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蓓
他是一名普通的基礎教育工作者——從教36年,長期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并擔任班主任,還曾是成都市城郊接合部一所普通中學的校長。
他又不是一名普通的教育工作者——他以12卷《李鎮西教育作品》《愛心與教育》《做最好的老師》《給教師的36條建議》《做最好的班主任》《做最好的家長》等著作,影響了許多人;對教育的執著探索與思考,令他與吳敬璉、錢穎一、顧明遠、周國平等知名專家一起,登上了“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
當很多人面對教育困局束手無策時,李鎮西以“能做一點做一點”的精神執著前行,而他的目標,就是“讓教育回到最初的起點”。
問:您提倡“讓教育回到最初的起點”。在您眼中,教育的起點是什么?換句話說,教育是為了什么?
李鎮西:我經常看到一些教育項目通知或某些教育活動的方案,開頭往往這樣寫:“為了貫徹落實教育部最近頒發的教育中長期發展規劃,我們特舉行這次活動……”“為了貫徹落實×××領導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的講話精神,我們特召開這次……”給我的感覺是,我們現在所搞的教育,好像是為了某個精神、某個規劃甚至某個文件。我覺得,這樣的思路是有問題的。

我想起臺灣作家張曉風。一次她送兒子去學校,看著兒子走進校園的背影漸行漸遠,感慨萬千。回到家里,寫下一篇散文,其中有這么一段話:“世界啊,今天清晨,我交給你們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孩子,多年以后,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這一句發問,敲擊著每一個有良知的教育者的心。我們的所有教育行為,不都是為了回答這位母親的發問嗎?
也就是說,我們的教育就是為了千千萬萬母親的孩子,就是為了我們每天面對的每一個孩子。這就是我們教育樸素的起點。
問:您是怎么讓您的學校回歸“樸素”的?
李鎮西:比如,你們看到在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的校園里,沒有口號,沒有標語,許多學校有的什么“校風”“教風”“學風”之類的橫幅都沒有,也沒有任何領導視察學校的照片,沒有領導的題詞等等。我就想讓學校樸素樸素再樸素,因為教育本來就應該是樸素的。
但我們現在有些教育實在是太喧囂、太華麗。有的校長腦子里想的總是“彰顯特色”“打造品牌”“提升形象”“擴大影響”……做了一點點事,都要大肆炒作。
問:辦出特色、辦出品牌,不是許多中小學校正在努力實現的奮斗目標嗎?
李鎮西:首先聲明,我從不反對學校有特色。但現在好多學校所謂的“特色”都是假特色。找幾個專家來幫著“總結”“提煉”“梳理”,于是幾個關鍵詞出來了,特色誕生了。要我說,這些“特色”純粹就是拿來做展板用的,拿來做招生宣傳用的,拿來迎接上級檢查驗收用的,拿來寫匯報材料用的……和學生一點關系都沒有!
問:您這位“統統沒想過”的校長,當時受到了業內許多好評,但也引起了爭議。您怎樣看待這種爭議?
李鎮西:很多勇于改革的校長都有爭議。教育本身是因人而異的,因時、因地也不同,即使在同一個地區,也會因不同文化環境而有不同的學生,所以,同樣的教育方法可能在這里做得好,在那里就行不通。因此,同一種做法引起不同的評價很正常。每個校長只要能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把學校辦到他能夠辦到的最好狀態,就是好校長。
問:您覺得,好校長最需要具備的素質是什么?
李鎮西:自由的心靈、執著的信念。雖然有時候你可能會妥協,可能說一些不想說而又不得不說的話,但內心一定要有自己的堅持,要有自己的東西,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問:您不當校長后,很多學校還高薪請您去做校長,您卻拒絕了。為什么?
李鎮西:其實我本身并不適合當校長。我曾經說過,我是一個“業余校長”,我的行政能力較差。校長不僅需要教育理想,還需要協調能力,這方面我是很弱的。但因為我愛學生,做事認真,所以無論當教師還是當校長,也算有了一些成績。
2000年我考入蘇州大學,師從朱永新教授,攻讀教育哲學博士,接觸到新教育實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參與這個民間教育改革行動。現在我負責全國的新教育實驗,同時要努力帶出一批年輕人來。
問:新教育到底“新”在哪里?我們怎么理解這個“新”?
