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ifan

黑龍江伊春市是我國行政面積最大的地級市,行政區占地3.9萬平方公里,和俄羅斯隔江相望。伊春是小興安嶺的腹地,蘊含著豐富的林業資源。林木擁簇,藍天碧水,這般優越的生態環境,是小興安嶺人賴以生存的基石,也是當地攝影人取之不盡的拍攝題材。
身處東北以北,滿是霧凇的庫爾濱河旁。我將無人機升空,晨曦照染,緩緩地穿過蒸騰的河霧。2018年剛開始,我就得到了如此唯美的航拍鏡頭。這般陽春白雪下,耳旁響起了《航拍中國》中的一句旁白:“如果說,冬天也有故鄉,那么他回家的路,一定會向北回到黑龍江。”
這是我第一次看雪,還是用航拍的方式,把小興安嶺景色的精華全部用鏡頭吸納,很難不上癮。但我還記得作家蕭紅,一位大學文學課老師圈重點的作家,寫過的黑龍江呼蘭河的冬天,卻是口吻戲謔:臘月呼蘭河城,凜冬的氣息彌漫四處,大地被鎖住,連人也是走不動的。
現在看來,“鎖住”這個詞,是要歸結于蕭紅作為作家的藝術夸張。小興安嶺是呼蘭河的發源地,對于小興安嶺攝影人來說,嚴冬來臨恰恰是攝影創作的“解鎖”。一年一度的冬季攝影節在伊春冰雪最盛時舉辦,這個時候也是攝影人四處出動,創作熱情高漲的時節。
賽事的首日,向導帶領我們到大平臺村,這里是拍霧凇的經典攝影點。在樹林旁的停車場將車泊好,往前走動百來米,就是一處開闊場地。河的中央還有一座長滿了樹的小島,霧似輕煙,恍若仙境。云霧繚繞的霧凇仙境,遠非幾枚煙餅或一場薄雪所能捏造,這可以看成是樹、流水、光線還有冰雪的多聲部協奏。幾公里外的庫爾濱水庫,就是這場盛大音樂會的總指揮,清晨的開閘是他開場的揮棒。當冰層下的水流過發電的輪機,熱乎乎的冷卻水與下游的冷凍河水碰撞相融,生成了水蒸氣,附在樹枝,凝華成霧凇。人靠衣裝,樹也不例外。庫爾濱旁的樹真是幸運,小興安嶺樹木有無數,而只有它們靠著霧凇的裝點,成為了鏡頭中的焦點,變為山野里的明星。
大平臺沿途蜿蜒的路徑有一兩公里。一路下來,可在地面機位拍攝不凍的庫爾濱河,也可在空中放飛無人機沿著近處的霧凇,和庫爾濱的曲折蜿蜒,望向遠方的小興安嶺原始森林。到大平臺時,方才早晨6點,地上早已腳架林立,天空上也有各式的無人機在懸停,日出之前就已經起落了好幾回。
每個人的裝束都是厚厚實實的,走動起來很不方便,手套也要帶兩層。事先也帶了單反相機,但不料機器放了三五分鐘不動,按鍵居然被凍住了。只能把手套脫掉裸著手調節,相機凍得簡直像一個大冰塊,不一會,手指也沒有知覺了。
索性放棄地面的機位,把背包里已經用暖貼捂熱的電池拿出來,裝進無人機。無人機在-35℃極寒之地的空中表現穩定,讓人有些驚喜。作為一個南方人,初到北國使用航拍,一時還不敢飛遠,但僅僅只需將飛機飛至頭頂正上方的30米,就已然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了。只見大疆“御”Mavic Pro圖傳畫面中,結滿霧凇的落葉松、白樺樹爭相地擁簇著庫爾濱河,向小興安嶺的深處蜿蜒而去,起承轉合之間,畫面呈現出地面拍攝難以企及的“勢”。
