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元
摘 要: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通過刑罰手段保障司法權威和司法公信力,保障勝訴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效果不斷顯現,但司法實踐中對此罪在主、客觀要件的理解與適用中存在一些爭議和模糊認識,需要加強對相關問題的分析、探討。
關鍵詞:判決、裁定 有能力執行 拒不執行
[案例一]2006年1月,省高級法院終審判決郝A(系車主)、郝B(系車輛駕駛員,對事故負全部責任)因交通事故連帶賠償張某損失49萬元。判決生效后,張某向市法院申請強制執行過程中,郝A于2006年4月支付6.7萬元后長期下落不明。執行法院后經調查查明,事故發生后,郝A于2005年6月從保險公司轉賬領取保險賠償款21萬元,其中含第三者損失16萬元,同年6月28日,郝A將肇事貨車以13萬元價格轉賣他人并辦理過戶手續。2014年11月執行法院認為郝A涉嫌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以下簡稱拒執罪),遂向公安機關移送相關線索,公安機關立案后將郝A抓獲,郝A將余款全部賠償到位,法院以拒執罪判處郝A有徒刑2年緩刑2年。
[案例二]2012年1月,法院對張某與李某土地承包合同糾紛案作出民事調解書,確認李某給付張某土地承包金4500元。調解書生效后李某未自動履行,張某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法院向李某送達了執行通知書及報告財產令,李某未履行義務且未申報財產。2014年8月,執行人員在對李某實施司法拘留過程中,李某持水果刀追砍執行人員并將執行人員執法取證儀搶走,致使執行人員執法受阻。線索移送公安機關后經提起公訴,法院對李某以妨害公務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
上述案例及司法實踐可以看出,在理解、適用拒執罪過程中存在一些爭議,主要表現在:一是對犯罪主體界限、犯罪對象的甄別以及主觀犯罪故意的確定等主觀要件存在模糊認識;二是在客觀要件的把握與適用上有認識分歧,包括如何判定是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與情節特別嚴重的適用依據是什么等問題。
一、對主觀要件上存在認識分歧的探討
《刑法》第313條規定的拒執罪是指對人民法院的判決、裁定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單位犯前款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規定處罰。
(一)犯罪主體的確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規定,拒執罪的犯罪主體有三類:被執行人、協助執行義務人和擔保人。《刑法修正案九》第39條第2款還規定了單位犯罪,即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但司法實踐中,常將犯罪主體簡單地理解為判決、裁定中的被執行人,而對于協助執行義務人及擔保人往往以不是主要責任者卻讓他們來承擔刑事責任不公平等理由予以放過。事實上,拒執罪的犯罪主體包括以下四種: 第一,為他人借款提供擔保的擔保人在生效判決確定其承擔連帶責任后,在明顯有能力履行情形下(如在執行期間購置了價值數百萬元的房產,并于次年以更高的價格賣出)而故意隱藏、轉移財產,拒不執行判決,構成拒執罪。第二,占有他人可用于履行生效判決的財產,經法院責令交出和下達執行裁定后仍拒不交還且非法處分的,屬于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即被追究拒執罪的被告人并非原民事判決的被告人,而是其他協助執行義務人。第三,負有執行義務的被執行人,即便非生效判決確認的唯一被執行人(如負連帶責任人),在有能力執行判決確定的給付義務的情況下(如被執行人填報的個人財產申報表證實其有履行判決能力),長期逃避執行,此被執行人也構成拒執罪。第四,其他依照法律規定應當承擔拒執罪刑事責任的人。
(二)“生效判決、裁定”的內涵
“生效判決、裁定”是否僅指民商事判決和裁定?刑事、行政判決和裁定是否包括其中?當前主流觀點認為刑事、行政判決和裁定不包含其中。但存在將行政、刑事附帶民事判決、裁定納入拒執罪適用范圍判例[1]。從司法實踐看,將行政案件、刑事附帶民事案件的判決、裁定納入其中更符合現實需要,也更有利于打擊拒執犯罪。另外,行為人如涉及多個判決、裁定未履行,是僅能就其中情節較重的判決、裁定的拒不執行行為進行追究,還是可以對其多個拒不執行行為進行一并追究即具有累加性?從拒執罪犯罪客體角度分析,對其多個拒不執行行為進行一并追究更符合立法本意[2]。從實際司法判例看有將多個拒不執行行為一并追究的情形。
