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悅
讓馮小剛落淚多次的《芳華》終于上映了,并在首周末席卷3億票房,成為最有討論度的大片。馮小剛說,《芳華》是一杯酒,敬我們和你們的青春。
昔日咄咄逼人的“小鋼炮”,終究是老了。

馮小剛60歲了,老了的馮小剛,時常想起年輕時的事兒。
一群青春逼人的女孩子練完功去洗澡,穿著軍裝和藍色的裙子,濕著頭發,拿著臉盆,兩個紅領章在旁邊,“特別漂亮,特別美,特別天然,特別純真”。她們走過來,躲在一旁遠遠看著的小年輕感覺“整個空氣都香了”。
那時馮小剛十幾二十歲,高中畢業后進部隊,在文工團畫布景,是這個驕傲群體里的邊緣人。“每個男兵心里都住了一個文工團女兵”,可他不好意思跟她們說話,也不敢喜歡其中哪一個。
40歲以后,馮小剛的記憶裝置開始自動刪除沒有保存價值的東西,但這段記憶一直長在他心里,成了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隔了太長時間,很多細節模糊了,很多枝節丟失了,只有年輕女孩的笑容和身影像波光一樣在陽光里流動。
當導演的好處之一,是可以用電影緬懷自己的青春——姜文第一部作品就拍了《陽光燦爛的日子》。但在《芳華》之前,馮小剛還沒有拍過。“重新回到那個年代,那個文工團的生活。”這個愿望在他心中醞釀了一二十年,發酵得越來越飽滿。
第一次,青春成為馮小剛電影的主題。這一次,他什么都不圖,“只是特別想關注看看我的真心”。
為自己拍電影,對年輕時的馮小剛來說是件奢侈的事。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逐漸繁榮起來的電影電視產業,他連找到立足之地都不是件容易事兒。鄭曉龍、王朔、劉震云……馮小剛掙扎起飛的歲月與這些名字分不開,也留下了人前人后喊著“老師”,酒席上敬陪末座的往事。
2006年,葉京說他導演的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中,那個喜歡黏著大院子弟、欺軟怕硬、認慫愛哭的馮褲子,“部分生活細節取材于他認識的馮小剛”。比如愛哭,“我認識的馮小剛渴望成功,做夢都想出名,為了成功,什么架子都能放下來,他很會做人。多少次他都在王朔面前痛哭,光在我面前就有好幾次。”葉京說。
年輕時,馮小剛對成功有著極強的企圖心。葉京說,馮小剛最大的聰明,就是善于借鑒和利用比他還要聰明的人,如果聽到別人說了什么段子,他第二天就能用上。二十年轉眼過去了,舍得狠命夸人和夠機靈的馮小剛熬成了中國電影圈數得上號的電影導演,也從“馮褲子”變成了“小鋼炮”。
挨過苦日子的馮小剛,出了名的愛錢。
進入電影這個行當后,他幾乎每年都有作品問世,因為“實在不會干別的,又想能夠早點出名,多掙點兒錢,只好不斷地拍”。否則,一不留神,觀眾跑了,電影院變成歌廳、桑拿中心、洗浴中心、夜總會或是家居城,就砸了飯碗。
他“從來沒閃過觀眾”。《非誠勿擾》上映前,一家門戶網站在半夜一點半發了一條負面新聞,馮小剛一宿沒睡,把王中軍、王中磊和相關宣傳人員全部電話叫醒,生怕會傷害到票房。“他就在意票房。”馮小剛的助手說。
在推崇大師作品的90年代,馮小剛憑借賀歲商業片,殺出了一條血路,成了中國最賣座的喜劇導演。他知道什么樣的電影更容易回本,最早開始在電影中植入廣告,擅長炒作,有過以3000萬投資博取4億票房的輝煌戰績。
可是后來,他在微博上回復網友說,那時候,“我的心里充滿憂傷”。
他曾經的一段話,似乎可以解釋這份憂傷的源頭:在電影圈里,“野路子”出身的馮小剛“兩頭不占”,不是世家出身,也并非電影學院科班畢業。這種自卑感從始至終伴隨著馮小剛,他標榜自己“接地氣”,也對被定調成“沒天分的人”耿耿于懷,抱怨“很多人覺得,我就是賣出10個億,也不行”。
