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江
摘 要:鄉土文化四重關系的裂變使得底層勞作人民成為“城市游牧人”,社群、空間、生活方式、文化身份共同解構世俗的鄉土文化,其內部結構開始瓦解以致重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正是這種文化狀態下生產出來的電影文本,其文化價值在此意義上超越了美學價值。本文通過對影片文本背后的鄉土文化的解讀,試圖挖掘出導演的潛在的敘事無意識。
關鍵詞:城市游牧人;鄉土文化
《報父母恩重經變圖軸》久久地掛在荒野寺廟中,終于還是成了世紀遺物。
裕固族兄弟阿迪克爾和巴特爾在爺爺突然辭世后,踏上了一條逐漸“干涸”的歸家之路。作為李睿珺導演的第二部長片,《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延續了《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里的“鄉土”主題,在關于“歸家”的核心沖突的營造中,古老中國的鏡像——西北游牧民族裕固族的衰敗,就像片中人物使用的突厥語一樣,其失落成為一種歷史的恒定敘事,不可挽回。
一、成為“城市游牧人”
“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1]費孝通先生社會學的表述將目光聚焦在“鄉土”人文空間里,“鄉土社會”也因此成為觀察整個中國的運行邏輯的一個絕佳視角。出身于甘肅高臺的李睿珺,對于裕固族歷史有著一種類似于“親緣性”觀察,這種敘事邏輯的形成來源于其本身對于城市化的自反式思考。曾經建立甘州回鶻汗國的裕固族人如今只剩下一萬四千人左右,文字消失,語言瀕臨失傳。這個民族斑駁的過去和令人隱憂的現在像極了傳統鄉土人倫在現代化語境下的遭遇,不可言說卻急需被指認。
“四世同堂”的美好天倫正逐漸被原子社會瓦解,人被孤立成一個個體,曾經牢固的家庭結構開始出現裂痕,舊式的鄉土人倫在面對資本同化時,似乎顯得力不從心。生存的壓力讓原始的游牧民正逐漸“進化”成一個難以被描述的復雜群體——“城市游牧人”,鄉土在這里變成了一個失落的“自我”,潛藏在文本深處的失家的恐懼和歸家的無望開始成為一種預言。影片結尾,裕固族兄弟從沙漠和鹽堿地中走出來后,尋找到的“家鄉”變成了一座龐大的工業園區,“水草豐茂”退卻為一種童年記憶。
“父親一樣的草原枯萎了,母親一樣的河流干枯了”,荒漠和廢墟中激發的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作為《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的主要視覺圖景,這兩組視覺符碼潛移默化地變成了導演的現代性哲思的憑借物,并最終召喚出現代人存在的一個特殊狀態——“城市游牧人”。“城市游牧人”的形成源于鄉土文化的裂變。社群、空間、生活方式、文化身份共同解構世俗的鄉土文化,其內部結構開始瓦解以致重組。
(一)社群關系
鄉土社會中的主體(底層的勞作人民)原本是一個由“鄉紳文化”所支配的運行有序、關系融洽的一個小群體。它的運行有序來源于宗親和血緣等傳統文化的控制,實際上正是憑靠這種文化邏輯,封建社會才得以延續幾千年。然而,資本和市場的強勢介入打破了傳統的文化固態,原本結構穩定的社群關系開始演變成為分散的個體,家族紐帶甚至家庭紐帶也面臨著被重構的危機。“穩定-動蕩”的社群關系的裂變,讓“城市游牧人”成為社會結構轉型中必然出現的一個特殊群體。
(二)空間關系
