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勇鳴

我國每年取得的科技成果名列世界前茅,然而科技對經濟的貢獻率遠低于西方發達國家。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科技成果轉化難。科技成果轉化的過程如同接力賽,科學家要把接力棒交給企業家去做,但是科學家和企業家思維不同、語境不同,所以這中間需要有一個非常專業的綜合性團隊去當“二傳手”。那么誰來當這個“二傳手”呢?怎樣保證這個“二傳手”有充分的動力?值得認真研究。
一、我國科技成果轉化難的主要原因
科技成果轉化難是世界普遍存在的問題,它需要高素質的專業人員去經營,需要政府創造一系列必要的社會環境和政策支持。目前我國科技成果轉化存在的“短板”之一,就是企業轉化能力弱,積極性不高。國企大而不強,缺乏“引擎”企業和自主技術體系,在材料、能源、信息等重點領域核心技術存在“卡脖子”問題。民企長而不大。中小企業大多處在價值鏈中低端,對成果轉化“有心無力”。外企強而不愿為我所為,2013年上海跨國公司和港、澳、臺企業研發投入占上海企業研發投入的53.3%,但是在華專利申請和SCI論文發表占20%。“短板”之二是高校科研機構供給能力不足,現行考核體系“重數量”,導致科研人員片面追求發論文、申請專利的數量,而對成果的創新性、市場應用性等方面重視不夠。我國專利成果出現“三多三少”,即實用新型專利與外觀設計多,發明專利少;國內專利申請多,國際專利申請少;非職務專利申請多,職務專利申請相對較少。“短板”之三是科技中介服務機構的支撐能力較弱。科技創新服務業“小、散、弱”,專業化隊伍缺乏。一些民營的科技創新服務中介陷入了“長不大”的惡性循環:由于資金實力不足,它們無處招賢、無錢招賢、無力留賢,往往依靠發展知識產權代理、分析等輔業收入來籌集資金,進而彌補知識產權運營等主業的開支,結果反而使得其業務聚焦度不夠、專業化水平止步不前,難以滿足客戶需求。一些高校院所的技術轉移服務機構由于特定隸屬關系,表現出行政色彩濃厚、市場化程度不高、專利學科狹窄和服務對象有限等諸多問題,轉化能力整體較弱。“短板”之四是政策之間存在“脫節”“打架”現象。加上科技成果轉化的高門檻、高風險、高不確定性特點,這些都導致轉化成功率低。
二、專業的事還是要讓專業機構來做
目前科技成果轉化的主要形式有:擁有科技成果單位自行投資實施轉化;向他人轉讓該科技成果;許可他人使用該科技成果;以該科技成果作為合作條件,與他人共同實施轉化;以該科技成果作價投資,折算股份或者出資比例。其中,擁有科技成果單位自行投資實施轉化不是發展方向,因為高校科研院所沒有資金、設備和市場信息優勢。
事實上,發達國家之所以專利轉化、許可比例高,主要原因在于其科研成果并非靠一個人或者一個科研團隊轉讓出去,而是靠技術轉移部門(OTT或OTL,即Office of Technology Transfer或Office of Technology Licensing)轉讓出去的。一般在發達國家,有大量的專業化人才做知識產權的轉移工作,他們當中很多人擁有理科或工科背景,還擁有法律方面或MBA的文憑,以及投資方面的實踐背景。比如牛津大學的技術轉移辦公室,就擁有一大批這樣的人才,只要你的成果值得轉化,學校會替你申請專利。而美國則要求大學都建立OTT、OTL。從上世紀70年代起,美國斯坦福大學就設立技術許可辦公室,擁有自己的技術轉移公司或投資基金。2004年,日本大學開始進行改革,建立大學技術轉讓機構。以色列魏茲曼科學院則早在1959年就成立了專門的耶達技術轉移公司。耶達技術轉移公司是世界上第三大最為盈利的技術轉移公司,成功衍生出50多家公司。2011年該公司通過技術轉移實現收入高達100億美元。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技術轉移公司收入超過美國麻省理工和哈佛大學。目前以色列在高校系統建立了7個技術轉化機構(TTO),在醫院系統建立了5個轉化機構,另外還成立一個專門進行國防技術轉化到醫療行業應用的機構,這些機構集中于將先進的科研成果推向市場。
根據現在我國政策,高校科研機構原則上不再辦企業,但可以對技術成果選擇轉讓或技術許可。然而,由于技術市場不發育,真正轉讓成功的非常有限。因此,應探索通過建立高校和科研機構的OTT,成立技術轉移公司,通過與社會合作,幫助教研人員與學生進行科研成果轉化。高校和科研機構通過技術成果參股轉讓企業,更有利于科技成果轉化。否則,你對自己的技術都不相信,都不敢投資,別人誰會買你的技術?
