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918年,任鴻雋從美國留學歸來,在上海寰球中國學生會發表《何為科學家》的演講,說起過去科舉時代,讀書人埋頭用功的就是代圣賢立言的八股,所用的書自然是《四書味根錄》《五經備旨》等;后來八股改為策論,提倡講求實學、通達時務,所用的書,在四書五經之外又加上了《通鑒輯覽》《三通考輯要》《西學大成》《時務通考》等,其中后面兩書有聲、光、電、化、重學、力學這些名詞;再后來提倡科學,講的還是這些內容。有人就以為,這不過是跟從前一樣,只是做起文章來,拿化學、物理的名詞公式,代替子曰、詩云等字眼罷了。任鴻雋指出這是一種誤解:仍把“科學家”當作“文章家”。
廢除科舉、興辦學校、課本革命、校園革命,不是教育形式上的改變,而是要脫胎換骨,將知識翻新。任鴻雋說舊時學者一輩子都是在故紙堆中討生活,現在辦學校至少也得設幾個實驗室,買點物理、化學的儀器,才算得上一個近世的學校。就知識構成來說,古代中國人幾千年來始終在經史子集里面皓首窮經。難怪傳教士狄考文說,中國人只重記性,不啟心智。
現在,我們來看看現代教育如何重構了中國人的知識世界。自19、20世紀之交以來,受到現代教育影響的,大致上是從1870年代出生的“七零后”開始的幾代人。他們無論從事政治、軍事、實業,都對20世紀的中國產生了重大影響。他們要么有留學日本或歐美的經歷,要么在國內的新式學堂上學,或者深受新式出版物的影響——教育不僅僅是學校教育,出版業也是教育的構成部分,不僅提供教科書,其他讀物也是在參與教育,這是“大教育”的概念。
臺灣學者沙培德研究過教科書中的知識傳遞,他認為自晚清以來到1920年代,教科書重塑了中國人的知識結構,是知識的關鍵來源之一。初等教育強調的是識字能力,以及算術、歷史、地理和一般性的科學等;中等教育大致相同,并進一步包含特定的科學領域,如物理、化學和生物。教科書還讓人理解有關社會的知識,將一個人放在家庭、學校、鄉土、國族和世界的關系當中。與農耕文明時代單純的生產、生活方式相比,在一個開始向工業文明邁進的時代里,學校和工廠、銀行、公路、鐵路、報館、出版社這些新生事物基本上是同步出現的,翻譯和印刷業的發展也有著密切關系。如果不從這種大變化的背景著眼,就無法理解教育的變化和教科書的變化。
京師大學堂從1898年12月開學,經過1900年庚子事變的中斷,1902年重新啟動,以“中體西用”為基礎,確立學科,設計課程,分政治、文學、格致、農學、工藝、商務、醫術七科。20世紀初,一切都不一樣了,舊的知識不夠用了,大批外籍老師、留學歸來的學生、教會學校培養的學生站在京師大學堂的講臺上,沒有現成的課本,除了直接采用外文的,就是任課老師的自編講義。
魯迅早年讀過許多舊書,17歲到了南京,開始接受新的知識訓練,他留下的四冊數學手抄本,字跡工整,幾何圖形都畫得認認真真。1902年1月他在南京礦務學堂畢業,學過的功課有礦學、地質學、化學、熔煉學、格致學、測算學、繪圖學等。郭沫若未入新學堂前,進了成都東文學堂的大哥和入了武備學堂的五哥,把新學的書籍源源不斷地帶回家塾,《啟蒙畫報》《新小說》《浙江潮》等都成為郭沫若的課外讀物。那時,家塾壁上也掛起了四大幅合成的《東亞輿地全圖》,紅黃青綠各種色彩使郭家子弟的觀感煥然一新。其時,科舉將廢,新學初起,小孩子們通過這些畫報、地圖,看見了一個更新、更美、更遼闊的世界。在一張老照片上,我看到留著長辮的小孩在課堂上拿發辮的辮梢作圓規用,左手按著一點作為圓心,拉緊了的辮梢,其長度就是圓的半徑。他們當時正在上幾何課。這是以往無法想象的。