(三)犯罪故意的判定
涉嫌拒執罪的犯罪嫌疑人在偵查、審查起訴環節經常辯解稱自己并無拒不執行法院生效判決、裁定的犯罪故意,主要理由包括:否認收到法院的判決、裁定書、報告財產通知或者執行通知書;一直在努力履行判決、裁定確定的義務,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完全的履行能力,將查封扣押的財產處理是為了貸款、融資以恢復生產;一直想履行義務并與申請執行人達成執行和解協議,但申請執行人提出的條件過于苛刻等原因導致義務未履行等等。上述辯解理由是否影響其主觀犯罪故意判定,需要從收集到的有關犯罪嫌疑人實施的一系列客觀行為進行綜合判斷。如犯罪嫌疑人在法院送達的判決書、財產報告通知書、執行通知書等法律文書的送達回證親筆簽名或有證據證實其確實知道相關的法律文書已送達就可斷定其主觀上明知自己負有履行法院生效判決、裁定所確定的義務。犯罪嫌疑人在明知自己的義務前提下,有證據證實其有可執行的財產而故意逃避執行或者有故意轉移、隱匿財產、擅自處理查封、扣押的財產的行為,也可判定犯罪嫌疑人主觀上有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的犯罪故意。其提出的諸如擅自處理財產是為了貸款恢復生產、與申請執行人達成執行和解協議、需要履行其他義務等辯解均不能成為主觀上沒有犯罪故意的理由。
二、對客觀要件方面存在爭議的分析
(一)“有能力執行”的認定標準
根據《解釋》規定,所謂“有能力執行”是指根據查實的證據證明,負有執行人民法院判決、裁定義務的人有可代執行的財產或者具有履行特定行為義務的能力。但我國目前征信體系尚不完善,法院發現財產能力有限,被執行人往往不會主動如實申報財產,需要司法機關行使調查權來查證。而法律并未賦予法院相應的偵查權力,因此法院在將拒執線索移送公安機關之前通過自身力量認定是否屬于“有能力執行”存在較大的難度。近年來,執行法院在送達執行通知書的同時,要求被執行人申報財產,拒不申報或虛假申報的,一旦查實其有可供執行的財產,則可直接認定其“有能力執行”。如將查封的房產解封并出售獲得錢款,收到在外承包工程所得工程款,銀行賬戶上存款提現并以個人名義購買奢侈品,在房屋產權爭議案件中擅自變賣房產導致爭議房產所有權歸屬他人,將本應賠付給受害人的交通事故保險金取回后償還其他債務或作他用,拒絕報告財產或虛假報告財產、違反法院限制高消費及有消費令等行為均系有能力執行的證據。偽造、毀滅有關被執行人履行能力的重要證據,以暴力、威脅、賄買方法阻止他人作證或指使、賄買、脅迫他人作偽證,妨礙法院查明被執行人財產情況等行為同屬“有能力執行”的證據。
如果系被執行人借用朋友錢款辦理轉貸手續,手續完畢后又將貸款歸還朋友,被執行人實際并未取得該筆貸款,不能將借用的錢款認定為其“有能力執行”證據,不屬于“有能力執行”。法院執行立案后,被執行人就執行內容與申請執行人達成執行和解協議,隱匿行蹤,拒不執行和解協議,致使生效判決無法執行。如果沒有證據證實被執行人有或應該有可供執行的財產或能力,即使有“隱匿行蹤”行為,也不能認定其 “有能力執行”。
涉嫌拒執罪的犯罪嫌疑人往往提出,法院執行部門已經查封、扣押了自己的財產,且查封、扣押的財產價值等于甚至超過了應當履行的義務數額,自己也無擅自變賣、無償轉讓該財產等處置行為,盡管有證據證實自己另有財產(如銀行存款等)可供履行義務而拒不履行,仍然不是“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該無罪辯解是否成立?有的觀點認為,如果查封、扣押的財產具有拍賣兌現的可能性,若無擅自變賣、無償轉讓該財產等行為,即使經查證其還另有財產可供執行仍不能認定其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筆者不認同此觀點,因為認定查封、扣押的財產最終是否具有拍賣、兌現的可能性是漫長且極為復雜的不確定性行為。法院執行部門查封、扣押財產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拍賣、處置財產,而是為了督促被執行人積極履行判決、裁定確定的義務,也是為了給申請執行人最終實現判決、裁定所確定權利提供最后保障。因此,是否是“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并不取決于是否有財產被查封、扣押,也不在于是否擅自處置了查封、扣押的財產,而在于是否有執行能力,若有執行能力是否積極、主動去履行義務。如果經查實在查封、扣押的財產之外還有財產可供執行而不積極、主動履行義務,不管是否擅自處置查封、扣押的財產,均不影響對“有執行能力”的認定。
