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楊檔案:
弋楊,國家宗教事務局辦公室副主任。1996年至2006年在中華兒女雜志社工作,歷任記者、編輯,編輯部副主任,總編室主任。
《中華兒女》30歲了!
于日月山川而言,30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于雜志而言,在紙媒日漸式微的今天,30年可以是人到中年,也可以是垂垂老矣,甚至很多已經壽終正寢。
那么《中華兒女》呢?
一萬多個日升月落,《中華兒女》從春雨破土的小芽長成冠蓋如云、花滿枝椏,從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玉樹臨風、眉目如畫。
此中,我有幸與之相伴10年。10年間,編過的稿件有的刻骨銘心有的不復記憶,采訪過的人有的如今是座上賓、有的已作云中鶴。回首望去,諸多感慨。人生如梯,眾人一路打怪升級千辛萬苦向上攀爬,登頂后末及歡呼一聲“今我為峰”就又匆忙下山,其間無暇旁顧憾失多少美景!作為其中一員,仰賴《中華兒女》之于我的兩點饋贈:敬畏生命、感恩生活,讓我記得時時提醒自己,既無謝公屐,何必青云梯。莫如在攀登的過程中不時在階梯上坐下稍歇片刻,喘喘氣看看景發發呆,讓內心跟上腳步。
敬畏生命:向死而生,成就的是生命的另一高度
記得是剛進雜志社沒多久,某知名大學提供了一些不成形的散碎資料,打算由雜志社編輯完成后出一本類似《兒女英雄傳》的書,我奉命首先對資料進行分類。一頭扎進半人高的故紙堆,毫無防備的我頓時被排山倒海的悲愴所淹沒。那是一些關于抗日戰爭時期活躍在東北戰場上民間抗日武裝的介紹資料,這些抗日武裝名不見經傳,有叫某某屯山林隊的,也有叫某某堡子義勇軍的。提起東北抗聯,大家耳熟能詳的是楊靖宇、趙尚志、周保中、宋鐵巖,而這半人高厚厚的、落滿灰塵的資料中沒有一位是提得上名的。他們大部分是整屯整屯、整堡整堡組成一支抗日隊伍;他們大都缺吃少穿,身單力弱;他們有的能扛上老套筒、漢陽造,有的則扛著鐵锨、木棒,有的只扛著一個腦袋兩只鐵肩。面對裝備精良的來犯之敵,他們義無反顧填上了自己的血肉之軀,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他們整屯整屯、整堡整堡地消失了,那悲慘莫名的人間世,仿佛他們從沒有來過。他們有些能記個大名,有些就叫個李三狗、趙四愣,有些則連個代號都沒有,只寫著寥寥一行字:“某某堡某某家男丁悉數上陣,無一生還!”至今我仍記得有這樣一個細節:寒冬臘月,6個山林隊的戰士彈盡糧絕無衣無援,大部分人雙足都已凍至壞死難以行走,偏在此時他們與1個荷槍實彈的日本鬼子面對面撞上了,6個人相互支撐著站起來想要以命相搏,那鬼子根本連子彈都省了,就用刺刀一個個挑,6:1,6個人就那么悄無聲息地倒下了,想來是餓得連一聲悶哼都已無力發出……
那些年,滿臉都是膠原蛋白的我幼稚而淺薄,山河凋敝、赤地千里、積貧積弱、百年屈辱于我而言都是抽像的成語,我完全沒有想到捧在手上的一頁頁薄薄的、發黃發脆的紙張里,蘊含著這樣的血流成河、尸積如山!
