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
幾年前,張紹剛主持職場招聘節目《非你莫屬》,在素人求職過程中,他對所有嘉賓都呼來喝去、態度惡劣,想打斷就打斷,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更是家常便飯。網上惡評一片……2013年,張紹剛宣布退出主持界。

幾年過去了,憑借《吐槽大會》主持人身份重新走紅的張紹剛,很少喝可樂了。
觀眾印象中的那個張紹剛——如他曾經喜歡喝的可樂一樣,隨便搖一搖,氣泡就噴薄而出——如今不見了。
他變得寬容、平和、云淡風輕了很多。2013年宣布退出主持界后,他靜下心來,繼續在中國傳媒大學教書,下了班就回家帶孩子。
2016年末,接到《吐槽大會》邀請時,盡管對脫口秀不熟悉也不擅長,他還是決定試試。
再出來主持節目,他對自己的要求只有一個:只做沒做過的。
那時他可能不曾想到,這檔以自黑、黑人見長的網絡綜藝會成為爆款,而他看起來,就是那個最適合的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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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槽大會》錄制第一期節目時,距離那場輿論風暴已過去多年,然而時間最初并沒有帶走一些人對張紹剛的偏見。
有“犀利主婦”之稱的脫口秀編劇王思文,因為要寫張紹剛的稿子,看了很多與他有關的視頻和新聞報道。“我們搜集完資料都在感嘆,哇,我們為什么要找這樣的嘉賓,我們可真是窮途末路。”王思文回憶。
兩人第一次見面,張紹剛穿著大紅色褲子。“他現在特別喜歡穿那個杜嘉班納。”王思文說,“他還挺能撐得起來的,不是很像那種暴發戶,挺可愛的。”
想象中很兇的張紹剛,熱情地跟她握手,“你好你好,思文老師”。王思文很驚愕,在想這個人不會是一個笑面虎吧,“他是不是在裝?是的話也太能裝了吧。”
作為“暴躁95后”,脫口秀演員池子首次登臺前沒敢見張紹剛。“我真的不敢看他,就覺得他是那種尖酸刻薄,特別愛罵人的老師。”
《吐槽大會》第一季首期錄制,吳宗憲是主咖,張紹剛是以好友身份被請來的吐槽嘉賓。上場后,他主動把自己當年的黑點全調侃了個遍,毫不忌諱。那期節目盡管沒能播出,但王思文他們覺得,那一場張紹剛是效果最好的“Talk King”。
“我就覺得,這人太厲害了!”一臉意外的池子在嘉賓席拼命鼓掌。“很多嘉賓可能不想說自己的黑歷史,那我們就不說。張老師就什么都行,我們吐槽他,他也愛自嘲。”池子在張紹剛身上看到了很難得的娛樂精神:“為什么讓他當《吐槽大會》的主持人,就是他的氣質,他愿意去接受你們這些娛樂,愿意融入你們這種氛圍。”

第二期節目起,張紹剛由吐槽嘉賓變成主持人。
重回三年前的身份,張紹剛心里很忐忑,考慮了整整兩個月才應邀。“怕弄不好,沒有其他的顧慮。”
節目錄制前兩天拿到稿子開始,他就緊張地備稿,在家一遍一遍地試著講段子的節奏和語氣。到了現場,兩個包袱甩出去不響,他就會覺得對不起編劇。“人家寫的那么好,然后你說出來跟個屎似的。我下來會專門找到編劇,對不起對不起,沒講好。”
合作了一兩期節目后,《吐槽大會》策劃人李誕發現,這位在網上名聲臭透了的大哥,其實還挺可愛。“性格特點就是不怕被黑,愿意自黑。臺上那樣說話,私底下也那樣,人比較真誠。”
李誕覺得,在演藝圈,真誠是個稀缺品質。
隨著《吐槽大會》暴紅,張紹剛也跟著重回大眾視野。人們發現,以前那個老在電視上批評人的“毒舌”,其實也挺可愛,挺開得起玩笑。
張紹剛又像以前那樣忙了。他隨便數了數,2017年總共參與十幾檔綜藝節目,而且如他所愿,沒有重復,在《脫口秀大會》和《吐槽大會》上說脫口秀,在《吐絲聯盟》跟90后調侃時下熱題,在《為你而來》幫人相親,在《瘋狂的衣櫥》教人怎么穿衣服——自己穿的西服也一套比一套花俏,為此網友送他一個雅號:lady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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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張紹剛之前,李誕對他的感受是:這個人大概“有點兒楞”。“這么多年了,在娛樂圈還被人弄成這樣,至少說明他有點太沖動了,不太會化解尷尬,不太會化解這些極端的沖突。”
