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博 著
問:在您的思想和學術生活里,魯迅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魯迅對您的影響,可能是浸透性的。在這里,我們就主題性地談談魯迅。作為訪談者的我,和您,對于魯迅的認識和理解,是完全不對等的;所以,我期待著您能夠不受我的問題的限制,冷暖自知地、細致地說說您的看法。
答:這里沒有對等與不對等的問題。你與我一樣,對魯迅我們都只是個“業余愛好者”。這里的引號不是強調,而是帶有假設的成分,也就是說,可能我們連業余愛好者都算不上。在國內外,有那么多靠魯迅吃飯的人。魯迅可能是他的專業,也可能是連帶性的,研究中國文學和文化而順帶了魯迅。我們是什么?我們是靠法學找飯吃的人。我們充其量是在某些時候會想到他,想到他隱藏了善良的那張臉,還有那一堆茂盛的眉毛和胡子,想讀他的文字,想與他對坐,點上一根煙,聆聽他的睿智和教誨。做一個魯迅的“業余愛好者”不是易事,它指向一種態度、一種立場和熱情。它與(研究魯迅)專家的區別也在這里:后者注重嫻熟的技術和冷峻的理性,而前者投放的卻是身心和感情。一個人一輩子能跳出所謂的“專業”框定,干點不靠譜的事也沒有什么不好。

要談魯迅,不管以什么角色、什么身份都是一件難事。他真的不好談,你不知從何說起。這倒不是因為他死后在中國經歷的那種“大起大落”——一會兒像衛星一樣被發到天上,一會兒又像降落傘打不開“呱唧”摔在地上。他的死以及死前所呈現的樣態與死后活人怎樣對他,都與他無關,他只活在他的世界中。他不好談是因為他太大,無論在中國的鄉間、都市,還是在不同的階層,都能發現他那雙窺視真相的眼睛。即便我們龜縮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面對周遭的夸夸其談、虛張聲勢,也自然會想起他冷不丁地說過的某一句話,而那句話對正在進行的不易言明的那種氛圍和“意思”都會做出恰如其分的概括。
問:是什么樣的機緣,讓您“結識”了魯迅?
答:上大學之前知道他一點。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與他相遇一般都是在中學課本里。在我的記憶中,鄉下的中學老師講有關魯迅的課文總是很吃力,有的教師恐怕自己也沒弄懂,好歹那時中學的語文教師手里都有一本類似于課文教學指南的輔導材料,上課時就照著葫蘆畫瓢。而對我們這些喜歡語文課的學生而言,魯迅的表達方式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晦澀,其目的好像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孩子遠離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大學,可那時的大學對于一個學法學的學生來講,能讀的東西并不多。女同學喜歡找些小說看,不少女同學就是讀了四年小說拿到法學畢業證的。而我們這些不愿意整天泡在小說里的男生能讀的社科類書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選集》(包括列寧的《哲學筆記》)和黑格爾的部分著作。中國的,除了《毛澤東選集》就是魯迅的書。在大學四年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是認真讀完的,還連帶讀了黑格爾的部分著作。接觸魯迅很偶然。在我們班里,我的年齡屬于中間層,最小的是15歲上大學,最大的29歲,我是22歲入學。班上有位老大哥,比我大5歲。他上大學前是當兵的,記得他入學時就帶著一套《魯迅全集》。入校后我倆成了朋友,只要聊天他就要談魯迅。他平時說話也喜歡引用魯迅的言句。為了能與他平等一些地聊天、閑談,便找來魯迅的書看。關系處近了,自然受他的影響。
時間的流逝,催老了人間。我與魯迅“結識”并沒有什么很深的機緣,也沒有什么驚異的“事件”。一切就這樣平淡、平常、平白無故,一路下來,一直停留在這個層面,不深不淺。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對世事的觀看,習慣了不用眼晴,而學會了用心。用心去想,反復在心里倒騰。竹內好(1910-1977)的“魯迅”說,魯迅的一生有“回心”的存在。而我對魯迅的“回心”或許是年輕時的無助,或許是年老時的發呆和走神:人跟世界過不去,其實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問:《又見魯迅》里說:“并不是無聊的時候才會想起他。他好像附了我的體,一個趕不走的影子。這是從未有的感覺。也許是老了的緣故,也許是這個世界太擾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對我來講,既是藥又像是毒,好了許多的心情總伴著‘毒癮’,扔不掉也放不下,只有不停地吸食。”您和魯迅遭遇了。或許,個體的生命越是自覺就越會孤單,就越期求一個思想的同道與自己抱團取暖;這樣的同道,有時是活生生的人,有時是已死的“鬼”。