在擺弄無人機期間,與來自大慶的參賽領隊劉為強相識,他喜歡手動魔改遙控器上的信號發射天線,飛機升空后,可以到自己的車里邊開著暖氣,一邊用無人機航拍,無需戴著笨重的手套。原來在東北的嚴寒下,無人機還能飛得這么愜意。
如果想單憑肉眼看小興安嶺,需登高。小興安嶺第二高峰大箐山是一個絕佳的位置。早晨大箐山的溫度非常低,可以達到-50℃,茫茫林海,落葉松樹和樺樹占了絕對的主角,同樣也是雪白,不過那叫雪凇,與庫爾濱霧凇有些分別。以雪凇作拍攝對象,百搭得很,大箐山上有著風光攝影人鏡頭里的理想元素,風車、遠山,最精彩的還層疊交錯的石海。要窮盡全景,還需徒步登上電站觀景臺,但一行南方人對山頂的極寒終歸是心存畏懼,半途而廢了。最終我們決定在半山腰的石海前,放飛我們的無人機航拍器。這時才發現,冒著風雪極寒行走的半途,其實是大可不必。層疊交錯的石海起伏高低,其實是一處極為理想的前景,當棱角畢現的遠山和掛滿雪凇的落葉松林出現在我的監視器,畫面竟如此契合童年時對小興安嶺的想象。
上山之前,我住在帶嶺賓館。一樓大堂里的照片墻,掛滿了關于當年國營林場開發林業資源舊回憶的照片,森林小火車喘著氣,“呲”地一聲噴出一口白霧,縈繞在長長的木材運載車廂。有些木材只算是樹的小半截樹干,卻需要用十個人抬著走,光樹皮就有磚頭那么厚,一節火車車皮,只能運個兩三根。墻上的舊照片呈現的場景,頗具喧囂和野性。所謂“靠山吃山”,早年間,小興安嶺林區吃的用的都是用森林火車拉著木材,從外頭換來的。像作家曲波說的:“火車一響,黃金萬兩。”
伊春大規模的國營農場現在是很難見到了,粗放砍伐的經營方式不復存在,對于小興安嶺森林的態度是養多于伐。一棵樹的成材周期可以達到數十至上百年,按照樹木的生長周期,時期沒到,人們不會去動樹木一根毫毛,不做破壞性的開采,是底線和原則。數十年前的國營農場伐木工們,如今為數不少已經成為巡游林間的護林員和植樹工。在伊春有一億多株樺樹,年產樺樹汁60萬噸,伊春人取這些樺樹汁液做養生果酒。果酒在帶嶺賓館飲料吧就有賣,看到覺得新鮮,買來一嘗,有一股樹木的雅香。光是這一種酒,遠銷江浙滬,就能給伊春人帶來數千萬元的財富。除了樺樹果酒外,伊春還盛產藥材、堅果、真菌以及藍莓。伊春的林業產業從當初單純資源開采,走向了加工產業化的正軌。

重回茂密的山林后,伊春在林業產業轉型后收益良多。產業轉型,生態改善,旅游業隨之并舉。不僅吸引財富,也帶來了人氣。年平均有將近千萬游客造訪伊春,不遠千里,只為能夠一睹繁盛小興安嶺的層巒疊嶂和庫爾濱河的碧水冰霜。伊春旅游業態的繁榮,個中推手眾多,除了生態環境的改善,當地的攝影師們也算是一支主力軍,最初是他們自發地用鏡頭的語言,將伊春的特色符號,向全國傳播。
要說伊春旅游和攝影,不得不提的一個人,是專注于拍攝當地霧凇攝影題材多年的攝影師——譚景濤先生,他同時是伊春市委宣傳部的一名干部。業余時間喜歡在林區、田地里轉,只為尋找好的角度,拍攝小興安嶺的風光。十多年前,譚景濤到小興安嶺的林區進行創作,偶然遇到一位老鄉,以一種很樸素的修辭,向他描述清晨的庫爾濱河的景觀:“河邊的樹上結了好多白花花的東西,可好看了,趕緊去拍!”
