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魯西南的老家,過年是從做饃開始的。
饃就是饅頭,該做饃了,就該過年了。一般來說,做饃是從臘月下旬開始的。家家支起地鍋,下面燒柴,上面放鍋,盛半鍋涼水,再架上竹編的蒸籠,鋪上籠布,就等著往里放饃了。
過年的饃要做好多種:白面饅頭叫“蒸饃”;帶餡的大包子叫“菜饃”。“菜饃”的餡里通常包括蝦皮、雞蛋、粉條、切成丁的炸豆腐,除此之外,還要有菜:有時是韭菜,有時是蘿卜,有時還可以放春天曬干的楊槐花,或是臘菜。當然,“菜饃”也有肉餡,牛肉大蔥,或者胡蘿卜羊肉。小時候的我,最愛吃豬肉粉條餡的,五花肉切成丁,放五香粉,然后和剁碎的粉條一起,咬一口滿嘴油,過年的味道香噴噴地出來了。
除了“蒸饃”和“菜饃”,還要做“小饃”。“小饃”又叫“提餅子”,分咸甜兩種,甜的用芝麻和紅糖做餡,咸餡比較特別:用蔥姜在油里熗鍋,放入面粉炒軟。油最好用豬油,餡才更香。做“小饃”最關鍵的一道工序是定形,把包成一團的小饃放到模子里,每個模子有四個凹進去的口,每個口里刻著一種花紋,春夏秋冬或梅蘭竹菊,小饃根據不同的餡放到不同的口里,拍出來,就是一件件精美的面塑。
“小饃”里一般沒有豆沙餡,因為專門還要做一種“豆餡子饃”,要用紅豆、紅棗、紅薯剁碎,攪勻做餡,又大又圓,又稱“團子”,有團圓的喻意。過年,不光要吃味道,還要吃個吉祥。
那時候,誰家的生活水平如何,一個“豆餡子饃”就能吃出來。家境好的,餡里的紅豆和紅棗很多;家境差些的,餡里大部分都是紅薯,而且是白瓤的“干面”紅薯。
最考驗做饃技巧的,要數“花饃”了,也叫“花糕”,與其說是饃,更像是用面和紅棗做出來的雕塑。大的要有一個面拍子那么大,像一朵朵盛開的牡丹花。每家根據情況,以及最后剩面的多少,還會做一些形狀特別的,比如蛇、桃等等。
“花饃”的產生和祭祀有關。家家過年祭祖時,會擺上“花饃”,再上些餃子和幾個蒸碗。老家有個桃源鄉,每年正月初七要舉辦“花供”,家家把自己做的花饃拿出來,拿到外面扎好的彩棚里,給火神爺慶生。到時,各種“花饃”琳瑯滿目,七里八鄉的人都會過來觀賞。
桃源的“花供”很早就列入了省級非遺,其實,是不是非遺倒沒有那么重要,只要一直能夠這樣下去,一年又一年,花謝了又開,花供散了又擺,永存的是信仰,不敗的是熱愛。
過年做那么多種饃,確實要費不少工夫。家家都會把做饃當成過年的第一件大事來辦,要一家人齊上陣,和面的和面,燒水的燒水,還要有總指揮掌控饃的總數以及餡的甜咸,嫁出去的女兒也會在做饃時回娘家幫忙,娘家的饃做好了,再做婆家的。
剛出蒸籠的饃最好吃,就是什么餡也沒有的大白“蒸饃”,也能嚼出股甜味兒。
過去的春節,所有商店都會關門,所以,要用這些饃去保證一家人過年的口糧。那時家里人都多,老人、孩子,還有來串門的親戚,年前做好的饃,至少要吃到正月十五,甚至二月二。在沒有冰箱的年代,要把做好的饃放在缸里、菜櫥里。這個年若天氣冷,饃不會變質;若天氣熱,過了年,就開始生出霉點。人們把斑斑點點的皮剝去,饃依然可以吃,沒有人會把饃扔掉。霉點產生的早晚對應著春節的冷暖。但不管怎樣,正月初十之后,饃就要剝皮了,有時剝了皮,依然有一種微微的酸味,那也是過年獨特的味道。
離家后,再到過年時,給家里打電話,都會囑咐母親少做些饃,現在春節到處都有新鮮的蔬菜和肉蛋,饃更好買了。但母親總還會少做上幾種,仿佛不做饃,就不像過年,只要過年,就必須做饃。
用普通的面粉和食材,把饃做出那么多的花樣,也是祖祖輩輩的人們積累的智慧。在那些漫長的冬天里,他們沒聽說過什么“匠心”和“初心”,也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把枯燥的生活打造出樂趣,他們一直認為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