(二)對“拒不執行”行為類型的界定
“拒不執行”是否僅指對財產給付義務的抗拒履行?《刑法》第313條并未明確生效判決、裁定的義務給付類型,以列舉加兜底條款的方式細化了各種“情節嚴重”的情形,列舉的各種情形均以財產給付類型為主。《解釋》對兜底條款進行了細化,規定“其他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的情形”有八種情形,其中涉及財產給付義務,又涉及行為給付義務,但財產給付行為占絕大多數,盡管尚有一些情節嚴重的非財產給付拒不執行行為類型游離于拒執罪的適用范圍之外,但從相關法律規定及司法解釋可以看出,拒執罪在客觀方面的行為類型既包含財產給付義務,也包含行為給付義務。
(三)“情節嚴重”、“情節特別嚴重”的判定
全國人大常委會的立法解釋與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均將“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在同一條款中進行列舉,并未分別明確規定哪些行為是“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哪些行為或后果是“情節嚴重”。而有關“有能力執行”的規定可具體理解操作,但無法具體確定哪些是“情節嚴重”、“情節特別嚴重”的行為。以列舉的方式對認定標準進行細化,仍無法擺脫高度抽象化的通病,在實踐中無法對照操作。司法實踐中不宜將“有能力執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或情節特別嚴重”三者完全割裂開來理解并分別尋找適用依據,而應將三者視為一個整體,根據犯罪金額、造成的后果及損失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
(四)犯罪時間節點的把握
立法、司法解釋并未明確規定此罪的時間節點,即何時開始起算為犯罪。有的觀點認為是被執行人收到民事、行政判決書時開始計算;有的觀點認為應從民事、行政判決書生效時開始計算;還有觀點認為應將犯罪時間計算節點提前,即判決、裁定生效前,當事人為規避法律風險或逃避承擔法律責任,惡意轉移、隱匿、損毀將來可供法院執行的財產,導致執行不能的,也應以此罪追究刑事責任;還有觀點認為拒不執行行為的起算時間應視不同情況,針對不同的執行義務主體予以區分,不能一概而論[3]。司法實踐中多為第二種觀點,即從民事、行政判決書生效時開始計算。筆者認為此計算方法符合司法規律和立法本意。
法院審理期間,判決生效前,被執行人變賣房產,轉移存款屬于惡意轉移財產的行為,因不符合拒執罪的時間要件,不構成拒執罪。但被執行人在判決生效后,有能力履行財產給付義務而長期逃匿躲避,拒不履行,致使生效判決無法執行,同樣構成拒執罪。但需要查實的證據證實:其在判決生效前惡意轉移的財產繼續隱匿,手中仍有足夠的財產供履行判決所確定的義務。有轉移、隱匿財產的行為并非構成拒執罪的必要條件,關鍵要看是否有能力執行。
被執行人在被采取司法拘留、線索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被公安機關抓獲后主動完全履行或部分履行相應義務(也可在親友的協助下履行相應義務)的,是否影響本罪的成立?這里涉及到本罪是行為犯還是結果犯的問題。認為此罪是行為犯的理由是只要被執行人有了“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這一行為,就成立本罪。認為此罪是結果犯的理由是“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是反映的一個結果。筆者認為:“拒不執行”是一種行為,只是這種行為延續的時間較長,一旦被執行人實施了這一行為就構成犯罪,這一行為的本身是“作為”而非“不行為”。
“拒不執行”以什么時間為終點,即如何判斷這一行為是否實施或者完成,是法院執行立案并送達執行通知書、強制申報財產告知書、司法拘留、被公安機關抓獲甚至是刑事拘留時就視為“拒不執行”這一行為已經完成?還是從民事、行政判決書生效后至一旦發現被執行人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時就已經完成?筆者認為,以民事、行政判決書生效后至一旦發現被執行人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時為此罪的時間終點更符合司法實踐。