中國的傳統教育向來重紙面義理,不重實地調查,像酈道元、徐霞客、李時珍這樣的人十分罕見。直到有了現代教育,學地質、生物的才知道要實地考察,學物理、化學的要進實驗室,學心理學的要做問卷調查,學社會學、人類學的也要做田野調查。對此改變,蔣廷黻1933年在《對大學新生貢獻幾點意見》中說:“這是近年中國最大的革命,最有希望的現象。”20年后,他說得更清楚。在1953年的《高等教育的一方面》中,他指出“近代教育與傳統教育有兩點劃時代的差別”。第一是“傳統教育的范圍限于人文的學問”,而“近代教育的范圍是無限制的”,“以整個宇宙為其求知的對象”。第二,中國近代教育的任務是“利用西方的知識及西方求知方法與工具來了解中國國情及解決中國的問題”。“我們要拿西方的地理學和地質學來知道和了解中國的地理和地質。我們要拿西方的生物學來知道和了解中國境內的植物和動物。我們要拿西方的電學和電力工程學來發展我們的電力。我們要拿西方的化學工程學來為中國人制造肥料、衣料、食物、建筑材料,及其他許多生活必需品。”這是因為,“各種西方的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及其工具、方法,都是此前傳統教育中所缺乏的”。
蔣廷黻生于1895年,后來接受新式教育,從教會學校再到美國留學,拿到博士學位,成為南開大學和清華大學的教授,用新工具、新方法,發掘新材料,開創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新領域。
當然,知識的重構不只是在學校完成的。胡適在上海讀過《新民說》等著作,迷上了梁啟超:“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曉暢之中,帶著濃摯的熱情,使讀的人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新民說》給他開辟了一個新世界,讓他徹底相信中國之外還有其他很高等的文化。《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使他知道四書五經之外中國還有其他學術思想。郭沫若在四川讀到梁啟超編的《清議報》,說梁啟超的言論雖淺薄,卻表現出一種新的氣象,他被拿破侖、俾斯麥吸引,也被加富爾、馬志尼這些人吸引。梁啟超成為幾代人的精神偶像,成千上萬的少年都是讀他的文章長大的。1897年前后,當《時務報》一紙風行的時候,梁啟超只有二十幾歲,那時他已接觸過西學,他編的《西學書目表》列舉了鴉片戰爭后所譯西書352種,他接觸過其中一部分,多有向慕之心。流亡日本后,他更是大量接觸西方著作,并通過他主辦的《新民叢報》等期刊介紹給國人。
商務印書館那套有名的“萬有文庫”,四千多冊書可以看作是重構中國人知識世界的一個知識倉庫。這四千冊書幾乎涵蓋了各種不同的知識門類,每一本書都是小開本,薄本子,一百來頁,方便閱讀。那個時代讀過書的人,特別是1930年以后成長起來的學生,很少有人沒讀過“萬有文庫”的書。彭令昭喜愛一本董之學寫的小冊子《各國民權運動史》,許多人比如金庸、王鼎鈞、章開沅等都回憶早年讀過“萬有文庫”的書。那時,不少小學、中學,還有民眾教育館都有一套“萬有文庫”。章開沅回憶:在(江津)九中的圖書館中,最受歡迎的是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萬有文庫。由于是紙皮平裝的小開本,紙張又比抗戰期間內地出版的書籍潔白堅實,便于隨身攜帶在寢室內外閱讀,喜愛課外讀物的同學幾乎是人手一冊。‘萬有文庫把我們這些少年讀者引入知識的海洋,從文、史、哲、經到天、地、生、化,從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盡管生吞活剝,似懂非懂,卻也增長了不少見識,特別是激發了強烈的求知欲……”這些課外讀物和教科書一起,甚至比教科書更重要,使他們的知識不斷得到更新。
在“萬有文庫”之外,“幼童文庫”“小學生文庫”成為幾代小學生的精神食糧,“中學生文庫”百科小叢書”少年自然科學叢書”也都為中學生所喜愛,此外還有“大學叢書”等。自1897年以來的幾十年間,商務印書館傾注大量心血推出各種出版物,將新思想、新方法、新知識帶到國人的視野中。難怪日本人在1932年要炸掉商務印書館,在他們的眼里,這是個教育文化的原動力。