三、培育專業科技成果轉化機構的政策建議
為了更好解決科技成果轉化難問題,培育專業的科技成果轉化機構,建議可從以下幾方面入手:
第一,建立高校和科研機構的OTT。目前我國高校和科研機構的科技成果轉化部門通常只是行政管理部門,缺乏科技成果轉化的專業經驗,營運機制與市場、與國際很難接軌,轉化人才嚴重缺乏。發達國家的OTT,其功能是篩選技術成果,完成專利申請,對專利進行投資。具體做法:評估教研人員的技術成果能否轉化,能否支持公司經營;幫助教研人員與知識產權保護公司或事務所取得聯系,解決有關法律問題;代表學校和教師簽訂協議;建立預先專利制度;依法運作,合理分成。OTT下設創新投資基金或技術轉移公司,負責對專利進行投資。目前我國高校和科研院所對于科技成果轉化,大多采用“割裂管理”模式,相關職能分散在科技處、產業處等多個部門。歐美名校則大多通過一個技術轉移許可機構進行“全鏈條管理”。這類機構擁有大量專業人員,專利數與管理人數之比通常為2-5:1。而國內高校的專利數與管理人數之比通常為500-1500:1。目前同濟大學已將科技處改為“一部三院”的OTT。一部是科研管理部為行政機構,設少量管理崗位,三院是科學技術研究院、工程與產業研究院、先進技術研究院,為專業科技成果轉化機構。三院“掌門人”絕大多數源于校外技術轉化的專業人才。 2018年6月11日,復旦大學科學技術研究院成立。其中重要職責之一就是以知識產權為中心,開展技術轉移、技術集成、技術中介和技術服務,負責地方技術轉移平臺的建設與管理。
第二,培養高素質的專業轉化隊伍。高端復合型人才缺乏是我國專利質量和成果轉化率不高的重要原因。在發達國家,一個典型的技術轉移專業人才需要具備獨特的知識和技能的組合,通常是以工科或理科博士為起點,然后加上工商管理或法律方面的高級學位,還需要5年以上的工作積累來培養其法律和商業判斷力,才能應對OTT工作中的各種任務,包括特定區域許可,篩選被許可方,以及確定合適的市場、客戶、商業應用范圍和可能的商業模式。這樣的人才收入往往是教授收入的2倍以上。在國內,具備這種能力的人才即使在知識產權相關的政府機構和服務行業中也是鳳毛麟角。上海市科委正在籌建上海技術轉移學院。旨在通過對具有理工科專業背景的在職人員和研究生學員的技術轉移業務進行培訓,為高校院所輸送復合型專業人才,壯大技術轉移服務業市場的力量。
第三,成立高校和科研機構的創投基金。科技成果轉化需要政府資金投入。與政府在研發方面的巨額投入相比,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方面所需要的投資是很小的,但能夠起到杠桿作用,產生的效益是巨大的。發達國家科學技術研究、開發和商品化的資金投入是1:10:100,中國是1:
0.7:100。2016年9月國務院印發
《關于促進創業投資持續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要求多渠道拓寬創業投資資金來源,大力培育和發展合格投資者。支持央企、地方國企、保險公司、大學基金等各類機構投資者投資創投企業和創投母基金。政府定位于風險投資者(LP),履行出資人的職責,而非風險管理運作者(GP)。組建與市場接軌的項目管理公司,按照“分散風險、專家管理、規范運作”要求,選聘優秀的風投人才來運作項目。發展政府或國有資本參股、社會資本控股、市場運作的創業投資引導基金。
第四,健全社會科技成果中介服務體系。科技中介是國家和區域創新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各類創新主體的粘接劑和創新活動的催化劑。在發達國家,技術轉移中心將部分工作外包給各種中介服務機構,如專利律師事務所可以參與文獻的檢索和專利的判斷,法律顧問可以協助起草許可合同,風險投資公司和咨詢公司可以參與評估專利價值和確定合適的商業模式。然而,在國內這些服務機構還沒有發展起來。在這方面,上海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如徐匯區建立上海知識產權服務業聯盟,依托盛知華、上海專利商標事務所、上海硅知識產權交易中心等專業機構,推進更多知識產權成果轉化;市知識產權局推動浦東新區與擴容后的上海自貿試驗區實現知識產權工作對接,將“專利資助”事權下放至浦東新區等。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曾經研發了一種能抑制腫瘤生長的蛋白。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該成果由于專利保護不足,容易被仿制或改造,因而被醫藥公司判定為“一文不值”。后來,盛知華對該項成果進行再加工,通過專業評估、補充數據、申請新專利等彌補此前的缺陷,極大提升其專利質量和商業價值。最終,該項成果在美國和歐洲的專利使用權被許可給一家跨國醫藥巨頭,許可合同達到6000萬美元外加銷售額提成。這是一個生動的科技成果轉化案例,甚至入選哈佛大學商學院的教學案例庫。
