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茂莉
1977年10月21日那天,教育部公布實行正式的高考制度,后來我順利考上了內蒙古師范大學。
我們這些大學生等了十幾年,才有了一個受教育的機會,所以我們對老師有很大的期待。這幫學生都不是好惹的,你想當年比我們大的那些老三屆,可都是當過紅衛兵的。如果遇到不怎么樣的老師,動不動就把老師給轟下去,不是對老師不尊重,是太渴望學習了。所以我當老師之后就想:不一定要被學生記住,但是不要等學生長大了,以后罵老師的時候被罵的有我。越到后來對這個問題我就越重視了。我在北大開課,最初上課從127人增加到二百多人,一直到現在將近五百人的課,我得對這500個人負責。所以我上課時講的每一句話都很認真,不希望有一句講錯的話。如果這一堂課有過這么一次、半次,我都能沮喪三天以上,直到下一個星期再上新課的時候,如果比較滿意,那個星期過得才比較好。
今天的小孩幾乎都是在家長和社會的推動之下進入高校,主動索取知識的人不多。而我錯過了最需要讀書的十年,所以我經常跟很多學生說:國家給我一個不低的工資,也讓我做著自己喜歡的學問,那我絕不會因為掙錢的事而耽誤做研究。
我的本科專業是地理,但因為喜歡歷史,所以從上學開始我就琢磨: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學科叫歷史地理學?四年本科所學的東西不能白學,最好還和我喜歡的歷史結合在一起。我就這樣想象了三年,后來聽我們的一位老師說北大、復旦有這樣的專業,我就覺得有希望了。有一天我在北京西單商場的一個舊書店里看到一本書叫《河山集》,所寫的內容是我非常喜歡的,作者叫史念海。在接近要考研究生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一個陜西的同學說,這個史念海老先生不但還活著,而且是陜西師范大學副校長。那個時候我知道這個專業在北京大學有侯仁之先生,在復旦大學有譚其驤先生,但是從我個人的志趣來看,史先生的研究成果與方向最符合我所關注的內容。我是北京人,但我不知道為什么對中國西北特別感興趣。我老爸鼻子很挺,有一點鷹鉤鼻,棱角分明,典型的陜北人相貌特征。從我老爸的長相推測,我的祖宗一定是西北人,還不一定是漢民族。我不知道,也查不出任何依據,就是一種潛在的感覺,所以我對西北簡直著了迷。史先生的研究,除了涉及到歷史經濟問題之外,主要是關注西北地區。無論如何我哭著喊著也要到西安,到陜西師大跟史先生讀書去,后來也真的如愿去做了他的碩士生、博士生。我做的研究叫做中國古代農業歷史地理,這是最枯燥的一部分。
一次,有個節目跟我談錄制的事情,說:“農業這一部分就不要講了,多講一講跟現實聯系更多的內容?!蔽艺f:“農業是跟現實聯系最密切的,我們哪一天都得吃飯,少一頓都不行。怎么在21世紀的當代人眼里這不是現實?不想談這個問題?”物質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礎,沒有吃飽飯、穿暖衣,怎么可能談儒學、道學,又怎么可能出現精彩的歷史人物呢?尤其是歷史時期的農業問題,它不是一個簡單的只涉及古人怎么種地這種事情,幾乎所有地理要素都跟農業有關。比如說歷史上的稅收制度、區域設定、行政區設定、交通道路的形成,既復雜又枯燥,所以堅持做下來的人已經少得不能再少了。
我那些個研究生,從第一個一直到目前的學生,沒有一個跟著我做農業的。他們一聽說我的研究方向,嘴都歪到耳根了。我說放心,我做的事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們沒關系。所以他們都選擇了做自己感興趣的方向。但是作為一門學問,如果我們自己不做研究,那誰來做?

作者韓茂莉
在20世紀30年代,北京前門外有個琉璃廠,那是賣古書的地方。那里賣中國歷史上的地方志,非常不值錢。不值錢到了什么地步呢?都不是論本、論冊去賣了,而是論尺賣。比如說拿尺子一量,這一堆書有幾尺,一個很廉價的價錢,就賣出去了。那時候中國的學者根本就不稀罕這個。有一個日本學者,一尺地一尺地買了很多。有一個年輕的書店伙計叫雷振水,他就很奇怪,就問日本人。日本人說:“我想給你們中國人留點漢學的種子?!焙髞?,日本出現了一大批研究中國歷史的大家,一直到今天,我們在研究很多中國歷史問題的時候,都要引用他們的研究成果。我就想:如果對于中國本土的歷史問題的研究,我們都還落后于其他國家,那我們中國還有什么呢?