但他后來發現,張紹剛其實很有幽默感,也很會圓場。“所以我的理解就是,他可能當時懶得給你化解,看著膈應,就想罵你。”
2012年,是張紹剛被輿論抨擊得最慘的一年。
但對于攻擊自己的言論,張紹剛始終抱著不參與、不回應、不在乎的態度。他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遇到是非時,他就躲。“我內心是一個戰士,但是我不希望打仗。”
認識張紹剛這么久,王思文覺得,他并沒有因為輿論的沉浮而改變多少。但當年的張紹剛,或許還是有些憤青了,“現在我覺得他還是長大了吧。”
如今,屏幕上的張紹剛不再嚴肅地說教,而是選擇游走在熱鬧的綜藝節目之間。在一些人看來,這興許是姿態的放低,又或是向前一步,重新開始。
張紹剛否認這一點。
直到今天,他依舊堅稱自己當初沒有做錯。“大家好像覺得以前我特別沖動,然后這個人現在和自己的以往劃清了界限。完全不是。我絲毫不認為當時我是沖動的,或者我為過去在節目里面的表現而后悔。我覺得放到今天,我仍然會這樣。”
但他反感自己老被拿出來說事,反復煎熬。
在所有的批評中,只有一個真正激怒過張紹剛。他隱退期間,看到一篇文章:“說張紹剛現在淪落成了一個大學老師。”
說起這件事,張紹剛依舊忿忿地忍不住:“我非常非常看重大學老師的身份,然后這個人,用淪落這個詞,這是唯一一篇讓我特憤怒的報道。”
而在所有的批評中,也只有一種聲音是他接受的,即說他主持節目時“有老師心態”。
三年前,劉行垚在中國傳媒大學上大三,選過張紹剛的課。他說,這種“老師心態”可以理解為一種控制感。“這可能是老師的通病,你得確定你的課程是在你的程序之下的。”
有學生曾在受訪時表示,“張老師是用詆毀的方式表達感情”。對此,張紹剛并不否認。
“可能是吧。”說完,他又補上一句,“說這樣話的人都是我帶班的學生,自從不帶班主任就沒有了。”
曾經那么用力去教的學生,多年后,能夠認他的好,是讓張紹剛特別驕傲的事情。“我帶的02年入學的一個班,06年畢業,一共47個人,畢業10年的聚會,來了36個,你相信嗎?為什么?如果他要是對這個班、對這個班主任,心里有很多的委屈和不服,他會來嗎?”

現在,即便不帶班了,張紹剛看見學生有事還是忍不住要管。
有一次,張紹剛得知,他相熟的一對學生情侶,戀愛三年,分手了。他第一時間給男生發了微信,告訴他:分手不撕逼。
“我管得著嗎?”張紹剛斜靠在沙發上,“但是我會覺得撕逼這件事很丑陋,要感念對方曾經給你帶來的美好。”
張紹剛自認有著無可改變的傳統價值觀,行事老派,內心比較知識分子,“所以我對人的要求挺高,其實某種程度上這是缺點。”
“你往好了說,死了之后,大家可以說,‘哇,丫內心高潔。活著(的時候)其實是挺麻煩的一件壞事。”
從學生到嘉賓,他從來不后悔自己罵過任何人。
他覺得,自己會犯的錯誤,就如同家長對孩子會犯的錯誤。他就像一個追在兒女后面碎碎叨叨提意見的父親,希望對方作出在他看來是對的選擇。“如果讓我對過去作出判斷,那我只能說,我的努力是對的。但是在當時,對于那個人來說,也許是錯的,或者說是不合適的。”
對張紹剛的一些學生來說,他是像父親一樣的存在。史芮瑛是張紹剛10年前的學生,現在是電視臺綜藝節目的編導,回想起來,她覺得現在職業道路的選擇,跟當年張紹剛的課程不無關系。
在國內綜藝節目還不甚發達的年代,張紹剛就常在課堂上講一些國外的綜藝節目形態。“每次同學說想拷貝他的節目,他說不行。”他不愿意慣年輕人直接伸手的習慣,但他愿意接受史芮瑛拿別的節目跟他交換。
張紹剛上課時,從不照著PPT念,一個人滔滔不絕。他很喜歡跟學生互動,曾經在課上隨口問大家有沒有看過歐美節目。“其實大家很多人都還沒那么洋氣,剛好我當時正在看《全美超模》,我就舉手,然后大家哄堂大笑。”劉行垚說,“他就笑著盯著我看,‘這位同學,你看過《全美超模》,你真夠牛的。”
