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水臺很遙遠。到了中甸,一問白水臺,當地的朋友說,遠著呢,要走一天的路,朋友說的一天路程是車程,再查看距香格里拉縣城也就103公里,但路都在險山惡水之間,車速無法快,到白水臺時,已是下午五時多。遠遠地便看到位于哈巴雪山麓的
處白石頭,在陽光照映下仿佛梅里積雪,難道這就是書上所說的“仙人遺田”?
既然仙人有田可耕,一定也有神的谷粒在此播下吧。誰設的祭壇,讓一曲古歌如火煙重,斷然不會像摩崖詩那般合符平仄,卻在納西女孩口里朗朗上口。一定有人記起,每年二月初八,白水河瀑布外那一場歌舞。方圓幾十里內外的藏族、納西族、彝族、白族、傈僳族等各族人民,都匯集到這里,演繹一出人神共歡的場面。20萬年的歷史沉積,原來是一個故事,在陽光下滟滟閃光。
俯下身去,一掬白水,放在手心,便可鑒賞日月。其實,層層疊疊的白水臺,實際就是斜月散落人、司的倩影。白水臺左側清泉四溢,據說是仙女梳妝的地方。“銀字笙寒調整長,水紋蕈冷畫屏涼。玉腕重口金扼臂,澹梳妝。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佯再紅絲蠅拂子,打檀郎。”想來也是這樣的情形吧。仙女每天踏著神露從山間下來,她只愛白水洗滌沾染在身上的塵埃,然后接受白水神秘的裝扮。

流出的水,落到一塊巨石上,滴出非常美麗的水田。隨著季節變化,水會變顏色,春天,藍得出奇,勝過被白云擦洗過的天空;夏天,水清得游魚都躲不住;秋天,水呈現銀白色,像月光灑到地上,純凈而美麗;只有到了冬天,這水才會結冰,看上去就像是一些結晶的鹽。當地有“不到過白地,不算真東巴”的說法,我想也與一些地方“不到某某處,不算什么”有關,屬虛假宣傳一類,但是白水臺,不算大的幾丘田,雖然沒有仙稻豐收,卻成活了豐富的納西文化。
納西語稱白水臺為“釋卜芝”意為逐漸長大的花。性靈的水流動著絕色的風景,讓人有泡入其間的沖動,一根纜繩圍著,誰也不敢擅自入內,守在白水臺的老人說,如果進去,神不負責你的安全。神不負責,人還敢為你負責,所以還是守點規矩吧。泉臺左下側一石穹窿,潔白如玉,形如一懷孕女子,有種懷胎十月的慵懶,但是很美,凝脂一樣的膚色經白水的浣洗,是俗世懷春少女那份素常的美。我看見,就在我拍照時,一些納西群眾在磕頭,當地的朋友說,這里是當地群眾供奉生殖神的地方,不會生孩子的婦女只要前來祭拜,保證心想事成。臺地中央由十多個泉池相連,串成“天池”,自上而下一臺臺,一層層堆云積雪,純白如脂,瑩潤如玉,耀眼奪目,好似一個銀色的世界。華泉小洲,宛如一彎新月,水從其中滑過,珠光閃爍,奇麗無比。水流著,不動聲響,讓我想到靜水流深的內涵。泉邊綠樹成蔭,有小烏極抒情地歌唱,這是八月,烏們正商議著到南方去,更多的小烏選擇留下來,那些信眾紛至沓來,會給它們帶一些吃的食品。我在白水臺發呆,20萬年前,也許這里還是滔天大水,時光流逝,追憶可以給渴望答案的心一點慰藉,分明聽到了牛歌,劃過水面,那是栽秧時節的勞動場景嗎?納西女孩們一邊唱一邊跳,為一簇新秧祈禱風調雨順,為一粒新米的誕生載歌載舞。

白水臺對面的上柏峰下有一溶洞,古時為祭祀龍神之地,后因東巴教第二圣祖“阿明什羅”在此修行,遂稱為“阿明能卡”。相傳,東巴文即是“阿明什羅”在此創造出來的。造字,必定有木魚陪伴,用以求韻,然后擦出思想的火星,引燃文化。阿明什羅捻斷胡發,想象著烏的飛翔,花的怒放,水的奔涌,云的飄蕩。那些象形文字,就在這洞里起步,尋找著適合它們的地方,讓一個民族的文化得以承載。納西族東巴教的第一圣祖丁巴什羅從西藏學習佛經回來,途經白水臺,被其美景吸引,留下來設壇傳教。那一年,繁花似錦,經幡招搖,圣者圍坐白水臺,凈身或洗滌,渡苦難者抵達彼岸。



年年,月月。
我把孤獨卸下,裸足涉入允許進入的景區,那水浸潤著我一路辛勞,仿佛深入大地的內心。只想這樣下去,年年月月,每時每分。讓人性的貪婪從腳下離去,神啊,原諒我冒出這些想法,覬覦著,讓白水飽滿我詩的韻腳,讓神仙庇蔭著理想茁壯。宋詩人楊萬里寫過:“大波一跳入半天,粉碎銀山成雪片”,其實白水臺的水,或遠觀或近看都帶著純銀的白,被細沙分解出魔幻的風景。
白水臺的臺頂,是周長約一華里的平地,10多個泉池串聯而成的“天地”,清澈見底,無論從哪個方向觀看,絕對是你在心中央,有天上的太陽陪伴。源頭在一株老柳樹下,泉水噴涌,舉千萬白沙曼舞,一場盛會般的豪門,據說曾經有魚群追逐。從源頭北行不遠,有蒼巖橫臥,上鐫摩崖詩一首。
五百年前一行僧,曾居佛地守弘能。
云波雪浪三千壟,玉埂銀丘數萬塍。
曲曲同留塵不染,層層瓊涌水常凝。
長江永作心田玉,羨此高人了上乘。
詩末題“嘉靖甲寅長江主人題釋哩達禪定處”。嘉靖甲寅為公元1554年,由此上溯500年,即公元1054年。可誰知在北宋中期,東巴教的祖師就在這里修行傳教;這“釋哩達”即丁巴什羅;“長江主人”,即木高,時剛襲父職,少年氣盛,自命不凡,號為“長江主人”。又在其左有七言四句摩崖詩一首,落款為“紫金尊者口甲寅”,這“紫金尊者”,仍為木高別號,石鼓碑上就有“皇明嘉靖二十七年龍集戊申(1584年)仲春去日鎮西大將紫金主人”的題詩。麗江上知府木高400多年前就去朝覲“圣地”,題詩摩崖,說明白地為世人重視,已有悠久的歷史。
演仁居士有詩寫道:“放下亦放下,何處來牽掛?作個無事人,笑談星月大”。在中甸白水臺,我放下了自己,卻放不下那些白花花的流水。卻最堪悲是流水,便同人事去無回。想到這里,我取了一小瓶白水,不可能滋潤我未來的生活,卻可以圓一個懷念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