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應對猝不及防的理想生活

鞠白玉

像是又愛了一次，像是再度失戀，像是從一個意大利村莊度假的美夢中醒來，像是一件值得銘記的從未發生過的事情。《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有著所有佳作共有的質感，那就是觀眾的共情，以及電影結束后仍然縈繞在心頭的久久余味。我愿意將整個2017年在影評上節省出來的贊美通通留給這部電影。

在20世紀80年代的意大利鄉下，17歲的少年Elio帶著我們體驗了愛情的滋味。那是不可言說的秘密，但愛已在觀眾心中綿延。

導演Luca Guadagnino將原著的結尾做了改動，沒有讓原著中的主人公20年間的藕斷絲連的情感出現在大銀幕上，那段愛情在那個夏天只持續了6周，到冬天猶太光明節Elio接到對方即將訂婚的電話便結束了。但是Luca在訪談中說過，愛并不是這部電影的主題。他說這兩位主人公的感情令人憐憫，但他想講的是關于靈魂的故事，并且極力反對人們把這部影片歸為同性戀題材。

我能理解導演為什么不想強調愛情的成分，甚至他在拿到初創劇本后刪掉了可能的裸露鏡頭和性愛場面，他也并不想強調性。他想直指的是人們如何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應對可能會遇到的理想生活。那樣的事物會影響人的一生，就像開明的學者父親對Elio的忠告，不要錯過那些痛苦，不要為了避免痛苦而錯失感知的機會，有時人的身體和心靈一生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

人的一生只有一種命運，當我們走了一條路時我們就只能想象另一條，一般被我們錯過的那條路就是我們的理想生活。也許父親只是想讓Elio有機會接近那一條并不能走下去的路，體嘗到一些曾接近理想生活的可能。

當然，電影中異常開明的父親也是人們理想中的父親，是一種在現實中不大可能出現的長輩角色。這是小說作者和導演饋贈世人的一種理想化的體驗——包括片尾那個被少年傷害的法國少女，她選擇了原諒，愿意以友情的方式繼續愛Elio。這樣的善良實在太文學化了，和影片中的其他事物一樣，一切都成了世間美的化身——理想的國度、理想的假期、完美的家庭關系，一切都充滿了美與善意。

電影不是為了讓中年人追憶初戀，也并非只是為了令青年人產生共鳴，Luca有心使這部電影突破觀眾的年齡層，讓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去體驗一次接近理想人生的狀態。

Elio的痛苦也著實讓人嫉妒，他擁有感知疼痛的機會，有能力去一點點“享受”它，這正是當他在電話中呼喚自己的名字時所有的人都被擊中痛點的原因。這樣的痛苦是久違的，被我們在成長中的自我保護、謹小慎微所埋沒了的。

人為什么要在一段注定離別的關系中投入感情？為什么要愛一個注定與自己分別的人？就像人們創造了美，打造了絕美的雕塑，應該知道它的胳膊遲早會隨歲月剝蝕而斷裂，會沉入海底，也會在某一天重見天日。人們賦予了過往一些意義，這些意義使一些事物值得被紀念、揣摩。那些沒有錯過的事物變成日后漫長歲月里的一些滋養，可以在長夜里“用棉花棒蘸著承載著回憶的小碗來獲取幸福，每一口比針尖還小，生怕這種感覺被一飲而盡”。

來自美國的另一位主人公Oliver，在電影的前半段中一直沒有近景鏡頭，影片中更多的鏡頭是少年Elio的臉龐、眼神、微妙的情緒。Oliver作為一個外來的闖入者，更多體現的是高大的身形輪廓、金發、聰慧、漫不經心、缺少熱情。Elio經常以一種人體雕塑的姿態坐臥，Oliver直到跟隨Elio到了冷溪邊，才做出與Elio同樣的姿態，像是在拉伸僵硬的肩臂，直至它們舒展。這與影片中大量的雕塑照片和他們跟隨學者父親去參觀打撈雕像，有著隱秘的聯系。

希臘雕塑自偉大的藝術家Praxiteles開始便散發出獨特的人性魅力，人們從這些雕像中能感受到人體的優美之處，沒有一個真實的人能夠像這些雕像一樣比例對稱、工整。人們又能從這些毫無表情的作品中感受到呼吸和情緒，它們讓人們相信，它們就是真實美麗的人，只是并不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兩位主人公與父親見證了雕像從海面浮出的一瞬間，見證了美的復活與輪回，以及后人賦予它的意義。

在影片中父親曾如此評述雕像幻燈片：“肌肉都很緊張。這些雕像里的軀體都呈彎曲狀態，有時甚至是難以想象的彎曲，因此，假裝若無其事，永遠不置可否，像是要刺激人們對其的欲望。”

完美的雕像被藝術家刻意修飾卻毫不做作，希臘藝術家最為標志性的創造就是“理想化”，這樣的創造與陷入愛河時給對方的精神投射是完全一致的。對方是我們想象中毫無瑕疵的人，世上的丑陋污穢都與我們所愛之人毫無關聯，并且在這種想象里，每一個細節都變得非常具體。我們可能會觀察他的嘴角、耳郭、指節、眉梢，每一個弧度都會令我們覺得既完美又獨一無二，氣味、觸感、聲音都符合我們的理想。對這個人的想象，就是我們對未來命運的想象。

這些希臘雕像給我們的觀感，會讓我們以為這些美是永恒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就像考古學者通過雕像發現和描述歷史，有些東西凝固在夏天里并未消散，才有了人們去回味一段個人生活的機會，才有機會將痛苦和歡樂都好好珍惜保存——在過去的某一個時間，我們曾與某人親密無間，我們曾接近過理想的生活與命運。

為什么最終父親坐在沙發上的忠告會成為最有后勁的催淚彈？因為我們埋在心底不為人知的那份曾與另一種命運的觸碰，終于被人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