我趴在桌上泣不成聲,我試著忍,淚水卻揩之不盡、拭去復來。我不知道那些無名無姓“悉數上陣、無一生還”的男丁'他們的母親妻子臨終前是否仍懷揣著盼兒、盼夫生還的癡念?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留有自己的子女,每年的清明,是否也有人將婦挈雛呼名喚姓地揮淚祭悼于他?但我知道,他們與所有人一樣,都有過最燦爛的青春、最瑰麗的向往,可是他們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最慘烈的人生。他們的死,換來了我們今天的生。向死而生,死即是生,它所成就的是生命的另一種高度。
窗外,樹葉在風中自由歡唱,面容姣好的女子言笑晏晏詩般掠過。天施地化,歲序更替;無垢無凈,生生不息。是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有誰能將歲月化成歌留佇山河?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那一刻,我對口口聲聲稱“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漢奸胡蘭成無比厭憎鄙夷。那一刻始,我要求自己學習淡看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傾力呵護所擁有的。
感恩生活:塵盡光生,以年輕的心態再出發
在《中華兒女》當記者,有機會接觸一些從戰爭年代走來的老領導老前輩,經常會聽到這樣兩句話:“沒有老百姓,就沒有共產黨的今天;與那些犧牲了的戰友相比,我知足!”
田紀云,曾任共和國副總理。在他七八歲時,家中多位親屬參加了共產黨,在鄉里領頭鬧革命,國民黨兵數番上門剿殺。那時期,是四鄉八鄰的大娘大嬸護著他,躲到誰家就是誰家的兒子。有一次十分驚險,國民黨兵押著村里一個軟漢子一家家辨認,一定要找出他斬草除根,幸虧那年頭山東大娘都穿著寬襟長上衣,一位大娘前襟一撩就把瘦小的他藏在身前,然后又在腳前放了筐山芋,并裝腿有殘疾無法起身,這么著他才算躲過一劫。及至他14歲參加革命后,也曾數次身臨險境,他身邊很多戰友都犧牲了。在采訪中,他數次說道,“沒有老百姓,就沒有共產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田紀云。對比我的那些戰友,我知足了!”此語,我深以為然,但也有人說:“官至副總理,不如意事自然比我們平頭百姓少,想來會容易知足些。”那就再來說說王泉媛。
老祖堂之梯
2006年是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我們四處尋訪老紅軍,就這樣在江西泰和縣遇到時年92歲的王泉媛。王泉媛是江西吉安人,原名歐陽泉媛,11歲被賣到一戶王姓人家做童養媳,妻從夫姓改為王泉媛。16歲報名參加了紅軍,先后擔任吉安縣少共區委婦女部長、湘贛省婦女主席團副主席等職。1935年,由蔡暢、李堅貞和金維映三人做媒,與湘贛省委書記和中央局秘書長王首道結為夫妻。婚后不久,她被調往紅四方面軍,參加西路軍征戰河西走廊,是1300位婦女干部組成的婦女團團長。途中,西路軍失敗后被馬步芳部所俘,飽受嚴刑凌辱,頂住威逼利誘,王泉媛百般籌謀終于逃出虎口,并于1939年3月找到了八路軍蘭州辦事處。但萬萬沒想到的是,王泉媛被告知,因其脫離部隊時間超過三年、經歷復雜,無法重新歸隊。仿佛一記悶棍把王泉媛打得不知動彈,那雙曾三過草地、四爬雪山的腳,在那一刻卻無法邁過蘭州“八辦”的門檻,也無法走到延安、走到親人王首道的身旁!在敵人面前寧死不屈、流血不流淚的王泉媛絕望地哭了,最終她只能拿著五塊大洋路費,一路行乞一路哭泣回到江西老家,到家時憔悴到親生母親都無法相信這是自己的女兒!解放后,在歷次斗爭中,她總是被地方上以“叛徒”、“逃兵”名義進行批斗,直到上世紀80年代她找到康克清做證才恢復了黨籍,才算有了一個縣敬老院院長的身份。晚年,王泉媛堅持無償為學生和戰士作革命傳統教育報告近百場。我們采訪她時,她早已離休在家,去她家要經過好幾條四處淌著污水、鋪滿爛菜葉的小街。但她家的小院子收拾得格外干凈,她坐在院子里搖著蒲扇給我們唱紅軍時期的歌曲。我們問她有沒有遺憾,她說有,遺憾自己恢復黨籍晚了,為黨工作的時間太少了。我們又問她,對生活有沒有不滿意的地方?老人連連擺手說:“沒有沒有,我很好。當年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建立一個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的新中國嗎?我那么多戰友都死在長征路上、祁連山下,她們都沒有看到新中國,我看到了,豐衣足食的日子還過上了,我知足了!雖說現在有現在的問題,但哪個社會能沒有一點問題呢?給點時間,相信共產黨都能解決的。你們年輕人不要心太急,更不要耳根子軟,要相信共產黨,要堅定跟黨走啊!”