很少有導演像他這樣,總是處在娛樂圈的風口浪尖,充滿話題性,也很少有導演像他那樣,動不動就向娛樂圈開炮。
他嘴毒,愛調侃,向來以直報怨,得罪媒體和同行那是家常便飯。他威脅批評馮氏賀歲片的媒體“出門小心點,免得挨揍”。《唐山大地震》里的徐帆沒拿到影后,他憤怒地直斥當屆金馬獎評委主席黃建業“有失專業水準”。《私人訂制》口碑欠佳,他噴豆瓣影評人是“大尾巴狼,全是狗屁”,后來又一棒子橫掃一大片,說是有很多“垃圾觀眾”,才會有那么多垃圾電影。
多年之前,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里,馮小剛給自己下了判詞:“百年之后,我的墓碑上雕刻的應該是一張侃侃而談的嘴。”
一邊貧嘴“放炮”,一邊大把掙錢,馮小剛兩不耽誤。有了票房號召力后,他開始關注沉重題材,想拍一些“有價值的、能讓人思考的電影”,試圖在精神上找到出路。
2011年,《我把青春獻給你》再版時,劉震云在序中寫道,馮小剛距離大師僅剩一層窗戶紙了,他離捅破這層窗戶紙,拍出經典撼世的作品,已經為期不遠了。
馮小剛不承認想做大師,他把“我不是大師”掛在嘴上。姜文說自己拍電影是把葡萄釀成酒,他就自嘲是專業做鮮榨葡萄汁的。姜文要“站著掙錢”,他就說跑著把錢掙了也行。
可拍《一九四二》和《我不是潘金蓮》時,馮小剛還是野心勃勃地希望,在自己電影的履歷里添上一兩部深刻的、有份量的作品。他一心想證明給別人看,有時心灰意冷,但始終不能釋懷。
“我特別怕老了后悔。”《我不是潘金蓮》上映后,馮小剛說,“我年輕時候顧忌很多事情,我不想老了,后悔這件事兒。”

與名利糾葛的這些年,老之將至的消沉和惶惑,曾不止一次地向人到中年的馮小剛襲來。
2000年春節后,馮小剛和作家劉震云一起喝了一箱啤酒,突然冒出一句話,震云,我有些老了。那時他才40歲出頭,讀書看報偶爾得戴老花鏡。2007年,50歲的馮小剛拍完《集結號》后,又跟《電影世界》提起自己年齡大了,對拍電影的興趣不大了,想停下來歇歇。
他在各種場合多次表示,想趁自己還活著享受生活,不想再玩命了,人活著不是為了受苦的。
馮小剛真正萌生退意,從《唐山大地震》開始,《一九四二》達到頂點。
拍這種片子很艱苦,還被巨大的票房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年到頭飛來飛去,沒有私人時間可以度個假,旅個游。拍電影多了容易“恨電影”,馮小剛覺得,自己把生活的意義迷失在工作里了,以至于除了拍電影以外的任何一件事,都比拍電影更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一九四二》之后,他突然發現自己跟觀眾不在一個頻道了,聊不到一塊兒去。女兒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盯著一堆明星跑來跑去,看各種歌手的秀,專注得舀一勺飯都顧不上放到嘴里。一向善于揣摩觀眾心思的馮小剛有些沮喪。“到了我這年齡,我就別裝嫩了,挖空心思給年輕人獻媚,人家也不見得買你的賬。”他說。
那段時間,馮小剛看起來不勝疲憊,他頭發凌亂、臉色蒼白、眼睛布滿血絲,也不再像以往那樣嬉笑怒罵間“包袱”不斷。
覺得拍電影不單純、不好玩了,“老子不干了”的念頭就時不時冒出來。
“59歲,多一年都不行。59歲一定要退休,玩兒去了。”2010年,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楊瀾。
馮小剛為自己設定的目標,是花5年時間,拍完跟華誼簽好的5部電影的合約,接下來就是安享晚年,怎么痛快怎么來,怎么舒服怎么來,否則就“太虧了”。功成名就都有了,他不愿意再委委屈屈地,用小鞭子抽自己的屁股,反正,“我也當不了大師了”。