第五,構建科學的科技成果轉化收益分配機制。2015年3月1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頒布的《關于深化體制機制改革加快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若干意見》指出,科技成果轉化技術骨干收益不低于50%。上海科創“22條”提出,對科技人員科技成果轉化所獲現金和股權獎勵最低比例從“不高于50%”變“不低于70%”。湖北省對高校、院所研發團隊在鄂實施科技成果轉化、轉讓的收益,規定其所得不得低于70%,最高可達99%。然而,由于缺少專業科技服務機構的有效服務,往往出現發明人員喊價1000萬,企業還價1萬,最后成交價5-10萬的被動局面。目前我國專利交易平均價格為10萬左右。因此,對科研人員而言,獎勵比例雖有提高,但是實際到手的可能非常有限。轉化成果收益分配不是給發明人員比例越高越好。任何職務發明都要處理好發明人員、發明團隊、轉化機構和發明單位的關系。國際上,職務發明收益分配一般是三三制,職務發明收益1/3歸發明人和團隊,1/3歸轉化機構,1/3歸發明單位。例如,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技術轉讓收入15%用于技術發展,歸技術轉移部門。其余由專利發明人、所在系、學校各拿1/3。以色列科技成果轉化收益分配的做法是,大學占40%,發明者占40%-50%,發明者所在實驗室占10%-20%。技術轉移機構的收益來自于給大學的資金回報。以色列法律規定,專利技術所有權歸學校,專利使用權歸學校技術轉移機構。只有當技術轉移機構決定不負責某項技術的轉移時,這項技術才可以被研究者自行處理。上海盛知華知識產權服務有限公司是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下屬的從事高新技術領域知識產權管理與技術成果轉移的專業服務機構。成立至今,盛知華已完成20多項技術轉移交易,合同金額超過12億元。其運行機制:(1)給予充分的用人自主權。(2)給予相當的財務自主權。(3)在科技成果轉讓收入中,盛知華通過專業化服務提取15%-25%的份額,其余部分在發明人和所在單位進行分配;股權收入部分,變現后按上述同等比例進行各方分配。(4)將技術許可轉讓凈收入的10%分配給盛知華轉化人員,用于獎勵。
第六,專利政策導向有待進一步改革。近年來,國內高校專利年申請量排名前十的都達到上千件;而歐美名校專利年申請量大多為一二百件。是我國高校的創新能力遠高于歐美名校嗎?不是。主要原因之一,有關部門實行專利數量導向政策,如職務發明人申請專利后,申請費主要由政府出,發明人還能獲得獎金;財政科研項目驗收時,科研團隊申請的專利數越多越好。人們往往以為專利數量上去后,專利質量也會上去。實際上,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專利數量一多,反而會影響質量。為此,政府有關部門應調整一些政策和管理辦法,盡量擠掉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專利泡沫”;同時要加強高校院所的專利質量管理,并給予經費支持。2017年底,上海市科委啟動了首批技術轉移服務機構示范項目,上海交通大學、同濟大學、中科院上海微系統研究所等8所高校和科研院所入選。這些單位將在3年內持續得到后補貼資金支持,建立健全組織化、市場化、專業化機構,為上海乃至全國高校和科研院所的技術轉移服務體系建設樹立“樣板”。
(作者系中共上海市委黨校教授 )
(責任編輯 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