李鎮西:所謂“新”,并不一定是前所未有的東西。有一些理念,過去有人說,但是沒人做,我們現在把它做起來了,這就是“新”。比如北京十一學校的改革,全校4000多個學生,就有4000多份不一樣的課程表,這是多么新的做法。但仔細想想,這種教育理念也不是新的,2000多年前孔夫子不就說過要“因材施教”嗎?這種理念過去一直在說,但現在有人做了,這就是“新”。
還有一些做法,過去也有人做,但是現在做得更系統、更細化,這也是“新”;有些做法在以前做過,現在又增加了新的時代內容,這也是“新”。
所以,新教育的“新”絕對不是橫空出世的,而是與時俱進、推陳出新,它的核心是讓教育回到它本來的樣子。
問:在您看來,當下的教育已經偏離了正確的軌道?
李鎮西: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如果原本豐富多彩的教育只剩下兩個字——“刷題”,教育就會變得越來越畸形、越來越扭曲,人們都漸漸忘記了教育的本來面目。
其實,在中國教育界,很多教育理念都并不新鮮,甚至耳熟能詳,但是就缺一個字——做。

李鎮西和學生們
比如,我們平時總是在口頭上說,教育是為了孩子,但是我們究竟有沒有把它落到實處呢?“為了孩子的一切,一切為了孩子”,這是我們經常說的。但事實是怎么發生偏差的呢?為了孩子,我們辦起了學校,設立了課程,搞起了教研;為了把教育辦好,我們開始搞標準化,設定了指標,搞起了驗收。到了這一步,教育開始變了味:為了驗收,我們讓孩子弄虛作假;為了創品牌,讓孩子停課,搞演出。我們所搞的教育,漸漸不是為了孩子,就這樣慢慢發生了偏移。
還有,我真看不出中國和美國的教育觀念有什么本質上的不一樣,都講“以人為本”,都講“培養創造性人才”。我在美國看到,他們的每一堂課都可以當成我們這里所謂的“公開課”——學生互動、討論很熱烈,這是他們的常態。我們的“公開課”看上去也很活躍,但是回到日常的教室里,還是老師在上面講、學生在下面聽。這不是理念的差別,而是行動的差別。
問:兩年前,您成立了“李鎮西博士工作站”,第一件事就是在網上招募一批對新教育實驗感興趣的年輕教師,響應的人多嗎?
李鎮西:挺多的。工作站主要面向成都市招收學員,我寫的條件是:一、富有童心,有高度的職業認同感;二、對教育教學有較強的理解能力、研究能力、領悟能力和專業功底;三、長期扎根在講臺與班級;四、喜歡閱讀;五、能夠耐住寂寞,不為世俗所動。最后招了20多位學員。我們的工作站不寫計劃,不寫總結,也不需要考核。我每個月請一位名師來開講座、上公開課,教學員們可以跨學科上課,我們還走出去,去北京等地考察走訪學校。
我不要求學員們發表多少文章,不要這些世俗的東西,成長本身就是目的。我的目標絕不是培養什么全國優秀教師,我們只是希望更多的孩子能有好的老師。

李鎮西教育思想報告會
問:您以這種培養種子教師的方式來推廣自己的教育理念?
李鎮西:是的,新教育實驗的抓手就是培養種子教師。教育改革有很多途徑,比如葉瀾教授的新基礎教育,抓手是課堂,通過改變課堂的形態、改變課堂的師生關系來提升教育的品質;新課改也是一種途徑,是通過改變課程來帶動教育改革。而新教育實驗的核心在于改變教師。在我們看來,課程也好課堂也好,只有教師變了,才會發生真正深刻的變化。
問:一所學校如果沒有一批好老師,那是不可想象的。但為什么中國的老師普遍走不出職業倦怠感的怪圈?
李鎮西:不是因為教師的素質、能力不夠,而是教師的職業認同出了問題。因為始終圍繞著“考試分數”這根指揮棒在轉,學生們在有些老師的眼中被分為三六九等:這個孩子能考上985,這個孩子能考上二本,這個孩子什么大學也考不上。學生們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個分數的化身,久而久之,你怎么還會有教育激情?只有當教師從關注分數轉而關注到孩子的成長過程,并進入孩子的心靈,他才會真正地愛上教育,也才會體驗到作為一名教育者的幸福。
問:當教育者真正愛上教育,他們會產生怎樣的改變?