影響中國人知識重構的,還有報紙和刊物等新媒介,包括專門給學生辦的期刊,如商務印書館的《學生雜志》,中華書局的《中華童子界》《中華學生界》,開明書店的《中學生》,等等。夏丏尊、葉圣陶先后主編的《中學生》深受學生喜歡。何兆武少年時在《中學生》雜志上讀到顧頡剛的三篇文章,關于明末清初三大家,讓他大開眼界。多少中學生是讀著這些雜志長大,并持續地從中獲取新的知識和靈感。它們毫無疑問都在參與著中國人特別是少年的知識重構。
在許多人的回憶中,都會提及圖書館給他們的影響,他們的知識視野,常常是圖書館給他們拓寬的。季羨林小學時代愛讀課外書,到了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成為圖書館的常客,大量的外文經典都是在這里讀的。1932年楊絳借讀清華大學,也自稱最愛清華圖書館。她回憶,剛到清華不久,中學舊友蔣恩鈿就不無賣弄地對她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圖書館!墻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書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楊絳說,錢鍾書最愛的也是清華圖書館。費孝通、楊絳考進東吳大學都是1928年,那時在圖書館閱覽室討論和傳看新書,很是常見,弗洛伊德、愛因斯坦成為他們的話題。弗洛伊德的書、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房龍的《我們生活的世界》都是費孝通推薦給楊絳的。
1932年,《振華女學校刊》刊登了費孝通節譯的馮友蘭《為何中國沒有科學》,同時翻譯了美國經濟學家EdwinR.A.Seligman的《社會科學是些什么》一文,并在《譯者附言》中說:
我們若認為西洋的文明有可取的地方,就應當從根底做起。但什么是科學精神呢?科學精神是人生態度的一種。哪種人生態度不能產生科學,哪種人生態度能產生科學?要解答這問題,所以我選了一篇馮友蘭先生的《為何中國沒有科學》一文。在這文中最重要的一點就在告訴我們科學的能否產生是視人民的思想方式、人生態度如何。思想方式和人生態度有他歷史的根據,所以中國沒有科學不是偶然的,要接受科學也不是可以偶然的。
林紓不懂外語,但郭沫若、林語堂、沈從文、蘇雪林、錢鍾書等人都記得林譯小說帶給他們最初的感動,當林紓以簡潔的文言將西方人的情感和生活呈現出來時,這是一個中國人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們的心靈所受到的沖擊,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
郭沫若說:“林紓翻譯的蘭姆改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吟邊燕語》也使我感到無上的興趣,它無形之間給了我很大的影響。”林語堂童年時有一個聰明而早夭的二姐,讀過不少林譯小說。姐弟倆曾一起口編了長篇偵探故事“庫爾摩斯”,講給母親取樂。蘇雪林讀到了林譯的《鬼山狼俠傳》《撒克遜劫后英雄錄》《十字軍東征記》等,覺得域外風光勝過中國的舊小說,讀得幾乎入了迷,還模仿林譯的筆調天天寫日記。沈從文最初接觸到的外國文學作品就是林譯作品。有一天,他在親戚熊希齡家發現兩大箱“說部叢書”,就是林紓翻譯的小說,一下子抓住了他。狄更斯的《冰雪姻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小說就占去了他約兩個月的時間。從這些書開始,他逐漸走出了湘西。