答:這可能與我們身在的這個世界有關。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本雅明(1892-1940)就對這個現代性武裝起來的世界做出了這樣的預測:隨著經驗的貶值,人與人面對面交流的能力也正在喪失。
我們在這個現代性的世界里,也已習慣了熱鬧的孤寂。我們通常不愿意與人說心里話,總想用現代性的技術把自己的心包裹起來,所以發明了“閨蜜”這個詞。“閨蜜”通常不是分享秘密的快樂和分擔失意的憂傷,而是用現代的科技工具呈現自己的靚影和那些即將進食的食物圖片,由此換取的不是雙方的心里話,而是一個帶有心形的符號。現代人的交流被改寫為“聚會”,多是在飯桌上。觥籌交錯間,帶著醉意、吵吵嚷嚷地互相吹捧,說著彼此都聽過的笑話,然后假裝地哈哈大笑。越是熱鬧,心就越孤寂,于是回到了家里。家也在無意中被改變了。各種電器嵌入家的空間,成為家的一個組成部分,并改變著家的交往方式。人們越來越在意家具的擺放位置,電器和家具如影隨形,無處不在。電視一般被擺放在客廳里,家人即便坐在一起,談論的對象主要是電視的畫面,而不是各自的心情。與電視相比,手機則成了真正的家庭成員。它不停地被更換,目的是為了讓人與自己真正的親人疏遠。電器的嵌入成了家的一堵隔墻,在墻的兩側,人們變得沉默寡言。喪失了經驗交流能力,人會變得孤獨。對我而言,越是孤獨,就越會想起魯迅。特別是在深夜,想點上一根煙,與他對坐把盞,看一看他看過的風景: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進行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魯迅:《“這也是生活”》)
問:您在《再嚼魯迅》這篇文章里說:“做文者與文學者是不同的。文學是余裕的產物,文學者是這余裕的消閑;做文是勞作,是做文者活著的證明和依托……做文可以影響人,但做文者絕不是為了啟人而做文。他是為做文而做文的,做文只是一種活著的樣式。”魯迅做文,只是因為他想傾訴、想表達、想“存在起來”。“做文”或許就是他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就像種地是農民的存在方式一樣。然而,我們怎么去理解魯迅這種“做文”的存在方式?這種存在方式,和所謂的現代“知識分子”式的存在方式,是不是一樣的?
答:談魯迅可能首先會碰到如何界定他身份的幾個概念:小說家、作家、文學家、文學者、做文者。說實話,這幾個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日本的竹內好習慣用“文學者”稱呼魯迅,而且用了“現役文學者”這個詞。而我更偏愛“做文者”這個叫法。小說家、作家、文學家(現代意義而言)、文學者這些詞,除去程度和范圍上的細微差異之外,意思基本上是可以等同的。他們基本上都以寫小說為業——當然,也包括了詩歌和散文,也包括劇本——小說的創作是其存在的基本形式,其存在的意義也主要通過小說的意義反映出來。本雅明在談到小說的意義時,引用了盧卡奇(1885-1971)的《小說理論》:
只有當我們與精神家園失去聯系時,時間才能成為結構的因素。只有在小說里,恒常的真實與幻變的時序才彼此分離。我們幾乎可以說,小說的整個內在動作不過是抵抗時間威力的一場斗爭。……從這抗爭中產生了真正的史詩對時間的體驗:希望與記憶。只有在小說里才有讓事物顯形并將其演變的創造性記憶。只有當主體從封存于記憶的過往生命流程中窺察出他整個人生的總體和諧,才能克服內心生活與外部世界的雙重對立……攝取這和諧的眼光成為神啟似的洞見,能把握未獲得的、因而是無以言說的生活意義。
對此,本雅明解釋說:“‘生活的意義’的確是小說動作演繹的真正中樞。對意義的尋覓不過是讀者觀照自己經歷小說描述的生涯而表現的初始惶惑。”無論小說家、作家,還是文學家(者),提供“生活意義”是他們存在的基本方式和價值。魯迅顯然不能對號入座,因為魯迅“除了翻譯和文學史研究的業績之外,大半都是論爭的文字。就連小說,特別是晚年取材于神話的諸篇,也都帶有論爭的性質。論爭是魯迅文學支撐自身的食糧。把十八年的歲月消磨在論爭里的作家,即使在中國也是不多見的”。魯迅的這種存在方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耕種的農民、做工的工人,他們大多并不是因為意義而選擇耕種和做工,而是生來如此。與此類似,魯迅可能注定是個做文者,他雖醫學出身,我們卻無法想象行醫者的魯迅模樣。魯迅最終死于做文里,這多少有點宿命的味道。
我不想用魯迅來比附現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現在的社會,總有一些好斗的人也常以“魯迅”自居,跟人爭來斗去,但除了可以收集唾沫作為臟的證據,你無法將其文字歸于任何一種“文學”的案宗里去。當然,不求名利的做文者在今天的中國不是沒有,只是數量上無法統計,因為缺少微觀工具,不知顯微鏡能否派上用場。
