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
我跟海子接觸有四年時間。因之詩社和詩。
1983年9月,我入中國政法大學時,海子也入政法大學。不過,我當時的身份是學生,海子的身份是教工。
入校后給校刊投稿,就認識了校刊編輯吳霖和海子。海子原名查海生,畢業于北京大學。
那個年代,正是校園詩歌盛行時期。
在吳霖的鼓動之下,經校團委和校學生會批準,我發起成立了中國政法大學詩社。我被任命為首任社長。同時,我們還創辦了一本詩刊《星塵》。我任主編。刊名是吳霖起的,“星塵”二字是我們班的同學朱宏霞手書的。
在我的建議下,吳霖被聘為詩社名譽社長,海子被詩社聘為顧問。也就是從那時起,海子發表詩歌開始用“海子”這個筆名了。
海子生就一張娃娃臉,那時沒有多少人注意他。海子生活上過于邋遢,不修邊幅,胡子亂蓬蓬的。吳霖是上海人,戴一副眼鏡,風流倜儻,滿腹經綸,我們都稱他吳老師。但對海子從沒喚過老師,就叫小查。他的額頭和鼻尖總是汗津津的,一副羞澀的樣子。當時的海子一窮二白,沒有底氣沒有自信。

查海生(海子)
詩社活動搞得轟轟烈烈——辦刊物、舉辦詩歌朗誦會、搞詩歌講座……政法大學成為當時高校詩歌重鎮。我們曾去臧克家先生的家里拜訪,請教老先生一些詩歌問題。我們請鄒荻帆、梁曉聲、劉湛秋、徐剛、顧城等作家和詩人來學校跟詩社成員座談。
有一次,我們請某詩人來校講座,結果,那個詩人因故沒來,我就跑到校刊編輯部找吳霖救場,偏巧吳霖不在,就跟海子說:“小查,你來救場吧,你講。”海子說:“講什么啊?”我說:“你就講朦朧詩吧,對付一個多小時就行。”
海子說:“不行,臨時抱佛腳,我哪有那本事??!”
我說:“今天聽講座的可全是漂亮女生,你不去講會后悔的?!焙W拥难劾锓懦鰵g喜的光芒。
不過,確實有點難為海子了。那次講座由我主持,海子都講了什么,我一句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的額頭和鼻尖上浸滿了汗珠,講話的邏輯有些凌亂。然而,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就是在那次講座的現場,他的目光與坐在頭排認真聽講的一位女生的目光,倏地碰撞在一起——海子的初戀開始了。
看得出,海子陷得很深。寂寞時,海子經常用手指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寫她的名字。后來,我才知曉,那時海子寫的許多詩,其實都是寫給她的。
我在中國政法大學讀書時,除了擔任詩社社長兼《星塵》主編外,還是刊物《法官的搖籃》主編。我當時的宿舍跟??庉嫴恐挥幸粔χ?,樓道用纖維板隔開,一邊是教工辦公區,一邊是學生宿舍區。海子為了投稿方便,就把纖維板隔離墻摳開一個洞。我們約定暗號——他在洞那邊嘭嘭嘭敲三下,我在這邊把稿子接過來。
海子當時寫作用蘸水鋼筆,字體是斜的,有點像雷鋒的字體。刊物大樣從打字社(那時用四通打字機打字排版)取回來,往往有的版面就會出現五六行或者七八行的空白。我就拿著大樣去找海子,讓他補白。海子經常是先翻翻外國詩選,找找靈感,就能很快提起蘸水鋼筆唰唰把白補上。
在我擔任法律系團委宣傳部長期間,團委刊物《共青團員》要出一期文學??稍娚缃M稿。

我當時激情澎湃,親自撰寫了刊首寄語。吳霖寫了一組詩《在遠方》,海子寫了《我是太陽的兒子》等五首詩。由于海子這五首詩各自都是獨立的主題,不能按組詩編發,只能每首單獨發——這就帶來一個問題:海子的名字就要在同一期刊物上出現五次。這樣似乎不妥。我跟海子商量,能不能用不同的筆名,把這五首詩一次發出來。海子說:“行啊!能發出來就行。”
打字室那邊催大樣了,刊物出版流程不能再耽擱了。我便自行決定,除了查海生和海子之外,又給他起了另外三個筆名——“海生”“阿米子”“小楂”。
“海生”——這個簡單,查海生三個字去掉一個字。“阿米子”——因為海子喜歡梵高,在詩中常稱其瘦哥哥,我隨手就給他起了這個外國名字?!靶¢薄矝]什么特別的寓意,只是當時我由查字聯想到山楂樹,就在查字前面加了木字旁。
事后,海子對這幾個筆名也都很認可。
海子似乎沒有什么愛好,唯一的愛好可能就是喜歡逛書店。他多半逛的是西四書店或者三聯書店。
一個周末,海子在那邊猛砸纖維板墻——嘭嘭嘭!——嘭嘭嘭!我以為他又要投稿,可這次卻不是。原來,他逛書店剛剛回來,卻忘記帶鑰匙了,門打不開,進不了辦公室。叫我過去,看看有什么辦法。
我過去一看——好家伙!一捆書戳在門口,足有二十幾本。有哲學書、有文學書。文學書好像有梭羅的《瓦爾登湖》、惠特曼的《草葉集》和泰戈爾的《飛鳥集》等,其他一概想不起來了。
門緊鎖著,海子用硬紙片和鐵絲折騰半天了,也沒有弄開。我問他,上面的天窗能打開嗎?他說不知道。我說,我個子高,肩著你,你爬上去試試看,如果能打開,就從天窗翻進去,從里面把門鎖打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他照做了。果然,嘩啦一下,門打開了。
滿臉通紅,汗水淋漓的海子,孩子一般樂了。他從桌子底下掏出一桶橙汁,為我倒上一杯,為自己倒上一杯。我趕緊幫他把那捆書提進屋里,說,夠讀一年了吧!他說,有的書也可能壓根兒就不看,但必須得買回來,否則心里鬧得慌。他解開捆書的繩子,一本一本擺上書架。然后,坐到椅子上,舉起那杯橙汁,一仰脖兒,咕嘟咕嘟——干了。用手擦了擦嘴角,心滿意足。
我也端起海子為我倒上的那杯橙汁,卻沒有喝。
你還好嗎?問。
不好。他說。
怎么啦?我有些詫異。
但我從來沒有這么好過。他說。我愣了一下,笑了。咕嘟咕嘟!也喝掉了那杯橙汁。
1987年,我大學畢業后,就跟海子很少見面了。跟海子見的最后一面,應該是1988年秋天了。當時,我回學校去昌平校區看望一位老師。我記得,是在去昌平校區的班車上見到了海子。他當時很疲憊,眼神迷離,好像剛從西藏回來。我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他告訴我,他已不在??庉嫴慨斁庉?,而到哲學教研室教自然辯證法課了。
奇怪,我們當時的話題并沒有聊到詩,而是別的什么(海子似乎談到練氣功的一些事情)。聊著聊著,話就寡淡了,漸漸就稀疏了,漸漸就沒話了。我能感覺到,詩已經離我們遠去。
1989年春天的某日,從母校中國政法大學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了。
我,半晌無語。淚流滿面。想起海子的兩句詩: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