2013年拍完《私人訂制》后,馮小剛整整3年沒有作品在大銀幕問世。
他導演了央視春晚,被罵得狗血淋頭,演了一部《老炮兒》,拿了個金馬獎影帝。但更多的時間,他宅在美國洛杉磯的家里曬太陽、畫畫、吃餃子。就連微博都空白了整個2014年和2015年的一半。
這種萌生退意的念頭,讓馮小剛一下子變得特別放松,再也不用劍拔弩張了。他沒完全不在乎成敗,但也不會再圍著這兩個字沒完沒了地打轉;他沒徹底看淡利益,可不必再做個眼里只有幾兩碎銀子的錢串子。
到拍攝《芳華》時,他連拍《一九四二》時那種強烈的企圖心都沒有了。
“我名也得了,利也得了,我天天花不完這個錢,我干嘛當錢的奴隸,我就拍點自己喜歡的,不管你們喜歡不喜歡。”如今,名和利都有了,馮小剛覺得他可以為了興趣去拍電影了。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只做讓自己舒服的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芳華。時隔40年才被搬上銀幕的《芳華》,是只屬于馮小剛的青春回望。
青春是什么?馮小剛說,是單純。陳道明和張國立曾開玩笑說他年至花甲還很幼稚,馮小剛把這樣的評價當成莫大的表揚。
年輕時的馮小剛,“易感動,易激動,易喝大,也易發火,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窮的時候非說二鍋頭是好酒,后來有錢了改喝茅臺五糧液。
如今的馮小剛,距離青春已相去甚遠。犯過一次心臟病后,他不再玩命喝酒,脖子上開始掛圍巾,像個老派知識分子。一進入創作階段就愛喝水,一個上午的四壺開水,他一個人能把著喝掉三壺半。以前叫他馮老師的老朋友,早已省了一個字,叫他“馮老”。
可老了老了,酒酣之時的“小鋼炮”偶爾又會露出20年前的青春朝氣:興奮,張羅,吆三喝四,把場面搞得有些亂。
起起伏伏,轉眼到了耳順之年,馮小剛突然又計較起了老這件事。
電影《老炮兒》中,馮小剛飾演的六爺奔60歲了,別人認為他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但六爺特別討厭這個說法。跟一幫“90后”渾小子在頤和園野湖約架,他氣勢洶洶地提著軍刀走上冰面,最終卻體力不支跪下了。
和六爺一般年紀的馮小剛也不忿“什么啊就成老人了?”他覺得自己的心理年齡只有三四十歲。他把此前的消沉定義為“中年危機”。以前動不動就說退休,可他現在覺得自己“還有一些心氣兒,有一些余勇”,還能再好好干個五六年,做幾件事,拍幾部有意思的電影。

有人說,不肯“被年齡綁架”的馮小剛,更像是個情緒不穩的憤怒中年。《老炮兒》上映前,他剛在微博上對同檔期的喜劇電影喊話:“老炮兒就是不怕事,不躲事,迎著上。誰傷著誰還一定呢。”轉眼又趕著“國民公公”的時髦,美滋滋地和“兒媳婦們”互撩。
2017年3月18日,馮小剛在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下過生日。他發了一條微博:“人到60正芳華,活了一個甲子,平生最愛三件事:電影、女人、餃子。”《芳華》演員鐘楚曦眼中的馮導有點兒文藝:“他已走出半生,但歸來仍是少年”。
電影《芳華》里,文工團解散那場戲,馮小剛是壓到最后才拍的。拍完這場戲,所有演員各奔東西,就像當年的文工團風流云散。電影最后的畫面,停在了這些戰士老去之前。他說,“原諒我不想讓你們看到他們老去的樣子,他們都已經芳華已逝,面目全非。”
(周名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