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明目張膽的文學實驗

康慨

《我牙齒的故事》是一次公開的文學實驗，起因是墨西哥城郊外的某次現代藝術展，繼而成就于年輕的作家與果汁廠工人之間的創作互動：她每周為工人寫作，工人聚眾朗讀后交還錄音，因此有了這部“狄更斯+MP3+巴爾扎克+JPG”的小說。狄巴二老是連載小說的先驅，MP3是錄音，至于JPG，你可以在書末看到十幅插頁照片。其中一幅表現了卡通王國的五彩建筑，附有本屬讓·波德里亞的引言：“迪士尼樂園之所以將自己包裝成幻想中的國度，是為了讓我們相信樂園之外是真實的世界。”

小說的主人公和主要的敘事者名叫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綽號“高速路”，一個介于真誠的騙子和神經兮兮的吹牛大王之間的人物，天生一口壞牙，本來是果汁廠的保安，后來愛上了拍賣行當，于是云游四方，拜師學藝，練就如簧巧舌，終于可以自稱世界上最偉大的拍賣師，并將一口壞牙統統拔掉，換上了已故大明星瑪麗蓮·夢露的整套牙齒。

高速路使用寓言法拍賣，其重點不是具體的拍品，而是加諸拍品之上的故事。他編造關于這些物件起源的故事，價格的高低取決于故事講得成功與否、反響如何。

讀者很快就會發現，小說里的販夫走卒和市井閑人多半頂著文學史上的如雷灌耳的名字，比如賣報的魯文·達里奧，老色鬼烏納穆諾，死鄰居胡里奧·科塔薩爾。高速路的奶奶姓富恩特斯，幾個叔叔分別叫梭倫、福柯、普魯斯特、喬伊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羅伯特·瓦爾澤，他還有個名叫歐里庇得斯的舅舅，一個叫薩特的堂哥。但我們也會結識一位“即將出落成大姑娘的中學生瓦萊里婭·路易塞利”，她的父母穿上田鼠和家鼠的毛絨卡通連體衣，目的是做愛。當高速路去教堂拍賣，并用自己換下的牙做拍品時，他編出了一個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將一顆顆丑陋的舊牙說成是柏拉圖、圣奧古斯丁、彼得拉克、蒙田、盧梭、查爾斯·蘭姆、GK·切斯特頓、弗吉尼婭·伍爾夫、博爾赫斯、恩里克·比拉-馬塔斯的牙，將它們賣給了養老院的一眾孤老。

站在教堂的拍賣臺上，高速路兩眼放光，口沫橫飛。“拍賣這行當令我陷入無法抑制的癡迷，如同某些人沉迷于游戲、藥物、性愛或是謊言一般。我越拍越想拍，越賣越想賣。”

神魂顛倒之際，他宣布把自己連同自己嘴里那口夢露的牙也一并賣掉，因為“我就是我的牙齒”。這一次，臺下舉牌的人名叫悉達多，此人既是他多年未見的兒子，也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敵。悉達多買下了他，竊取了他畢生的收藏，并從他嘴里撬走了夢露的牙。

等無牙的高速路逃離兒子的折磨，在一間名叫解釋的小吃店邂逅一位窮困潦倒的年輕作家，請他寫出自己一生的故事時，本書實驗小說的猙獰面目也就暴露無遺。說它猙獰，是因為它所用的方法如此大膽而有效。它本身就是一個新奇的創意，把各種各樣的色彩拼貼在一起。它既是歡鬧的，也是憂郁的，充滿嘲諷，又深藏敬意，有時令人費解，但終究豁然開朗——最后一章是作家寫的，他將為我們之前積累的種種疑問提供答案。

除了流浪漢小說的路數和吉訶德式的英雄，我們還可以從書中看到故事套故事、偽作者、現實與想象的混同、形式的溶解、對穩定結構毫無憐惜的丟棄，以及隨處可見的借用、吸收和轉義，故意留出的敘事破綻……當你承認瓦萊里婭·路易塞利的寫作英姿颯爽而又技藝嫻熟時，甚至她對經典的表面輕慢和對晨勃的哲學思考也變得不僅可以容忍，而且相當有趣了。

它另有一些隱秘的樂趣。有時來自書中無處不在的人名和掌故。我在某些名字的來由上花了些時間，比如兒子逼使高速路自稱的芳修勒（中譯本作方希烏爾），這是波德萊爾的隨筆《壯烈的死》里的小丑，因為謀反遭到了國王的處決。

︻我牙齒的故事︼

作者：[墨西哥]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譯者：鄭楠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

定價：3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