順著老鄉的指引,氤氳的水蒸氣之中,譚景濤看到的是樹樹淞花云疊,飛瓊千萬縷,條條晴雪掛天邊的奇觀。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小興安嶺也有如此美妙的霧凇景色,順著庫爾濱河水電站的下游沿岸整整15公里,全都是霧凇林,每年四個月這里的樹上都長滿了霧凇,霧凇在樹上最長的停留時間甚至可以達到十小時,一點也不比早已成名的旅游圣地吉林霧凇島遜色,甚至要比霧凇島的霧凇來得更加野性。
譚景濤發現霧凇時,興安嶺森林急需休養生息,實行大禁伐。第三產業——旅游業,是伊春市領導瞄準的一條重要出路。初始,伊春旅游業的名氣不大,局面一時難以打開。但在以譚景濤等為代表的攝影群體帶動下,無數小興安嶺攝影人創作的霧凇攝影題材作品,成為了伊春旅游業的生動名片。在各大旅行網站上,將這些精美的攝影圖片一展示,無需過多的文字介紹,就足以令游客們對伊春心向神往。

“今日庫爾濱霧凇指數五顆星,文濤為你直播。”每天在朋友圈用濃厚東北口音直播庫爾濱景色的是大平臺村人吳文濤,一家名叫“霧凇山莊”的東北農家樂客棧老板。各類攝影家協會拍攝基地的牌匾掛滿了客棧門口,每年為逾一萬人次的旅行者提供地接、戶外領隊、住宿、餐飲一條龍服務。從冰天雪地到淙淙夏溪,四季不停。“銀裝素裹須晴日”,一幅有題詩的霧凇攝影作品掛在客棧的墻上。接待了許多攝影人之后受到啟發,廚師出身的文濤也學會了吟詩和攝影,并非附庸風雅,而是發自內心。
吳文濤其實是小興安嶺新一代林區人小小的縮影。像廣為傳頌的馬永順,1950年在小興安嶺伐木30000多棵,成為伐木英雄,到了2000年,又種了樹30000多棵,成為植樹英雄。吳文濤、馬永順這樣的林業人,伊春還有很多,他們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去做捍衛、傳播小興安嶺生態的保衛者和信使。
除了首次遇見的冰雪奇觀,伊春給我印象最深還屬于當地濃厚的攝影氛圍,可能不是每個人都是攝影家,但對攝影有濃厚興趣的群體比例非常高。
就在攝影節尾聲的前一天晚上,在屋里與大家二兩白酒下肚,在平日里滴酒未沾,我居然未感醉意,只覺得暖。酒壯人膽,桌上有人提出要去近-30℃的郊外雪地拍銀河。看著夜里通透的天氣,大伙一拍即合。賓館工作人員看大家在興頭上,就特意安排了車接送。不料為我們驅車的司機,竟也從尾箱里掏出器材拍了起來。雖然參數設置不甚熟練,指點一二,馬上通曉,也能出片。
這大概是因為小興安嶺生態面貌的豐富,有比南方完整的四季,有比北方茂密的植被,空氣比所謂的沿海花園城市還要清冽,是一個需要攝影也是一個創造攝影的地方。
“如此廣袤的山野,冬季的冰雪,夏季云海,春秋的多彩,一年四季完全可以常拍常新,角度無數,但高度卻是很難得。”作為當地攝影師,譚景濤近兩年也迷上了航拍。他將無人機航拍器視為自己在家鄉的一次重生,沒有高度,廣袤的林區里樹木可遮天,很多關于視角的想象,就被局限。當需要在野外長途跋涉時,小興安嶺會化身為山長水遠阻隔著攝影人的步伐。若是包里有一臺無人機,險阻卻隨時能變成美景。就像譚景濤航拍作品所展現的:陽光穿過樹縫變成了丁達爾(陽光穿過樹木形成的光束),夕照抹在雪凇的樹梢,霧氣在河面蒸騰而起,絕佳角度和光線搭配的時機往往稍縱即逝。這些畫面,可能是許多伊春從事林區攝影一輩子的老前輩們前所未見的。
此行我因航拍多了一位忘年交。我與元輝先生同住一屋,東北一行相互照應。得知他是2005年第一屆伊春冬季攝影節獲獎者,時隔十多年后又造訪伊春,現身患肩周炎戶外拍攝行動多為不便,于是用Mavic Pro開始航拍生涯,停機坪,遮光罩……裝備卻一應俱全。元輝雖年近花甲,寶刀未老,在13年后的冬季攝影節賽事中再次獲得評委青睞。
路途中與元輝先生暢聊,他向我講了2005年第一屆冬季攝影節的許多趣事:十年前招待他們的“殺豬菜”、東北人的喝酒禮儀……歷歷在目。
而我問他,值得你千里迢迢再次造訪,伊春的魅力究竟何在?他卻反問:“當小興安嶺重回原本的豐茂,難道不值得用一種全新的視角去重新打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