這就是一位一生歷經磨難、受過無數冤屈、有過輝煌瞬間、最終從一個縣級敬老院院長崗位上離休的老共產黨員的回答,她的回答,我至今不忘。
在《中華兒女》工作的后期,我已然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陰暗處凝聚,他們打著“反思歷史”的旗號,發出一些貌似“客觀公正”的慨嘆,極盡偷換概念之能事。有人談到了解放戰爭,他們就大嘆“兄弟鬩墻”,全力剖析戰爭的非正義性;如果涉及“毛、劉、周、朱”,他們就能從糾正毛的晚年錯誤出發,發展到全盤否定毛澤東同志的歷史地位和毛澤東思想。他們能從個別人的不文明行為上分析判斷出五千年中華文明的劣根性,能從李鴻章的一句“臨事方知一死難”看出無盡的人性光輝,能將汪精衛的一句“飲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譜寫成一曲慷天慨地的英杰悲歌,而“茍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林則徐、“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譚嗣同則成了中華民族的罪人。他們強調要按照人性論的原則治史,并根據他們的政治訴求,片面引用史料肆意歪曲歷史,任性打扮歷史。彼時,我還不太知道,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歷史虛無主義者”。
滅人國者,必先去其史。
面對那些人,我數次想起王泉媛。我不明白,難道今天的我們就要用這些去匹配我們的父輩——那些山林隊員們、王泉媛們所飽經的屈辱與磨難?!
誠如人言,我們不反感評議和異議,反感的是惡意、混淆視聽的謬論。士人可以批評,但要出于善意;民眾可以泄憤,但應出于義憤;學者可以剖析,但不可以叵測。否則不是愚昧,就是惡毒。誠然,我們痛恨貪腐,我們時刻為食品安全、就業、醫療、教育、房價等等問題寢食難安,但這些問題有哪一個是靠謾罵國家詆毀政府就能解決的?與其如此,還不如對我們這個曾經千瘡百孔、而今奮力復興的國家多一些理解寬容,少一些仇視憎恨,多一些起而行,少一些坐著罵。“我們不侵略別人,但不能幫別人侵略自己。別讓愚鈍滅了我們子孫后代的明天!”
好在,面對那些人,《中華兒女》毫無懼色,始終堅持做自己。那些文字,那些聲音,那些足跡,也許淺顯,也許微茫,也許匆迫,但足夠真誠,足夠走心,足夠堅定。哪怕是正處在紙媒時代最為黑沉的長夜,《中華兒女》也仍一次次以年輕的姿態出發,他們奔跑著迎接正在噴薄的緋紅黎明。
30個春秋,30載風雨,滄桑幾度,躬耕無悔。30年前創辦雜志的人,歲月的痕跡已吻上他們的前額,斑駁的銀絲開始侵蝕曾經烏亮的雙鬢,他們中的佼佼者之一甚至已與我們陰陽阻隔十余年!每年的8月10日我都會燃一炷心香祭奠,捧起每一期青翠得有如春柳嫩芽般的新刊,也總在心中默念聲:斯情斯景,可如你愿?
卻顧所來徑,兒女共沾巾。今天的《中華兒女》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有幸站在了歷史的新起點上,見證我們的國家與民族再次出發。前路也許仍將是千山萬壑、千難萬險,我們也仍將經受千辛萬苦、千錘百煉!
走筆至此,情不自禁想起冰心老人的一段話:愛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得穿花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悲涼!
謹以此語賀贈《中華兒女》30華誕。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