錢鍾書自述讀了林譯而增加了學習外文的興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他十一二歲時的大發現,帶領他進了一個新天地。此前,他已讀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等,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才知西洋小說那么迷人。他開始反復不厭地閱讀林譯哈葛德、狄更斯、歐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等人的作品。這位冷靜的學問家很少以如此動情的筆觸回憶往事,憶及林譯作品給他少年時代帶來的滋潤時,他的筆調變得溫情而有味。
1852生于福建閩縣的林紓做過京師大學堂的經學教習,不懂外文,他自1897年與精通法文的留學生王壽昌合作翻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后來譯出了大約160余種小說,成為“以中國古文筆法翻譯西洋小說的第一人”。康有為稱贊“譯才并世數嚴林”,雖然嚴、林他將密爾和斯賓塞等人的現代英文翻譯成最典雅的文言,讀起來就像是讀墨子、荀子的文章一樣。中國人向來有敬畏典雅古文的傳統,嚴復本人就有這樣的迷信,所以力求信、達、雅,“雅”就是指這方面。
林譯小說和嚴譯的學術著作,給國人打開了一個個嶄新的世界。曾幾何時,嚴譯《天演論》在學生中廣為流行,全國上下多少青少年被它吸引。魯迅在南京礦路學堂時,格致、地學、金石學之類雖都讓他感到非常新鮮,但大大震撼他的還是《天演論》,他被深深地抓住——“原來世界上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胡適在上海澄衷學堂做過一篇作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試申其義》,就是讀了《天演論》以后寫的。胡適”的名字也是這種風氣下的紀念品。他本來的名字叫胡洪骍,在學堂改名胡適,字適之。像他這樣改名的人當時有不少,他有兩個同學,一個叫孫競存,一個叫楊天擇。陳炯明在廣東法政學堂時改字“競存”,顯然也是讀《天演論》的產物。
左舜生回憶,他在湖南長沙高等小學上學時,老師中有一位曹孟其,思想很新。有一次,曹先生在黑板上在寫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論語》中的話。接著,曹先生又寫了幾句話:“大宇長宙,方挾萬象而趨,若驟若馳,而所遇無故物。”并說:“斯賓塞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整個宇宙是活的,一分一秒,都在變,都在新陳代謝,人不也應該像宇宙這樣活潑潑地活著而日新又新嗎?你們再想想,孔子的話也是不是與斯賓塞說的可以相通?”
斯賓塞的《群學肄言》是嚴復1903年翻譯過來的。這位曹先生可以拿斯賓塞的話來解釋《論語》,他的知識已不是四書五經所能限制,這就是知識結構的變化。至少已經有人從嚴復等人的譯本里吸收到了近代文明的一鱗半爪的知識,盡管這些知識未必準確,但是開始影響他們的教學、師生之間的對話,進而影響他們的日常人生。這已經不再是王陽明跟弟子的對話,不再是朱熹跟弟子的對話,在他們的話語中間還夾著斯賓塞、赫胥黎、亞當·斯密、孟德斯鳩。鄉試、會試的題目中出現“希臘學術源流”,出現“英大儒斯密氏”(亞當·斯密),說明這些知識已逐漸進入到了主流教育的視野,這是20世紀初發生的事情。毛澤東少年時代接觸過嚴譯的斯賓塞著作,在筆記中和寫給同學的信中都留下痕跡,周恩來在南開中學時也接觸過嚴譯的孟德斯鳩《法意》。
