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有句名言:“除了學術和愛情問題,一概免談。”
他一生多情,又醉心于學問,生活上卻是極簡,不吸煙不喝酒,平常亦粗茶淡飯。他的講課筆記及幾十年的日記本,大多寫在撿來的煙盒上,一頂蚊帳自1938年一直用到“文革”后才退休,用了將近40年。1943年,吳宓離開昆明,所用的毛毯還是早年在美國留學時友人送的,他穿的灰長布衫褪色泛白,磨損極重,幾個布紐襻都快掉了,還是別人在車站上幫他縫合的。
與對待愛情的熱烈態度不同,吳宓對自己是極為自律的,一生都在不停地修正自己,與內心的自我作斗爭,以致于一生嚴謹,從不放縱自己。20世紀30年代初,吳宓去歐洲進修前,同人為他餞行,朱自清喝得酩酊大醉,席間嘔吐不止。吳宓見后感嘆萬千,覺得自己為人太拘謹,喝酒從不敢過量,頗羨慕別人能有一醉方休的豪情。
他拘謹到何種程度?1944年,吳宓即將離開昆明的時候,幾名研究生為他送行,吳宓帶著弟子們下館子。到飯店后,他要來菜單,對照墻上懸掛的菜譜,在點菜單子上寫菜名和單價,一筆一劃,工工整整,認真地計算總數,把錢數算好,和自己口袋里的錢數相符、不超,這才交給堂信下廚。
對于飲食,他通常是隨遇而安的——除非實在難以下咽。能被吳宓抱怨的飯菜,幾乎是難吃到一定程度了。剛到東南大學任教時,吳宓就曾抱怨學校的伙食,“三餐由學校廚房從遠處送來,但是飯菜裝在錫罐里,到達教習房樓上時,因為距離遠已經冰冷”,同時因為是學校食堂的大鍋飯而非專為個人精心準備,食材的選擇、飯菜的樣式和口味等并未針對個人飲食習慣來定制,以至于吳宓發出“飯顆顆而菜味惡”的不滿。
對吃喝不太講究的吳宓,最著名的一件事卻正是與飯館有關的。吳宓有紅樓癖,自比“怡紅公子”。聯大新校舍對面有一家湖南人開的牛肉面館,名曰“瀟湘館”。吳宓見后大怒,認為褻瀆了林妹妹,竟前去砸館,并勒令老板改名。豈知老板也是牛脾氣,堅持不改,雙方爭執不下,后來有人出面調解,將“瀟湘館”改作“瀟湘”才了事。這個故事的另一種版本是這樣:有一天,吳宓發現有個飯館叫“瀟湘館”,他進去一看,里面都是喝酒劃拳的,于是吳宓就讓伙計把老板叫來。老板說,先生有何指教?吳宓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給你一些錢,你把這個名字改了,別叫瀟湘館?!崩习鍐栐?,吳宓回答:“林妹妹會難受的?!?/p>
吳宓與陳寅恪是一生摯友,1961年8月,吳宓乘火車至廣州探望陳寅恪,二人多年未見,十分親切,敘舊、吟詩、論學,十分開心。當年正值困難時期,吃飯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吳宓在廣州的幾天,得到了陳寅恪夫婦細心且豐盛的款待。除了邀請吳宓參加中山大學的正式宴請,還多次在家招待,或送食品到吳宓的住處。臨別,陳夫人又將自種的花生“剝而炒之,強宓帶去一包”。9月3日,是吳宓在廣州的最后一天,陳寅恪寫了四首七言絕句,總題為《贈吳雨僧》,其中兩句為:“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贝_如陳寅恪所料,這是兩位結交40年的摯友的最后一聚。
文革時期,吳宓飽受折磨。文革過后的1978年1月14日,吳宓忽然食量大減,第二天只能喝幾口牛奶。隨即吳宓被送往醫院進行搶救。彌留之際,吳宓仍無法驅散那段瘋狂歲月里被殘酷折磨時留下的陰影,他大聲叫喊:“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飯吃,我是吳宓教授!”17日凌晨3時,吳宓離開了這個他熱愛卻又讓他痛苦的人世間。1981年1月17日,吳宓的骨灰,由妹妹吳須曼送至安吳堡,葬在白雪籠罩的嵯峨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