門。
看過我帶去的兩本畫冊后,他說:“竹子、魚……都好。隨意些就好了。”他主張畫畫放松,要即興,要隨意,最忌刻板。
說起假畫,頗感無奈。他翻出一本拍賣圖錄,說:“這兩幅馬,都是假的。原作在我自己家里呢!這兩幅畫,是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畫的。圖錄上的畫,是根據發表稿仿造的。我托人跟拍賣公司講了,但拍賣公司說,他們不管真假。

我說,我在潘家園見過不少馬的假畫。
“這些畫幾十元一張,為了生活,還可以理解。”勃舒是很寬容的。
他講了女兒小咪在古玩城的一次遭遇。她在一家畫廊里見了幾幅馬的假畫,告訴店主:“這些馬畫得太差了……”店主說:“這都是劉勃舒前些天送過來的。”小咪忍無可忍,只得亮明身份,說:“我是劉勃舒女兒。”店主這才紅了臉,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講起邵大箴主編的一本畫冊,收入一九四九年以來的百位名家作品,向他約稿。劉勃舒想,他一個人怎么能定百位名家呢?他就不給畫。他說:“我畫了,學生們會罵我。不畫,他們知道我有看法。難呀!但我寧愿得罪邵大箴,也不入編……”
劉勃舒爽直可愛,但心太軟。河北一家出版社出了一本畫冊,從雜志上翻拍了他的一幅作品,印出畫冊后送他一套。來送的人坐著不走。
“還有什么事,說吧!”劉勃舒說。
“社長要你一幅畫……”來人說出了不走的原因。
“我又沒讓你們收我的畫!”劉勃舒說。
“我是打工的,沒有辦法……”來人也顯得無奈。
“我心軟了,挺可憐的,給了一張小畫。”劉勃舒說。
這種事,我自己也碰到過多次。一次在冬天,一位有身孕的女子來組稿。大多畫冊,都是騙人的。我不予理睬。旁人說:“魯光先生,她是打工的,大冬天跑一趟不容易,就答應她吧!”
等畫冊出來,居然先后有三個懷孕女子來索畫。她們欺負老人記憶力差,心腸軟的特點,一個接一個地來索畫。我好生奇怪,怎么一下子跑出來那么多個懷孕女子呢?我也記不清,頭一個來組稿的是誰了,反正三個女子都挺著大肚子。有朋友調侃道,可能都是裝的,假孕婦,騙你畫的。簡直是一場鬧劇。
我說起頭些日子崔子范叮囑我的那些話,勃舒說:“記下來,寫文章,多有意思呀!我就不找評論家寫文章,自己畫,自己寫。有的評論家是風派,東倒西歪的。”
我說:“有一位畫家找我寫文章,我說我還不太了解你的畫。這位畫家急了,說,找北京的大評論家寫,多給錢就會寫的。”果不然,一位頗有名氣的評論家寫了一篇“從八大山人到×××”的長文。我驚訝,金錢竟有這么大的功能。在一次有眾多評論家出席的座談會上,我說了幾句憋在心頭的真心話:“我們有的評論家太清貧了,只要給錢,就什么好話、捧場話都說都寫……”在這一點上,我與勃舒是心心相印的。
說起裱畫,他說:“徐悲鴻的一些字畫,是用深紫色綾裱的,很厚重。”他指指墻上他的雙雞圖,淡黃色裱的,“太溫和,不大氣。”
知道我女婿小李正學裝裱,他揮毫寫了“妙在精微”四個字相贈。
聽說我在故里山居正刻石,他寫了“歸真”兩字。
他說:“這些紙頭,都是畫畫時裁下來的,寫寫字挺好的。廢了的紙,擦玻璃用……。”
他的裁紙刀,倒著放,刀尖朝外。他說:“東西放哪兒是有規矩的。誰動了一下,我都知道。你也一樣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
留我共進午餐。
鐘點保姆,做了一道蔬菜,切了一些香腸,煎了十多個餃子,熬了一鍋玉米粥。
“喝幾口吧!”勃舒說。
為我倒了半杯,自己也倒了半杯。誰人都知道,劉勃舒曾經是出了名的“酒仙”。到了這個年齡,幾乎戒酒了。但對酒還是有舊情。他說:“我不喝酒了,但友情難卻,意思幾口。品,才有味。”
夫人何韻蘭已從中國美協少兒藝委會卸任,打算回歸畫畫。她對劉勃舒喝點小酒,不明顯反對,只是說:“魯光一來,有借口了……”
她準備收收心,辭去社會工作,多畫畫。她說:“日本買走我的作品太多了,留不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