在重農抑商的封建社會,人口的跨地域流動極其緩慢,除過大規模的天災人禍等外部因素的強行介入,底層勞作人民在以血緣宗親凝結的紐帶中自得其樂,甚少考慮外部遷徙。游牧民族雖說“逐水草而居”,但活動范圍還是局限在一個相對較小的地理區隔中,且內部的文化生態穩定,并具有可傳承性。盡管也有游牧文化和中原農耕文化的互動,但其造成的文化差異在中華文化同宗同源的召喚下退居到邊緣位置,取而代之的則是文化融合后的繁榮景象。這種穩定封閉的鄉土空間必然產生生存的安全感,身份認知的焦慮和離散恐懼當然無從談起。相反,人口在地理意義上的大規模自由流動出現在當代中國社會后,鄉土空間的穩定性和封閉性開始崩壞,凋敝的村落和落后的城中村替代了田園詩意風光,成為被當代藝術不斷表述、書寫的視覺圖景和復雜文本。“封閉-開放”的空間關系的裂變,是“城市游牧人”身份困惑和離散恐懼的直接原因。
(三)生活方式
土地作為底層勞作人民的一切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唯一來源,在未被消費文化所統攝的城市文明吞噬之前,其神圣性不言自明。“失家”的底層勞作人民離開了數千年來關乎命運和存在的神圣土地,被動地選擇進入到完全陌生化的城市空間,等待他們的只能是另一種機械呆板的重復勞動。只是這里的“重復勞動”在空間上得到了解放,彼時的勞作只能停留在家庭承包的責任田上。現在,資本的聚集地成為勞作空間選擇的唯一參照系,“春運”返鄉-返城潮迅速成為世界人口遷徙史上的一大奇觀則是“空間解放”的最好例證。從原始的農耕生活演變成新式的“城市游牧”,鄉土社會的主體并沒有成為城市化的主人,由此,“回不去-留不下”的兩難選擇成為亟待解決的現實困境。擁抱消費社會卻為資本匱乏而自卑,返回鄉土社會卻為身份認同對象的合理性而懷疑。《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的自知書寫背后,確確實實隱藏著這對吊詭的矛盾。“原始農耕-城市游牧”的生活方式的裂變,在經濟學意義上將“城市游牧人”拋向一個更加孤立無援的狀態。
(四)文化身份
“城市游牧人”在尚未被商品邏輯塑造之前,曾以“詩意的棲居”方式與自然產生聯系,他的主人身份被定義為“原鄉人”,是擁有主體意識并能夠與主流文化產生“接合”(articulation)的群體。而當城市化進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納來自傳統鄉土的有效性資本之后,“原鄉人”迅速異化為“異鄉人”。“異鄉人”在面對城市消費文明時完成了自我他者化的過程,其代價就是主體意識的喪失和身份認同尷尬。他們找不到一個得以接合的可靠文化,甚至連大眾文化暫且也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鄉土文化的四重關系并非是一種單純的二元對立,其意義的生成與流變在互動、抵抗、妥協中完成。“城市游牧人”身份的塑造是多元合力的作用,并被描述為一種歷史無意識。《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正是潛入這種歷史無意識,企圖為“城市游牧人”找尋到一種歸宿,并把這種歸宿命名為“水草豐茂的地方”。但是,導演還是做了悲觀的選擇,敘事機制最終把裕固族兄弟引向了城市工業區,他們在淘金人(父親)的帶領下走向未知,成為新一代的“城市游牧人”。仿佛這才是無法擺脫的宿命。“最后幾個鏡頭是這么設計的,先是一片草原, 然后兩個孩子入鏡,大步往前走,幾秒鐘后,出現一個現代化氣息的工廠,父親入鏡,漸漸超過孩子。李睿珺說,一開始是連個孤兒到草原上尋找他們的家,最后連同父親一起,變成了3個孤兒。”[2]
二、多元鄉土與“鄉愁”
“現代理論認為空間總是處于不斷的創作過程中,永遠不會結束,永遠不會關閉。”[3]鄉土社會在經歷了四個維度的裂變之后走向一種多元狀態,并且新的機制還在不斷形成。與此對照,《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便是這種多元狀態下產生的文本。鄉土作為言說之物表面上是強勢性語句的存在,同時,作為空間的展示它也占據了影片的絕大多數敘事時間。但是,恰恰是影片結尾出現的幾秒鐘的“工業區”(城市空間-他者)鏡頭卻交代出了這個封閉時空走向裂變甚至消亡的根本原因。在這里,這個未被大肆言說的他者成了影片空間的最終收割者,將鄉土空間收編在了其輻射范圍內。因此,同等意義上,鄉土也被冠以“多元”的狀態,這個“多元”無疑又受到城市空間的影響。空間內外部的運動發生了多樣性、多主體、多方向的變化。