因為從生效判決、裁定的執行流程看,判決、裁定生效后,如果被告人不主動履行義務,原告人就會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法院就申請執行立案后會向被申請人送達執行通知書、申報財產告知書等相關法律文書,即告知其應履行相關義務,執行部門相繼可能還會采取查封、扣押、司法拘留等一系列強制執行措施,甚至將拒不執行線索移送公安機關,被申請執行人可能在此過程中履行或部分履行相關義務。此時要判定被執行人的行為是否已構成拒執罪,就不能僅僅只看是否已經履行了義務,何時履行的義務。若法院執行部門(也可是申請人自己)發現被執行人有能力執行但其沒有執行,在已告知其有義務執行的前提下,就構成犯罪。當然因為法院或申請人的發現有滯后性,即并非被執行人一旦有此行為就一定會被發現。因此,民事、行政判決、裁定生效后,被執行人知道或應當知道自己負有履行判決、裁定的相應義務,一旦發現被執行人存在“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行為,其行為就可能構成犯罪。并不會因為在采取司法拘留、線索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被公安機關抓獲等措施后主動履行義務而不構成犯罪。
三、對案例中爭議問題評析
(一)對案例一爭議問題的評析
負有執行義務的被執行人,即便非生效判決確認的唯一被執行人(如負連帶責任人),在有能力執行判決確定的給付義務的情況下長期逃避執行,此被執行人也構成拒執罪。郝A在判決生效后履行了部分賠償責任,且在被公安機關抓獲后起訴前全部支付了賠償款,是否影響對其“拒不執行”的認定?對郝A犯拒執罪的判決表明,這同樣不影響對其“拒不執行”的認定。
郝A將保險公司21萬的保險賠償款領取及將肇事貨車轉賣他人的隱匿、轉移行為均發生在高級法院終審判決生效之前,郝A在判決生效前隱匿、轉移財產是否應當納入拒執罪的追究范疇?本案認定郝A拒執罪的關鍵點在于,通過后來查實的證據證明郝A在終審判決生效后有執行能力(取得了21萬保險賠償款及轉賣車輛獲得的13萬元)而只支付部分賠償款后長期下落不明逃避執行,而非在判決生效前隱匿、轉移財產,因為在在判決生效前隱匿、轉移財產尚未明確納入拒執罪的追究范疇,此罪構成的時間節點在判決生效時。郝A2005年隱匿、轉移財產,2014年12月被立案偵查,時間間隔達近10年,其下落不明的逃避執行行為一直延續至被公安機關抓獲,因此其行為未過犯罪追訴時效。因為“拒不執行”是一種行為,只是這種行為延續的時間較長。
(二)對案例二爭議問題的評析
拒執罪的犯罪對象是生效的判決、裁定,民事調解書明顯不屬于拒執罪的犯罪對象。本案涉案金額為4500元,判決認定為情節嚴重,說明判決是根據犯罪金額、造成的后果及損失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而未簡單地以數額去判斷。法院向被申請執行人下達了執行通知書和報告財產令成為法院執行生效判決、裁定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此程序不是構成拒執罪的必備要件,但筆者認為這對于認定拒執罪更有據可循。法院執行人員在對李某實施司法拘留過程中受到李某暴力威脅而非執行調解書內容過程中,這同樣不影響對被執行人暴力阻礙執行的認定。《解釋》規定,聚眾哄鬧、沖擊執行現場,圍困、扣押、毆打執行人員,毀損、搶奪執行案件材料、車輛、證件等行為應當認定為立法解釋中規定的“其他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的情形”。法院最終對李某以妨害公務罪而非拒執罪定罪處罰。筆者認為,基于拒不履行生效判決確定的財產給付義務的犯罪意圖轉移財產,財產轉移過程中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產,情節嚴重的,符合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產罪和拒執罪兩個罪名的構成要件,在無法擇一重罪處罰時,可以從犯罪意圖和行為特征角度認定構成拒執罪。案例二中被執行人李某的拒不執行行為符合拒執罪的客觀要件,但犯罪對象系調解書而非判決書、裁定書,因此對李某未認定為拒執罪,而是以妨害公務罪定罪處罰。
注釋:
[1]參見胡云騰:《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審判實務與典型案例》,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頁。
[2]同[1],第14頁。
[3]參見夏錦萍:《三方面準確認定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載《檢察日報》2017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