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珺 譚星宇
按照傳統甲子紀年,2018年是農歷戊戌年。60年一甲子,周而復始,而“戊戌”兩個字立刻激活了對于120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的記憶: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光緒、慈禧,“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歷史書里那些令人難忘的人物和事跡就這樣突然跳入現實生活,在北京一陽來復的冬日里,穿越了兩甲子的歲月,敲打著我們的記憶之門。
頂著料峭的寒風,本刊記者拜訪了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名譽所長戴逸教授,聆聽這位中國清史研究的著名學者對于戊戌變法的權威解讀。
在戴老簡樸的住所,記者看到滿頭銀發的戴老,氣色極佳,對各種史實信手拈來,讓你很難相信這位精神矍鑠、思路清晰的老人已經是92歲高齡。1926年9月,戴逸出生于江蘇常熟,自幼好文史之學,1946年考入北京大學史學系就讀,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從事教學和研究至今,對中國近代史多個領域均有深入研究,特別是在清史研究方面貢獻卓著。2002年8月,國家清史編纂工程正式啟動,有關部門禮請戴逸擔任編纂委員會主任,領銜主持這一盛世修史的重大工程。
在戴老漫長的學術生涯中,戊戌變法也是他曾經關注的研究課題之一,撰有多篇研究論文。1958年,戴逸在《戊戌變法六十周年紀念論文集》中發表《戊戌時代的思想解放》一文,提出了關于戊戌變法的著名論斷:“人們久處在封建閉塞的發霉氣氛中,忽然從那里吹過來一股新鮮的氣息,麻木不仁的頭腦開始清醒過來了,僵硬的四肢逐漸動彈起來了。”
60年后,戴逸仍然堅持這一見解:“戊戌變法是中國歷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事件,是中國政治、經濟、文化一次全面的、重大的改革運動,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富國強兵。”
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中清王朝大敗,被迫簽下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全國為之震動。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雖然與西方列強屢戰屢敗,開始“師夷長技以制夷”,學習外國的船堅炮利,但作為一個封閉的中央帝國,對于世界局勢的認知還遠遠不足。甲午戰爭的失敗打破了國人的迷夢,日本原先只是中國的藩屬國,國小力弱,但經過明治維新的發展已經成為當時世界的強權之一,這就給了中國人強烈的刺激。“之前與英國法國等作戰失敗,人們往往歸之于武器不行,所以才有李鴻章等搞洋務運動,發展中國的武器。到了甲午戰爭之后,清王朝才驚覺落后的不僅僅是武器,而是從制度到文化的全面落后,這就是戊戌變法發生的時代背景。”
一場自上而下的政治革新的社會氣氛已經成熟,窮極思變成為飽嘗戰敗苦果的全國上下的共識,就連保守的慈禧太后也認為“積久弊生,不得不改弦更張,以為救時之計”。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頒布了“明定國是”詔書,宣布變法正式開始。
“當時大家都主張要變,康有為給光緒帝上書,提出要全變、大變、速變,作為政治宣傳鼓動的口號是很鼓舞人的。整個社會風氣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對于當時的局勢,朝廷上下都很著急,希望能夠改變落后的面貌,中國不能永遠落后于人。”
但這場變法運動有著眾多的先天不足。雖然朝廷上下對于變法運動已經達成廣泛共識,但對于如何變革仍有不小的爭議,加上親政不久的光緒帝與太后一派勢力對于政治權力的爭奪,都大大影響了變法運動的進程和發展。在戴逸看來,當時的中國仍然是一個農業國家,生產力的落后嚴重制約了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變革,“沒有一支成熟的改革隊伍,如何能夠改變一個落后的時代?”康有為等人的改革方案太心急,措施太多,很多措施無法實現,而且完全沒有想到去喚醒廣大的農民,缺乏社會基礎的維新變法運動的失敗自然也不可避免。“嚴格說來,戊戌變法是一次早到的革命,時機遠遠沒有成熟。”
經過短短一百多天,到9月21日凌晨,慈禧太后突然從京西頤和園趕回紫禁城,將光緒皇帝囚禁于中南海瀛臺,宣布再次臨朝“訓政”,廢除變法諸多措施,捕殺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戊戌變法宣告失敗。對于這次失敗的變法維新運動,戴逸表示,其進步意義仍然值得肯定:“戊戌變法促進了全民族的覺醒,像譚嗣同這樣寧可殺頭也絕不逃走,做了第一個為變法流血犧牲的人,鼓舞了后人前進的勇氣。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了,但維新的探索仍然繼續了下去,中國人民開始了真正的覺醒。”
歷史學研究的起點是對史實的精心考證。在戴逸看來,雖然對于戊戌變法已經有了眾多的研究成果,但在史實和史料方面值得深入探討的地方仍有很多。