問:魯迅的“做文”,或許也是一種戰斗,一種反抗式的戰斗。他的童年經歷、同事、周遭的人們、政治、現實、歷史、民族……層層地在他身上淤積著、纏縛著,使他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黑暗無比濃重,而勝利永遠無望。他選擇反抗、選擇戰斗……于是,“做文者”的魯迅同時就成了“戰斗者”的魯迅了。我們又該如何來理解魯迅的這種“戰斗”呢?比如,當代中國受魯迅影響的學者,把魯迅的這種“戰斗”姿態,轉化為學術上的“現代性批判”……
答:這個問題,上面基本上談到了。對魯迅而言,“論爭”就是戰斗,就是反抗。竹內好的《魯迅》主要用“掙扎”與“抵抗”作為分析魯迅文學的關鍵詞。竹內好的另一本書《從“絕望”開始》是他寫給普通日本讀者的魯迅入門書,其中有一節是專門寫魯迅“論爭”的。魯迅“不但在文字上,而且可以說全身心地搞論爭。他的化名或評論集的題名大多是反用被論敵不斷施加的罵詞。……作為論敵來說,他是強硬的令人討厭的對手”。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這是讀魯迅經常生出的疑問。或許與中國文化傳統有關,諸子百家便是在爭論中興起的,但只說到這點肯定是一種敷衍的做法。最重要的是,魯迅喜歡論爭,是因為他擅長這門藝術:
他的論爭卻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態度,絕不敷衍。取而代之,他有把爭論點簡化的特技,把要點概括成一點或兩點,舍棄掉枝節。爭論進行過程中,爭論點涉及多方面的時候,他那種拉回原點的技巧只能說漂亮,感到像是一種類似于追求不講究勝負的形式優美的冢田象棋的高超技藝。(竹內好:《從“絕望”開始》)
魯迅本質上是一個既懂戰法又能戰斗的戰士。所以,他對戰士有著天生的親近感,充滿敬意。他為紀念孫中山這位與他一樣的戰士寫下的名篇《戰士和蒼蠅》就是例證:
Schopenhauer(叔本華)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后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于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這一點,魯迅與孫先生很相像:永遠向強暴者戰斗,向卑微者悲憫。
冬日里,一只懶貓會很自然地躺在太陽底下取暖,那算是貓的智慧了。而人則不同,冬天的人們有時并不選擇陽光,而是走入黑暗,用背棄暖和的方式與這暗和冷作戰。這是一種無望的戰斗,而孤獨和寂寞便是他的唯一戰友。在魯迅的作品世界里,讓人鐘愛的是他的《野草》,以及由這“野草”所點燃的有點類似于本雅明意義上的“希望”:
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的暗夜。……我只得由我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了Petofi Sandor(裴多菲)的“希望”之歌……我只得由我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在魯迅的思想里,始終顯現著三個詞:希望、絕望和虛無,而這三者又與抵抗和黑暗相連。魯迅的本質是絕望的,是因為絕望而生發出了希望,希望始終存在于絕望中。這種悖論式的存在可用他的一句話來表達:“希望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故鄉》)也可以這樣說,正是因為無路可走所以必須前行。“前行”就存在于絕望與希望的拉扯中,無路上的行者便是魯迅的身影。然而,絕望又是如何形成的呢?“無路中的行走”只是前行,還是有一個“遠方”的東西存在呢?實際上,走在黑夜的無路上的魯迅,早看見了“遠方”的那個東西,那是每個人所共有的歸宿——墳,死亡就成了無路行進者的最后目的地。死亡最終也消解了絕望和希望的意義,生成了一種叫虛無的東西。而虛無的意義必須把“死”加進來考慮,這便是魯迅意義上的終末論。譬如喜歡一個女孩子,明明知道不可能做夫妻,為什么還要喜歡,因為這一輩子就這么一次,就應該珍惜。終末論是這樣一種“法則”:“首先是和把所有人都同樣吞入其中并且流淌下去的‘自然’性時間相反,它就像人們所說的‘時間滿了,上帝之國臨近了’一樣,是一種與自然時間對峙起來的思考,當此時降臨,它迫使每一個人都做出主體性決斷。”(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因為“死亡”的積極意義,虛無變成了一種力量,催生著絕望,而希望則成了絕望的反影。魯迅一生都處在虛無、絕望和希望的糾葛之中,唯有孤獨和寂寞是伴他一生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