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王 朝初始,前朝亡國教訓近在眼前,君王為立國威,往往制訂一系列嚴密措施來約束官吏行為。以明朝為甚,朱元璋治貪是真狠。明初,震驚朝野的貪腐大案接踵而至,以“郭桓案”最為典型。哪怕放在整個封建社會,此案涉貪人數之多、涉案數額之巨、懲處力度之重,也可堪稱“前無古人”。是治貪有方,還是越治越貪?要解這個悖論,不妨從“郭桓案”談起。
洪武十七年(1384年)五月,戶部侍郎郭桓被升遷至戶部尚書。古代設六部,戶部主管人口資源和國土資源,掌控全國各地的財政大權。從“副部長”轉正的郭桓,一舉成為國家的財政大臣。
在戶部尚書這個肥差職位上,郭桓沒有閑著,同年十月,他以巡視的名義來到浙西道,浙西道長官黃文通自然是使出渾身解數“表現”。古代上級來視察,按規矩下級首先要請上級到官署去匯報工作,然后再將上級送回驛站休息。結果郭桓一到浙西,就被黃文通直接請到自己的私宅去了,美色財寶獻上,郭桓心領神會。
在浙西道期間,郭桓還與黃文通等人相互勾結,合伙私分了浙西道各州銀鈔50多萬貫,還通過巧立名目、私自增加稅收等方式,大肆侵吞浙西道應上繳給國家的稅糧。
郭桓這些人貪欲太大,造成當年浙西道的財政漏洞實在不好掩蓋,但各級官員沆瀣一氣,利益盤根錯節,個個都不干凈,只要朱元璋不親自下來盤點庫存、查賬本,哪曉得下面的人在搞什么鬼糊弄自己?也正因為郭桓這干人太無法無天,可能引發了稍微有點良知的官員的不滿,到年底,僅僅當了7個多月戶部尚書的郭桓,就因有人告發其品行不端而被朱元璋降為戶部侍郎。
郭桓雖然官小了,但當“部長”的幾個月建立起人脈圈子,膽子也練大了。此后3個月,他更加肆無忌憚,國家軍用糧倉里積蓄3年的糧食被他盜賣一空。他還與全國除京師應天(今江蘇南京)以外的其余12個布政司的官吏相互勾結,通過巧立名目、涂改票據等非法手段,共竊取銀鈔600萬張。
貪腐到這等規模,基本全國淪陷,恐怕很難將過錯歸咎于某個人。事情的敗露,是從北平承宣布政使司開始的。洪武十八年(1385年)三月,御史余敏、丁廷舉突然告發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李彧與提刑按察使司趙全德與中央的戶部侍郎郭桓、戶部干部胡益、王道亨等相互勾結,吞盜官糧,數目巨大。其手段,與郭桓在其他布政使司的勾當并無二致,或涂改票做假賬,或巧立名目胡亂征稅。
事發在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是有原因的。當時,河北地區屬于“山西移民社會”加 “軍旅社會”,沒有錯綜復雜的宗族關系和相對牢固的官員利益集團,一有風吹草動,掩蓋起來也就沒那么容易。
此案一上報,朱元璋氣炸了,不禁感嘆:“自古以來,貪贓枉法者絡繹不絕,但是搞得這么過分的,實在罕見!”朱元璋誓必拿下這幫“史上巨貪”,遂命曾擔任過原河南行省右丞的吳庸為專案組組長,經過大力追查,案中案迅速向各布政司蔓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案件蔓延的方向并不指向事發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而是江浙地區。
除了郭桓外,禮部尚書趙瑁、刑部尚書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麥志德等人紛紛被查出嚴重的經濟問題。如果把郭桓貪污盜竊的金銀錢鈔全部折成糧食,再加上他與人合伙貪污的稅糧700萬石,總計高達2400多萬石糧食,相當于當時全國征收的秋糧總和。
按照明朝慣例,接下來自然是一通宰殺。除郭桓和吏部尚書余熂等中央高官掉了腦袋外,12個布政司的各級涉案官員以及行賄的富戶都被砍了頭。再加上一些被貪污的稅糧流入民間,在大肆追繳這批糧食的過程中,冤獄遍地,《明史·刑法志》載“死者數萬人”。
“郭桓案”之前的洪武九年(1376年),財政系統爆發“空印案”。當時,各布政使司計吏因離戶部道遠,為免往返奔走,便預持蓋有官印的空白賬冊,遇有部駁,隨時填用。這種先蓋章后填報表的行為,為造假賬創造了機會。朱元璋大怒,以“殺頭數十,充軍數百”的代價剔除了行政文案上的“潛規則”。
佃農出身的朱元璋,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朱氏反腐手段之烈,也的確為中國歷朝歷代所鮮見。貪污60銀兩,除了梟首,還要剝皮制成標本警示后人。重典治貪毫不手軟,造空賬本的負責人也被殺了,為什么還是難免“郭桓案”的發生?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一書中給出的答案是:以道德代替了法律。
在道德旌旗之下,文官集團形成了具有“雙重人格”的群體,明代史學家李贄將其概括為“陽為道德,陰為富貴”。“陰”,指的是貪心和私欲;“陽”則指口頭上的仁義道德。龐大的文官機構表面看,是靠一整套道德體系來維持著,諸如口頭上的仁義愛民忠君等。但在實際行動中,文官有私人的價值標準,在陰陽中不斷斡旋得利。所以,像海瑞那種將陰與陽分得一清二楚的人,被黃仁宇稱為“古怪的模范官僚”。
放到明朝,這種社會特性尤為典型。朱元璋從道德高度出發,認為官員應不計報酬地奉獻,這就導致不少明代公務員哭窮。一個正七品的縣官,年俸90石米,大約5000多公斤。其中,有40%的米被折算成絹布、棉布等零碎的小東西。要養一大家人,日子緊巴巴的,以致《明史》編纂者都替官員打抱不平,說“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既然在代表“陽”的皇帝那邊討不了多少好處,官員就加倍在“陰”的這面討回來。久而久之,社會便形成了皇帝、官僚、平民的三元撕裂社會。
“郭桓案”爆發前,“空印案”“胡惟庸案”先后發生,朱元璋逐漸采取法外施刑的方式,并且設立錦衣衛以加強監控官員,但這些措施并未打通皇帝與官僚的二元對立狀態,反而使雙方的關系趨于緊張。
欲暴力根除腐敗,到最后,卻演變為了皇帝的獨角戲。一個有力的證據便是,“郭桓案”歷時不到4個月,朝野震驚,平民哀嚎,朱元璋發現“反腐”失控,為維持朝綱,又自己打臉,把欽定的專案組組長吳庸砍了頭。
如果反腐敗缺乏法治基礎和相應的預防腐敗機制的建立,最后治標不治本,起不到持續的效果,甚至還會產生反彈。明代中后期“惟賄是舉,而人皆以貪墨以奉上司”,官場“禮義淪亡,盜賊競作,貪婪和無恥之風彌漫”。
當然,“郭桓案”放在當時的背景下,也不乏積極意義——它促成了大寫數字的出現。此案之后,朱元璋將記賬的漢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改為“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佰、仟”,以杜絕貪官污吏通過篡改數字貪贓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