我不想從知識史或教育史的角度來看待晚清以來一代代中國人的知識重構,而是從文明史的角度,看到那種不可抗拒的變化:傳統教育無可奈何地退出舞臺,這種社會演變過程,不是某個人、某個機構甚至政權和統治者所能掌控的,但教育、出版、新聞這些領域無疑站在文明變動的前沿。老帝國的崩潰與舊知識譜系的瓦解幾乎同步,在19世紀幽深的長夜里,大量的譯本將海量的新詞匯、新概念帶進國人的知識體系之中。
話語方式的變化
知識世界的更新,帶來了話語方式的變化。自晚清以來,接觸過現代教育的一代代學生不再匍匐在皇權的腳下。在他們的筆下,常常可以呼吸到與桐城古文、唐宋古文不同的氣息。特別是辛亥之后,帝國謝幕,民國開啟,學生已拋棄了過去的話語系統、表達方式,即使還是用文言或半文不白的文字來表達,但他們想要傳遞的價值常常是新的,不同于過去君臣等級秩序下的可憐光景。
1914年,陶行知在金陵大學畢業時寫的論文《共和精義》,在畢業典禮上宣讀,給黃炎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提出共和的三大信條是自由、平等、民胞,共和主義重視個人的價值。我特別注意到他的這一看法:“專制人民,不能一躍而至共和。其間有一定之順序,不可強求,不可速長。否則,妄解自由,謬倡平等,秩序紊,倫常亂,公理愚昧,權利爭,禍患所中,烈于洪水猛獸。”一個青年大學生確實說出了當時面臨的共和危機,他從不同的角度思考了共和何以可能,比如教育、交通、人文之進化等,“同心同德,必養成于教育;真義微言,必昌大于教育”。只有通過教育才能養成國家主人翁的資格,也只有民智日進,共和的阻力才會漸漸降低。
那時,連小學生也會思考這樣的大問題,小學課本上就有這樣的課文。上海進步書局1915年初版、1919年重印的《浙江省學校國文成績》,其實就是小學生作文選,體裁有論、說、記、書、傳等,一概都還是文言文,沒有新式標點,不少題目也是在舊的范圍立言,比如《修身論》《出孝入弟論》《君子求諸已論》,但也已經出現了一些新題目,比如《論大總統之名義》《振興商務說》《共和說》。《共和說》是一位衢州學生崔大寶寫的,短短不過二三百字,卻論述清晰,有自己的見解,其中說:“蓋專制之國,以國家為私物,一國之事,惟君主一人專之,國之興也,民無責焉。國之亡也,民亦無責焉。而共和之國則不然,國民者,即一國之主人翁也,國榮即民榮,國辱即民辱,故一國之民皆視國事如己事,而各盡其一分子之義務,以共謀其國者也。”老師給這個學生的點評是:“辭達理舉,委婉如題。”
無論大學生陶行知論共和,或是小學生論共和,大部分人用的還是淺顯的文言,那是白話文運動的前夜,新舊交替的時代。如果我們把作文看作是學生的知識輸出,一個人的知識結構、價值判斷都悄然包含在其中。《周恩來早期文集》收入了不少周恩來少年時代的作文,比如1915年的《共和政體者,人人皆治人,人人皆治于人論》,這句話出自嚴復翻譯的《法意》(現譯為《論法的精神》),他認為這是“共和真正之精神”所在,“欲求人民能具治人、治于人之資格,則必道德高尚,智識充足,知自由之真理,明平等之范圍”。
這些或論共和,或論民意,或論共和政體的題目,傳統的讀書人絕不可能寫出來,因為他們沒有這些概念和知識。有了新的知識構成,才會有新的表達。
錢鍾書會寫漂亮的白話,也會寫典雅的文言,但筆下流露的已不是狹隘的舊學。他在蘇州桃塢中學就讀時曾在《桃塢學期報》上發表過多篇文字,其中《進化蠡見》指出世人對達爾文進化論的誤解,以為其要旨是“互相殘殺”“最強勇之生物即能生存”,他指出這都是赫胥黎等誤解了達爾文的意思,他們的誤解有二:一是達爾文以為“最適者能生存繁榮”,而其門徒誤為“最強者能生存繁榮”,錢鍾書為此舉了莊子寓言中的“櫟木以不材而得全”等例子。二是達爾文說“互助犧牲等美德常發見于生物界中”,而其門徒則誤為“生物界之互助犧牲實不可遇之事”。錢鍾書說社會中個體之間的競爭,不是赫胥黎等心目中的生物競爭,實是一種無形的策勵,使弱者不致落伍,以使此社會中之各個體皆奮發有為,能得相等之發達進步”。1926年錢鍾書才16歲,讀了不少生物學的書,對進化論有了自己的見解。他讀威爾斯的英文版《世界史綱》,對有關地球與生物演化部分感興趣,就譯為中文,取題《天擇與種變》,他在譯文前還寫了一番話,認為威爾斯主張的“較適者生存”比起達爾文的“最適者生存”更見精辟,而有一日之長。