我們都知道世界上有四大文明古國,這四大文明古國對人類都做出了什么樣的貢獻?其中一個共同特征,也是歷史學界忽略了的,就是他們都是古代農業的馴化地。例如古巴比倫和古埃及,可以把它們籠統地解釋為西亞和北非地區,這地方的古老國家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馴化了冬小麥。冬小麥是今天我們面食加工的基本原材料。古印度馴化了棉花,這是人類保暖必需的材料。而位于東亞的中國,馴化的農作物有北方的谷子、黍子,南方的水稻、大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纖維類的作物,例如麻、絲,還有蔬菜水果等農作物。除了這四大文明古國之外,還有一個南美洲的安第斯山區。它的文化是獨立發展的,他們主要馴化的是玉米、甘薯、馬鈴薯、煙草、西紅柿、花生、辣椒等等,這些物種在15世紀地理大發現之后才傳出來。
做歷史農業研究的意義還在于給當下的環境氣候研究提供精準的數據。比如說全球變暖,很多科學家都很想知道,這一次全球變暖最高會達到多少度,它會延續多長的時間,這些需要給予一個預測。但是目前所有的科學檢測手段上的缺陷有一個年代誤差,大約是正負50年到100年。如果放在地質歷史的時間軸上看,比如說研究恐龍那個時代,通常以幾萬、幾十萬年來計算,這正負100年可以忽略不計了??墒沁M入到人類社會,這正負100年就可能是幾個王朝過去了,可能會把宋代是冷還是暖說成是唐代的情況。但是歷史文獻記載就不一樣,唐朝人寫的一定就是唐代的事,宋朝人寫的一定也是宋代的事。
在這一點上,中國有著自己的優勢。其他文明古國具有共同的特征:第一個是國土面積小,第二個是都曾經有過文化脈絡的中斷。那些曾經創造過古巴比倫文化或者古埃及文化的人,現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今天我們講到的古埃及,其歷史都是后來人通過文字的解譯、判定才發現是那么回事兒。正由于這種文化的不連續,他們沒有形成像中國這樣上下五千年的完整記載。中國是獨一無二的。國土非常大,同時歷史和文字一脈相承,全世界搞環境研究的人都盯著中國,希望有中國學者能夠根據中國上下五千年土地利用以及有關環境的技術問題,給他們提供準確的信息。
現在我已經把明清以來重要的數據都收到我的電腦里了,下一步就開始建立數據庫,這一部分做完了以后,將和更早的東西聯系在一起,有關的問題應該就能夠呈現出來了,然后還可以把它落實在地圖上。我想繪制一本“中國歷史農業地圖集”,這是我們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應該有的東西。但是眼下所有的工作都是我一個人做,慢慢把基礎數據輸送到數據庫里,不知道得多少年。30年前,還有屬于我老師那一輩的學者能夠沉下心來去琢磨這些問題,但當今是一個浮躁的社會,不會再有人做這樣枯燥的東西。我經常害怕我活著的時候做不出來,或者在糊涂之前做不出來,那時候恐怕很難再有中國的學者能接上。我相信整個北大可能都沒有人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研究。

有一個我十分關注的問題,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界的主流一直是對西方的跟蹤模仿,到了今天,應該是進行創新的階段,如果再繼續跟蹤模仿下去,中國永遠沒有“中國制造”了。
我在這里說的可能要得罪一大片人,我曾經跟我們院里一位跟我非常談得來的教授討論過:超級大國打仗,用別的國家的士兵按照自己的旨意攻打第三國,這叫“代理人戰爭”。現在中國的學者有百分之八九十做的都是“代理人學術”。為什么?比如理科院系的這些老師們,弄了國家的很多科研經費,但是具體的研究都由學生去做,然后在學生的成果上署自己的名字。作為教授來講,獨立寫文章、獨立做研究的能力很多人都不存在了,這就是代理人學術。這個代理人學術會出現什么問題?因為研究生是學著做研究的,每一個學生的研究都是從零做起,都是剛開始學,所以他們必須跟蹤模仿。而作為一個教授,他已經有一定的研究基礎了,該創新了的時候反而他不做了,把他的這些活都交給學生了,自己當老板,該過日子過日子,該玩玩。這樣的話,我們的研究豈不是每一步都從零做起,跟蹤模仿?如果現在不停止這種做法,我們的學術就永遠沒有希望,國家的科技發展就成問題。
