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黛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周六早晨,在港區歡度周末派對的人剛散去不久,城市還在沉睡中。和平時的周末不同,這天我來到單位參加一個活動,為貧困家庭兒童準備上學用的書包。活動內容很簡單,辦公室里已經堆著之前準備好的書包和學習用品,一部分是員工捐的,一部分是用捐款新買的。我們要做的只是將學習用品分別裝進書包里,隨后它們將被送到貧困地區學校的兒童手中。
有30多個同事都來了,我還見到同屬一個部門的迭戈帶著太太和兩個孩子一同前來。迭戈是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每年都會在冬夏兩季帶家人去歐美度假,毫無疑問屬于阿根廷的精英階層。就像大多數阿根廷人那樣,迭戈驕傲自負,自我感覺很好,平時并不容易接近。這天他也來參加這么普通的活動,讓我頗為意外。他說,兩個孩子都快到上學年齡了,讓他們來了解一下阿根廷還有很多需要幫助的孩子。
阿根廷人的憐憫友善之心顯而易見,但同時也說明,貧窮的幽靈一直如影隨形。
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百年前就有“南美洲巴黎”之美譽。滿城的歐式建筑典雅優美,上流街區雷科萊塔遍布各類博物館及各國使館,而繁華的巴勒莫區則到處是超大規模的綠地公園、美麗的玫瑰園,游人如織,絡繹不絕。號稱全球最寬廣的大街——七九大道上高聳著城市的標志性方尖碑,附近是傳統的劇院區。生活氣息濃郁,夜生活豐富多彩,這就是布市給世人留下的深刻印象。
但熟悉布市的人可能都知道,這座城市還兩個截然不同的區域,北部多是整潔漂亮的高大建筑、文化設施、上流社區;南邊則是藍領階層的居住區,諸多角落被遺忘,房屋破敗,交通設施殘舊,失業率高企,流浪漢隨處可見。
以色彩斑斕的房屋、曲折迷人的街道和探戈的發源地著稱的博卡區,每日午后都可以見到旅游大巴拉著大批游客前來觀光。走下大巴,游客們紛紛留影,為繽紛的景色贊嘆,興致高的還和招攬生意的探戈藝人來個合影。但是,每個游客來到這之前,都一定會被導游再三關照,只可以在主要馬路上行走,切不可自行穿梭小巷,否則安全不保——這里也是著名的貧民區,它坐落于南部的河口地區,從景區再過兩個街區就是貧民窟。
在布市,南北區域的差異之大讓人咋舌。全市20萬貧困人口中,70%居住在南部。2016年6月,該市整體失業率為10.5%,北部為6.1%,南部則達13%,是北部的兩倍多。教育資源的差距更大。據統計,北部有1168間公立學校,1025間私立學校,而南部的公立學校數目雖與北部接近,有1045間,私立學校卻只有505間。當富人坐在別墅云集的努涅茲和圣伊西德羅區的露天餐館里聊天、吃飯、喝咖啡,享受休閑時光時,博卡區的窮人們正在為年久失修的房屋和糟糕的衛生條件而發愁。
2016年末,阿根廷國家統計與人口普查研究所(INDEC)發布報告,全國貧困人口總數上升到了32.2%,即1300萬人口,350萬個家庭,其中170萬為特困人口。報告還顯示,不同年齡段的貧困程度差距巨大。14歲以下兒童中,接近一半處于貧困線下,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15歲至29歲的青年中,超過1/3的人每天需為生計掙扎。這么多年輕人和孩子處于貧困狀態,人們對國家的未來憂心忡忡。
最近看到兩個排名,很能說明些問題。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每年發布人類發展指數HDI,是一個根據人均國民收入、預期壽命及教育情況要素綜合計算得出的指標,主要評價一個國家人民健康和生活尊嚴的程度。在2016年的排名中,挪威、澳大利亞和瑞士繼續排在前三,阿根廷位列南美第一,全球第45位。誠然,阿根廷人均GDP超過1.3萬美元,且1905年就頒布了《掃盲法令》,全國文盲率僅3.68%,公立教育、醫療保險全民免費,HDI指數自然不低。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同樣有一個綜合統計各國苦難的指數。2016年阿根廷僅優于倒數第一的委內瑞拉,獲得世界“亞軍”——尊嚴與苦難并存,這就是阿根廷。
自上世紀80年代起,貧困問題便一直困擾阿根廷。顯而易見,貧困不是總量問題,而是結構問題和分配問題,且這些問題近年愈演愈烈。其中的原因相當復雜,但普遍認為金融危機、貨幣貶值及通脹是主因。比索連年貶值后引起天量通脹,商業投資萎縮,企業主削減崗位以及雇工時間,老百姓實際收入無法覆蓋通脹。INDEC發布的就業調查顯示,截至2016年上半年,阿根廷的失業率為9.3%,其中29歲以下的年輕人失業率達18.9%,意味著每五人中就有一人找不到工作。
通脹和失業嚴重影響了生活質量,人們的消費能力不斷下降,消費習慣也不得不調整。比如在最為重要的圣誕節,人們購買禮物的消費每單僅200~250比索(約合人民幣76~96元)。消費者停止購買大件商品和產生大額家庭開支,更多人寧愿等到超市促銷時才消費。自電費大幅上漲后,店鋪中用于存放冷凍食品的冰箱和冰柜數量明顯減少,除了冰淇淋單獨存放外,冷飲和奶制品不得不“共處一室”以節省用電。
現任總統馬克里自2015年上任后,便雄心壯志地說本屆政府干的每一件事都是想要多創造就業,將貧困消滅。但他也承認,要在四年任期內達到這一目標是不現實的。為了推動這一目標的實現,馬克里政府對外開放,吸引投資,降低勞動就業成本,取消或降低補貼,以削減財政赤字,降低通貨膨脹——這自然要動到不少人的奶酪,加上大環境的影響,經濟尚未復蘇,失業率和貧困率仍居高不下,階段性矛盾反而有所激化。
以工會為代表的中下階層認為,馬克里所代表的商業精英階層走的是完全錯誤的道路,改革都是為了自身利益。理念的沖突演化成了行動,2016年阿根廷全國共發生了近6500起抗議事件。為了影響2017年末的中期選舉,自年初開始,工會日漸活躍且愈加強勢,在傳統的薪資談判階段,工會與政府之間的沖突日益激烈,如布省政府與教師工會的談判便以破裂告終,致使教師大罷工,900萬學生在新學期第一周就無課可上。其后,工會又舉行游行示威,組織全國30多萬人參加,要求政府終止進口開放政策,不再為工資上漲設限,提高公務人員薪資并立即停止裁員。更有示威者沖擊阿根廷國家大教堂,縱火鬧事。
實際上,阿根廷民眾的兩極分化以及社會階層對立的歷史悠久,可追溯到1940年代。經歷了大蕭條和二戰后,單一依靠農產品出口的阿根廷經濟一蹶不振。在民眾的激憤情緒中,政治家庇隆于1946年上臺,開始大力發展國家資本主義,將一批外國公司收歸國有。順應民意,成立工會,頒布法令,強化其力量,推行勞資談判、退休制度、有薪假期、失業補貼、凍結房租和地租等。一系列慷慨的分配政策深得普羅大眾之心,卻傷害了企業家和資本的積極性,庇隆主義政策由此引起社會分裂。自此之后,一方是支持庇隆政策的民眾主義,另一方是反對庇隆政策的精英官僚主義,社會充斥著兩種傾向之間的抉擇,非此即彼,勢不兩立,政治、經濟也在此漩渦中不斷掙扎,無法自拔。
(作者系冰川思想庫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