現在,史芮瑛有時候會碰到去上節目的張紹剛,曾問過他,怎么接了這么多綜藝節目,得到的答復是認為這種不同類型(的節目)對他教學上有幫助。
畢業之后,史芮瑛一直跟張紹剛沒斷過聯系,保持著“亦師亦友”的狀態。在她剛剛畢業,對工作感到迷惘時,她爸爸會對她說,“你去問一下你們張老師”。
劉行垚對一件事情印象很深。有一次下了課,一個平時很害羞內斂,總坐在教室后排的女生,找到張紹剛,希望他能夠幫忙找媒體方面的實習工作。張紹剛沒有猶豫就應了下來,“他就說你把微信跟我講一下,我待會兒找人聯系你。”
現在的張紹剛,不再像以前那樣老愛說教,反倒是老被人懟。《吐槽大會》上,無論被如何兇狠地揶揄,穿著花西裝的他也只是窩在沙發里,保持微笑,或佯裝生氣。
他在努力適應著時代的變化,做著這個年齡段該做的事,但他絕不愿站在對過往的全盤否定上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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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種新潮的綜藝節目之間穿行,是張紹剛適應時代變化的努力之一。
有的節目他抱著學習的心態參加,“需要向90后學習”。有的只是為了好玩,娛己娛人。
10多年的好友撒貝寧參加過他的《吐絲聯盟》和《脫口秀大會》。撒貝寧曾經在采訪中說,自己永遠記得,當年在臺里開年會時,張紹剛那種亦正亦邪的勁兒。“他怎么能跟同事這么開玩笑,同事還聽了這么高興。”
撒貝寧覺得,張紹剛錄這些綜藝時的狀態,跟當年和同事們搞聯歡時是一樣的。“他現在應該是找到了一種讓他覺得非常舒服的表達方式。”
在他看來,張紹剛的主持跟從前一樣,視角簡單、單純,接地氣,會踏實地站在普通人的立場去看待問題。
所有的綜藝節目里,張紹剛最看重的還是《吐槽大會》。他享受和池子、李誕玩兒在一起的狀態。跟池子在一起時,他像父親,池子管他叫爸爸;李誕則像他的學生,年輕沖動,有才華,還嘴碎。
“張老師私下里可好了,老被我們欺負,他也說不過我們。調侃完了人家也不跟你計較。因為我們都喜歡跟那種愛開玩笑的、喜歡說說鬧鬧的人玩嘛,張老師正好就是這樣的人。”池子說,“其實這樣的人挺少的,年齡越大越少。張老師年齡這么大了,還能跟我們開玩笑,真是老藝術家!”
“老藝術家”愛看書,愛到有了潔癖,看到爛書特別憤怒。他曾在飛機上看了一本得過茅盾文學獎的書,一下飛機就把書給撕了。“故事差,人物差,語言差,價值觀差,一無是處。不撕不足以泄憤。”
但看到好書時,他就會自己背過去,送給李誕和池子,或者直接帶著他們去出版社拿。
他時常會像家長一樣囑咐池子,在一些場合不能太戲謔;也會像老師一樣,監督李誕戒酒。
在這個以讓人開心為主旨的節目里,如果說李誕的快樂來自解構嚴肅,池子的快樂來自年輕人的樂天,那么張紹剛的快樂,或許正來自于一個普通中年男人超乎年齡的少年感。
張紹剛曾用西紅柿來形容自己——老少咸宜,普普通通。直到現在,他還保持著多年來樸素的生活作風。
他還是去哪兒都坐地鐵,出了地鐵騎車,手機里備著5個共享單車的APP。進所有的店,第一句話先問服務員:“打折嗎?”錄影結束,會把現場的食物都打包帶走。
不變的還有他的價值觀:傳統、接地氣、愛憎分明。
幾年前,張紹剛出了一本隨筆《無聊齋》,撒貝寧寫了一篇序言:“看了紹剛的聊齋,猛然想起他似乎是現在仍在堅持坐地鐵上班的為數不多的央視主播了。從前我總以自己科班出身的優勢嘲笑他是法盲,他聽后并不惱,反引以為豪。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但凡街上有人吵架,他一定是第一個撲上去……勸架?錯了!他是第一個撲上去搶個好位置蹲下來慢慢觀戰的人,如果時間允許,沒準還能去買包瓜子。”
末了,撒貝寧說:“希望紹剛永遠是那個蹲在地上看吵架的人,別隨隨便便站起來。”
多年過去,張紹剛身上的煙火氣,似乎并沒有變淡。
(劉宇薦自火星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