多元鄉土所承載的文化必然是復雜的,傳統文化、現代文明甚至后現代文明在這個場域互相角力。《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搬演了多元鄉土紛爭的內部文化沖突,以“公路片”的外殼向世人展示一個令人唏噓的荒漠奇觀(傳統游牧文化的失落),以工業區上空的煙云折射現代文明的野蠻,以乘坐白氣球身著民族服飾的父母漂浮在天空的后現代超現實筆觸描寫懷舊和“鄉愁”。最后,鄉土空間的他者-城市空間在“歸家”或“尋根”的敘事中被轉換成為“目的地”,自我和他者的擦肩而過引出了更大的追思:現代人的“鄉愁”。
“鄉愁”在現代社會無時無刻不成為一種癥候,每個藝術工作者都追求同樣的東西:重獲過去或阻止現在的流逝。本質上,時間變成了“鄉愁”,并獲得了敘事的合法性地位。一個人唯一可以用來對付時間的工具只有記憶,至于“鄉愁”,懷舊似乎成了唯一的可行辦法。導演根據裕固族民族來源的啟發,用“行走”的方式完成了對鄉愁的書寫。行走伊始,斷壁殘垣中宗教壁畫的剝落展示了一個曾經輝煌的裕固族歷史;行走至頹敗村落里(影片62分鐘),宗教壁畫被裕固族兄弟在黑暗中所發現;行走至荒野寺廟,僧人讓巴特爾瞻仰《報父母恩重經變圖軸》,并念出圖軸上的詩文,“恐依門庭望,歸來莫太遲”(大足石刻《父母恩重經變相》第九組《遠行憶念恩》碑文),兩兄弟冰釋前嫌。行走中的“宗教壁畫”尤其是《父母恩重經變圖軸》這組敘事元素的多次重復,讓宗教畫背后指涉的傳統鄉土人倫更加明晰,以至于它們的剝落或破損都讓人聯想到一個時代的逝去。
傳統鄉土社會能夠給予“城市游牧人”的僅僅是一絲的倫理慰藉,還是有更多情感和人文的承載?李睿珺將問題拋給觀眾。李睿珺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對于裕固族兩兄弟身份和未來的看法:“《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中尋找父親不僅是尋找精神家園,也有父親外出掙錢這種非常現實的基礎。最后找到的父親正是一個打工者。另外,我印象深刻的是,這樣兩個無父陪伴的孩子在沙漠里,騎在高大的駱駝上,在仰拍鏡頭中,像駕馭沙漠之舟的騎士一樣,非常自信。這也是一種新的中國人的隱喻。如果考慮到80年代第五代的《黃土地》中有一個作為愚昧象征的小男孩憨憨,那么三十年之后,新的中國人則像探險家或者考古學家一樣,面對沙漠不再是恐懼,而是開始新的征程。”[4]導演無疑是樂觀的,他的“自知”狀態使其能夠將鄉土空間與城市空間連接起來,未來的社會再也不是二元對立的,全球化、跨地區的更大沖擊才是鄉土和城市空間演變的催化劑。
“水草豐茂的家鄉”猶如《報父母恩重經變圖軸》一樣,最終只存在于父輩的只言片語、零星的出版物和人跡寥落的博物館里,作為一種歷史遺跡供大家憑吊。這時代永遠需要新的精神匱乏的填充物,城市游牧人的“鄉愁”該用什么來紓解,現在看來,一切都是未知數。
參考文獻:
[1]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中華書局,2013.
[2]王琳琳.泡沫“烏托邦”[J].人與自然,2015,(10).
[3]張英進.多元中國——電影文化論集[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李睿珺,陳旭光,張燕,張慧瑜.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J].當代電影,2015,(07).
作者單位:
北京電影學院電影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