也是在1926年,張青蓮在桃塢中學發表《為學無止境》一文,提及牛頓的力學20年前被以為是牢不可破、萬古不易,等到愛因斯坦首創相對論,解開了牛頓力學不能解的種種現象。又說到愛克斯光(X光)發現時,能見人的肺肝,轟動一時,最近幾個月密爾根發現的光,透射力且百十倍于愛克斯光,將來還不知道有什么更強的光。少年時代就明白學無止境的張青蓮,后來成了有機化學家,中科院院士。
新的知識構成與白話表述似乎更為合拍。1920年以后,小學課本普遍用白話文,學生學會用白話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一個普通的小學生可以寫出流暢通達的白話文,文言的時代慢慢被翻過去了。
1929年,楊絳在東吳大學的《東吳年刊》上發表一篇用英文寫成的《1932年級(文理學院)》,講述她的一個夢境,展望未來:“我們中的有些人,在吸取了永恒美麗的精神后,將展現我們時代新的風采,將為宇宙增添新的魅力。有些人,以科學的辦法,會揭開那未知將來的神秘面紗,去探尋未知的世界。有些人,將利用法律去處理災難性的政治問題,利用這有效的工具,去保護人民和國家。還有些人,將以熟練的醫道,用知識和愛心去救治病人和窮人。”彭子岡在蘇州振華女學校時發表的文字干凈洗練,1933年他在《振華女學校季刊》上寫的《虎丘游記》,筆下的文字是活蹦亂跳的:春天,人們都似乎特別高興,又是一個新生,渾身換了一身新細胞似的那么活啊。血液是電流般的循環,心與脈搏都顯著例外的劇跳,這歡忻呀!”年紀輕輕的彭子岡幾年后成為《大公報》的名記者,寫出了許多吸引讀者的通訊。查良鏞(金庸)高中時代發表在《東南日報》上的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人比黃花廋》都是干干凈凈的白話文,有少年的朝氣,又有并不稚拙的見地。1942年9月,在他畢業之際,《東南日報》連載他論友誼之可貴的長文《千人中之一人》。多年后,他的武俠小說中常常觸及的友誼觀,《笑傲江湖》中曲洋與劉正風因音樂而締交,正好就是“千人中之一人”。
他們的心智已被開啟,知識世界已逐漸更新,所以筆下流淌著清新的氣息。就是籍籍無名的小學生、中學生,他們用白話寫的日記、作文也值得一說。他們寫下真實的所見所感,未必句句都無瑕疵,但文字是清新可喜的。東陽菱塘鄉村小學一個五年級學生的作文本,寫的《秋天》《秋夜》《怎樣抗日》《冬天到了》,都被老師用紅筆批改過,其中《冬天到了》雖被老師改了不少地方,卻給了一句“極佳”的評語,想來是因為作文最后一句話:“可憐窮苦人家,都要感到無衣的痛苦了。”這些孩子的表達能力并不出色,但都能寫出他們自己對自然、社會和生活的一些感受。1947年江西省立天祥中學高二學生郭武純,寫了一篇作文《為政院改組略陳所見》。當時國民黨正計劃改組行政院,他在作文中有模有樣地提出建議。從中可以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教育氛圍,學生的知識可能不夠,提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想法,甚至他的文章也沒那么通暢,但他們關切的問題,以及這種訓練本身卻都是很有價值的。
彭令昭在景海女子師范學校高中部念書時,在學生油印刊物《初生》上發表課外習作。1947年6月的一期有她用“歐陽英”的筆名發表的《代和代》,她向往沒有貪官污吏,沒有奸商,只有善良民眾、善良風氣、善良社會的世界。在她眼中,“上一代已經腐蝕了,我們用不到姑息他們,我們自己也并不健全,然我們一定要用我們的血汗我們的生命,作為磚石木材,為我們的小弟弟小妹妹去建設一個新的世界”。此時她不過16歲,已經能寫出干凈的白話文,整個調子是文學的、感性的、抒情的,充滿了對現實的否定,對未知世界的憧憬和期待。