李鎮西:舉個例子吧,成都市紅牌樓小學的黃雪萍老師,“奔五”的人了,已經有了她這個年齡應有的一切,包括職稱、榮譽,家庭條件也很好。這樣的老師在很多學校里都有,按說她沒必要再努力、再奔什么目標了。但黃老師在接觸了新教育實驗后,自己照著要求做了起來,閱讀、培訓非常投入,最終改變了她自己,獲得了以前沒有過的教育幸福感。
我們工作站還有一位“90后”教師陳秋菊,是“馬云鄉村教師獎”的獲得者。她在成都市樂至縣的一所鄉村學校當老師,離成都有128公里的路程,但每次都是第一個趕來聽課的。我的工作站又不是學歷教育機構,她千辛萬苦地跑來聽課,沒有一點功利思想,只能說明她是發自內心想當一名好老師。
問:他們從教師這個職業中產生了對自己的認同感。
李鎮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認為:我要成為一個幸福的老師,這是我給自己提的要求,而不是為了做課題,不是為了評職稱,不是為了外在的名利。我當一個好老師,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別人,這就是職業認同感。所以我經常說,幸福比優秀更重要。因為優秀與否是別人的評價,幸福與否則是自己的感覺。幸福應該是屬于千千萬萬普通教師的。
我們學校的蔣長玲老師在演講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并不領先,但我在行進;我并不優秀,但我很幸福。”如果每個老師都具備這樣的情懷搞教育,那才是真教育。
問:但是,有人說,未來的教育會被人工智能所取代,老師這個職業終會消失。您認可這種說法嗎?
李鎮西:問題的關鍵,仍然在于我們怎樣來理解教育。
在如今很多人看來,教育就等同于刷題,教育就是傳授知識。當然,傳授知識是教育很重要的一個內容,在這方面,人工智能也好,機器也好,互聯網也好,的確是有優勢的。它可以減少老師的一些機械性勞動,可以把老師從大量煩瑣的低效的重復性的勞動中解放出來,而且還能更新教師的教育手段。
但是在我看來,人工智能只能完成傳授知識、培養技能的具體工作。比如學習駕駛,通過人工智能可以進行模擬訓練。還比如補習培訓學校,我從來不認為這些補習學校是在做教育,他們只是關心怎么在短時間內把學生的分數提高上去,這種工作也許人工智能是可以取代的。
現在,有的老師就是把自己退化成一個“機器人”,把自己退化成一個“智能人工”,眼里只見分數不見學生。這樣的老師只會冷冰冰地傳授知識,那么,用人工智能取代他,不是很正常嗎?
然而,真正的教育、真正的老師永遠都不會消失。
問:您為什么會如此肯定?
李鎮西:中國未來的教育會是什么樣子?小微學校也許會比較普遍,學校大多會利用互聯網進行教學,一個教師可能會教比較少的學生,而不是像現在有的班級有五六十個學生。雖然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學校會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未來教育會更多地傾向于人的心靈的塑造,而不再是知識的傳播。
有人說,德育和傳授知識可以分開,老師專門搞德育,傳授知識則由人工智能來完成。有這種想法的人是完全不懂教育的。因為德育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伴隨在教學過程當中的。人工智能雖然可以判斷學生做題是對是錯,但學生做題時是不是緊張,他上課有沒有發言,他是不是自卑,這些人工智能都不知道。在教學的過程中,價值觀的形成、情感的培養、知識的傳授是融為一體的。教育伴隨著思想的養成,它是和靈魂打交道的事業。教師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可以帶來不一樣的效果。
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曾經說過,學科知識的培養,也是塑造人格的一個組成部分,學知識本身不是目的,在學習的過程中,提升人的素質才是最終的目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人工智能永遠不可能取代教師。
所以,未來的教育不管發展成什么樣的形態,它永遠不可能是冷冰冰的知識傳授和技能訓練,它會更強調人的全面發展,也就是回到教育本來的樣子,回到教育最初的起點。在古代,無論東西方,教育的本意就是人的引領,就是教你做人,因此,未來的終極教育還是會回到起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