戊戌變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參與人數眾多,各方觀點立場迥異,迄今為止保存下來的史料數量也很驚人,這一方面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但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研究的難度。戴逸對這一點十分看重:“當時很多人對于戊戌變法都有所記載,有的是親身經歷,有的是道聽途說,還有當時的檔案,常常有不同的記載,有時候甚至連檔案與檔案之間也互相矛盾,梁啟超寫過一本《戊戌變法記》,后來他自己就聲明過里面的記載也不全是真實的,所以研究的時候就要小心了。”

?戴逸早年研究戊戌變法的手稿。在戴逸看來,雖然對于戊戌變法已經有了眾多的研究成果,但在史實和史料方面值得深入探討的地方仍有很多。
戴逸對翁同龢開缺回籍的研究就很能說明這一點。翁同龢是光緒帝的老師,曾經將康有為舉薦給光緒帝,積極支持變法運動,但在變法剛開始的時候就被免官回籍,成為當時政治時局的一大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變法運動的走向。關于這一事件,曾有多位學者加以探究,如旅美華裔歷史學家蕭公權就曾引用《翁同龢日記》,認為翁同龢的罷官出于光緒帝的旨意。戴逸不同意這一觀點,撰寫了《戊戌變法時翁同龢罷官原由辨析》進行商榷。他搜集了同時代人的多種材料,發現翁同龢的政敵剛毅在其中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因為翁同龢在甲午戰爭中主戰的立場,原來對翁同龢很贊賞的慈禧太后此時轉變了對翁的態度,剛毅借此機會巧妙地將翁趕出了北京,光緒帝是在慈禧威逼下被迫罷免了翁同龢的官職。
隨著史學界對戊戌變法研究的深入,新材料新研究層出不窮,關于戊戌變法的很多歷史謎團正在得以逐步澄清,例如戴逸的學生孔祥吉教授曾在第一歷史檔案館塵封的檔案中發現了康有為《上清帝第三書》進呈本,引起了學界關注,華東師大歷史系茅海建教授著有《戊戌變法史事考》《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等多本專著,充分利用歷史檔案和新發現史料對很多史實重新進行梳理和考證,為促進對戊戌變法的認識提供了堅實基礎。
作為國家清史編撰委員會主任,戴逸對這一重大文化工程付出了大量心血,近年來主要精力都放在相關編撰工作上。他一向主張,史學研究的對象雖然是過去,但它的意義并非只局限于過去。對過去的事情進行研究和解釋,正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現在和未來。
在時隔120年之后,再回頭審視這一次驚心動魄的變法運動,對于現代中國有何啟示?對于記者的這一提問,戴老的回答體現出了一位大歷史學家的真知灼見。
戴逸認為,中日甲午海戰改變了東亞近代政治格局,對于中國和日本兩國的國運均有著深遠的影響。從那時起,日本作為東亞的強權,先后多次打斷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直至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使得中國在追趕世界的進程中屢屢受挫,也讓中國近現代史上寫滿了災難和屈辱。戊戌變法作為中國近代政治改革第一次積極有益的嘗試,明確提出“富國強兵”的口號。可惜這次變法運動的失敗,讓人常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之慨。戴逸表示:“從這個意義上講,戊戌變法是一次大變革,是中國近代持續不斷探尋富國強兵道路的開端。”
戊戌變法失敗之后,中國人民并未停止對于國家和民族出路的探索。從義和團運動到清末預備立憲,人們進行了多種嘗試,紛紛都失敗了。但在戴逸看來,即使這樣也是雖敗猶榮:“戊戌變法是近現代歷史上一次重要的思想解放和啟蒙運動,它喚醒了中國人民的奮斗精神,像譚嗣同不怕流血犧牲的事跡就直接鼓舞了秋瑾等后來人,才有了辛亥革命的成功。”
辛亥革命的勝利推翻了帝制,成立了共和國,但中國落后挨打的面貌仍然沒有改變。戴逸表示,如果不把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發動起來,如果沒有工人階級的壯大和現代知識分子的參與,中國的革命就不可能成功。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標志著中國人民尋找到了新的出路。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但“富國強兵”的目標仍然沒有完全實現。

?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了,但譚嗣同等人的流血犧牲鼓舞了后人前進的勇氣,中國人民開始了真正的覺醒。當代畫家王西京以沉郁的筆法描繪了戊戌變法六君子慷慨赴義的悲壯一幕。
“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還曾經走過一些彎路,經過改革開放40年的努力,直到今天,中國才真正實現了富國強兵的目標。也就是說,戊戌變法在120年前所提出的目標,到了今天才真正地實現了!”
在采訪的最后,戴老興奮地表示,現在我們不僅不再擔心害怕日本,而且從國力上也終于超過了日本,“中國和日本是不一樣的,中國強大了不會去侵略別的國家,而是要努力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世界各國人民共享發展成果。”戴逸表示,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我們一定要答好新時代提出的新考卷,才對得起兩個甲子以來無數革命先烈們前赴后繼流血犧牲的奉獻,中華民族才能有更加光明燦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