邵燕祥在育英中學念高中時,就給《新民報》北平版的副刊、上海的《觀察》周刊等報刊投稿,發表了不少隨筆小品。那時他已讀過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和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讀過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以及陳伯達的小冊子《中國四大家族》《人民公敵蔣介石》《評“中國之命運”》等,1947年10月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盟”。1948年,他又跳級考入中法大學。這年12月,他在《觀察》周刊第五卷第十五期“文藝”欄發表了《幣》,是一篇針砭幣制改革坑害百姓的小小說,或者可以視為諷刺現實的雜感。結尾說“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為冷嘲”,筆鋒之犀利、老辣,今天讀來仍會讓人心驚肉跳,誰會想到竟出自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之手。
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王蒙受豐子愷
幅漫畫的影響,跳班考入私立平民中學。1946年,他爸爸的朋友李新來到他家。這位在他眼中文質彬彬的共產黨人,正跟隨共方首席代表葉劍英,在國共兩黨與美國聯合組成的軍事調處執行部駐北平調處小組工作。李新的到來讓少年王蒙大開了眼界,“批評與自我批評”,對三民主義、四大自由的闡釋,那套自信的話語、雄辯滔滔的邏輯、全然不同的思想方法和表達方法,深深震撼了12歲的他。當時他已在讀巴金的《滅亡》、曹禺的《日出》、茅盾的《子夜》與《腐蝕》、綏拉菲靡維奇的《鐵流》等作品,李新的出現更加深了他對現實的痛感。那時他曾奉學校之命收聽過北平市社會局長的講話,那種拿腔拿調、官里官氣令他厭惡:“我相信一個政權的完蛋是從語言文字上就能看得出來的,是首先從語文的衰落與破產開始了走下坡路的過程的。同樣一個政治勢力的興起也是從語文上就顯示出了自己的力量的。”而在讀左翼著作時,那些新名詞、新思想、新觀念,無不讓王蒙耳目一新。由陶希圣捉刀、蔣介石署名的《中國之命運》,在他的心目中卻是“半文半白,腐朽俗套,溫溫吞吞,含含糊糊,嘴里嚼著熱茄子,不知所云,而又人云亦云,以其昏昏,使人無法昭昭”。所以他說:“一看語言文字,就知道誰戰勝誰了。”那時,最讓王蒙動心的著作是《大眾哲學》《新民主主義論》和華崗的《社會發展史綱》、黃炎培的《延安歸來》,還有蘇聯小說《虹》《土敏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他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所吸引。初中畢業不久(1948年10月10日),他就悄悄加入了中共地下黨。1949年3月,他尚未高中畢業就奉命進團市委工作,開始了他的激情歲月。
那個時代的氛圍都是這樣,彭令昭在江南如此,邵燕祥、王蒙在北平也是如此。他們從小都讀過不少文學作品,少年時走過的心路歷程又是如此相似。概而言之,向往一個朦朦朧朧的新天新地,是許多生于1930年代的學子心中所共有的。知識重構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時代的深刻影響,要超越自己所處的時代談何容易。但無論如何,他們已不再是子曰詩云的一代了。
(作者系文史學者、本刊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