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
這些年,不少農村地區攀比之風日盛。房子建得高高大大,即便房間住不滿且住的時間不多;紅白喜事日益繁復奢華,為了排場熱鬧甚至引入低俗內容;生活消費領域競爭熱烈,比如哪怕一年開不了幾天,也要買輛車放著,又如辦事擺酒的檔次水漲船高,大魚大肉好煙好酒,寧可吃不了讓客人打包“兜著走”。另外,包括過年在內的所有傳統習俗和儀式,也都可能成為炫富和攀比的載體,等等。
合理的社會競爭是農民生活價值的重要來源,也是鄉村社會有效的整合機制。不少農民常年在城市務工,他們省吃儉用,面對簡陋的勞動和生活環境很少抱怨,也沒有產生底層群體的失落感,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在為整個家庭的向上流動而拼搏,對未
來抱有希望;另一方面則是他們能在村莊的社會競爭中,即時地將自己的勞動收入轉化為社會評價,獲得熟人社會內生的某種體面與榮光。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些年來鄉村社會的攀比之風,確實說明農民的物質收入在不斷提高,而農村依然具有旺盛的價值生產能力,依然值得他們的情感眷戀與價值寄托。
但不得不正視的是,當下農村的社會競爭確實也出現了明顯的失控之勢,它表現為競爭的虛浮化與去倫理化。合理的競爭行為應是在面子需求與實用需求之間形成大致契合,是一種量力而為,而虛浮化則表現為二者的割裂,只要面子而放棄里子。同時,當面子競爭成為農民行為邏輯的主導性動因之一,功利性考量便壓倒甚至瓦解了約束行為的倫理規范。虛浮化的攀比,造成農民有限財富的極大浪費,去倫理化的競爭則加劇了鄉村社會的分化甚至解體。在發達地區農村,后者表現尤為明顯,而在大多數普通農村,前者已相當嚴重。
這或許是巨變時代必須承受之痛。在穩定封閉的傳統農耕時代,農民財富分化較小,極少數富人的競爭行為并不沖擊鄉村社會的主流價值。鄉村社會的評價體系與農民的價值體系緊密關聯,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傳統價值理念會引導和約束現實層面的社會競爭,社會評價體系中,建立在穩定預期基礎之上的倫理規范也滲透到農民行為的各個層面,“打腫臉充胖子”或明顯不合規矩的競爭行為,只會帶來惡評。這種情況下,農民的競爭行為就會相對平和與從容。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同農民家庭歷經代際演變,沒準兒到哪一代就會家境逆轉,過去在競爭中落下風的農民則可一舉挽回顏面。
巨變時代卻容不得這樣從容。農村空前的社會流動與開放,農民生育觀念和傳統倫理文化的轉變,導致長久且穩定的預期難以建立,而失去了傳統價值理念的引導與約束,現實性的社會競爭就變得時不我待,人們更急于在當下實現社會價值的顯化,化解往日的宿怨,撫慰打工的辛酸。同時,絕對強勢的城市與現代文化則扮演了重要的催化劑作用。不少農村地區的農民在盲目甚至笨拙的模仿和引入過程中,一些粗陋、低俗、假冒偽劣、光怪陸離的東西混雜其中,鄉村文化被悄然偷換,鄉村風氣被逐步侵蝕,農民的精神世界則變得急功近利、空洞虛浮。
正因如此,重建鄉村文明,重振農民的精神世界,變得尤為重要而且迫切。說到鄉村振興,許多人更關心產業興旺、農民增收,但實際上,鄉風文明建設更需關注。所謂鄉風文明,就是要重塑風清氣正、積極健康的鄉村文明,以此來涵養和振作農民個體的精神世界。一方面,政府要延續近來掀起的移風易俗工作,從群眾反映最強烈最突出的具體問題入手,認準了就頂住爭議,旗幟鮮明,懲惡揚善,煥發鄉村文明新氣象。另一方面,通過基層組織將農民動員和組織起來,尤其是將常年在村的鄉村精英和婦女老人組織起來,通過紅白理事會、老年人協會等形式,因地制宜、百花齊放,探索鄉村文化文明建設的新路徑。一個全面振興的農村,必然是一個億萬農民生活富足而又精神飽滿的農村。▲
(作者是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環球時報2018-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