我們國家有一個叫秦大河的院士,就是1989年穿越南極的那位科學家。他是“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成員,各國通過這個組織協商二氧化碳排放的限制問題。有一次他跟我說,在進行談判的過程中,西方學者說中國的工業化進程比西方國家晚,所以可以將我們視為減排國家范圍。因為這個二氧化碳的排放是一個積累過程,比如說幾百年前排放的,如今還在大氣里積累著。但是他們又說我們中國可是種水稻最早的國家,距今9000年前我們中國人就種了水稻,那個水稻排放出來的叫甲烷,甲烷也是增溫氣體,而且它的增溫效果要比二氧化碳高得多。要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中國人的增溫氣體的排放,要比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早而且還都多。所以秦大河找到我說,能不能為中國政府做一個歷史上有關甲烷排放的確切研究。我說,這個研究看起來只有我能做。但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我爭取在五年之內給國外科學家和政府一個確切的、可信的說明。我們可以根據歷史上各個地方水稻的地理分布,落實到每一株水稻。依據古代農書里的記載,水稻之間有一個標準行距,一畝地能有幾株水稻是算得清楚的。有多少畝地,你就能夠推算出有多少株水稻。每一株水稻排放多少甲烷,當代科學家早已算出。于是就可以算出來,從9000年前到現在我們究竟在每年之中有多少甲烷的排放量。其實在進行精確計算之前,我心里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幾乎中國所有的水稻田都是在原有的沼澤地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沼澤地里面的原生態植物同樣排放甲烷。也就是說如果在地球表面上不種水稻,原有的沼澤地也會排放甲烷,我們用人工水稻取代了原生態排放甲烷的植被,在理論上排放沒有增多,但這個理論要有確切的數據去說服國外科學家。
我在陜西師大讀博一的時候,復旦大學的譚其驤先生委托蘇伊琳——當時復旦大學歷史研究所的所長,給我寫過一封信,希望我博士畢業以后到復旦工作。那時候我有點猶豫,畢竟是北方人,覺得南方熱乎乎的。后來侯仁之先生也希望我過去。他們都希望我去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覺得韓茂莉很會講話。我年輕的時候出席過幾次專業的討論會,他們沒想到一個研究生說話沒廢話,邏輯清楚、用詞準確,覺得這個人一定不是個糊涂人。最后我想來想去還是來到北京。所以我1996年來到了北大,博士后出站那年正式留校了。侯先生是我的博士后導師。
我經常和學生說,在北大這個地方,千萬不要得意。一不留神你就會發現旁邊坐著的那個默默無聞的小子身懷絕技。年長的、同輩的甚至學生都是聰明人,跟聰明人在一起,自己也會變得聰明。當你周圍的人都不如你,躺著、坐著、睡著也會出類拔萃的時候,你就容易開始墮落。
我本身在理科院系,但是歷史地理學科先天地要求我們要做考古和歷史,在和不同領域、各個學科的杰出學者交流合作的過程中也會有很多的啟發。因為北大歷史系學者的那種嚴謹和認真,我們稱他們“又窮又橫”。他們掙錢不多,就拿一點工資,但是人確實“橫”得不得了。每一個問題都認真得較真,稍有一點文獻出入和問題上的偏頗,他們都會毫不留情地告訴你。這個對我的影響很大,在做研究的過程中,我寫完了以后,總是要擔心一不留神歷史系的這些能看你文章的人會罵你一頓,所以更加嚴謹。
北大的人事糾紛比較少,這里是中國學術研究的國家隊,每個人都忙得不得了。但社會上的現實問題,北大同樣不能免俗。好在北大還是有不少有良心、不計較名和利的學者,讓我們感到欣慰?,F實這種問題擺在大家面前,有幾個能抵擋得住誘惑?這是明明白白的一件事情,即使是在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