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鱸何似思花去

張夢琴

摘? ? 要： 由“雍熙相國之胄，憲肅欽圣之家”的承平貴戚轉變為轉戰南北，“可以扶持三綱”忠節大臣的向子諲是兩宋之交創作詠物詞數量眾多的詞人。其詞集《酒邊集》一卷176首詞中，詠物詞足有52篇。所詠之物包括巖桂、梅花、雪、月、荼蘼、瓊花、瑞香等具備美好品質的事物。向子諲的詠物詞呈現出寫詞如畫，繼承蘇軾傳統推尊詞體，“詞可以群”，繼承“香草美人”傳統的藝術特色，自主創造有我之境。向子諲的詠物詞創作在唐宋詠物詞創作進程中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關鍵詞： 向子諲? ? 詠物詞? ? 尊詞體? ? 詞可以群

向子諲（1085—1152），字伯恭，自號薌林居士，河南開封人，后卜居臨江軍清江（今江西清江）。子諲高祖向敏中是真宗朝宰相，而向子諲為欽圣憲肅皇后之再從侄。元符三年（1100），推恩補假承奉郎，靖國元年（1101年）以恩遷雄州防御推官、監濱州鹽酒稅。此后除鎮南軍節度推官、監儀鸞司、改真州司錄事、六合縣尉、知開封府咸平縣。在任職期間，遇事果斷堅決，堅守正義公正毫不徇私，以耿直忤上官，罷職貶官。宣和二年（1120年）復官，先后監杭州洞霄宮、淮南轉運判官、京畿轉運副使、直龍圖閣兼淮南荊湖制置發運副使。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九月，罷職。建炎三年（1129年）起知潭州、復直龍圖閣、知鄂州、知廣州、知江州、江東轉運使、兩浙路轉運副使、都轉運使、戶部侍郎、知平江府。因堅決不肯拜金人詔，觸怒秦檜，紹興八年（1138年）十一月以徽猷閣直學士奉朝請大夫致仕，歸隱薌林。紹興二十二年（1152年），卒于清江，享年六十八。[1]

一、向子諲詠物詞的創作背景

子諲有文集三十卷，但在流傳過程中久已亡佚。流傳到現在的只有詞集《酒邊集》一卷。《酒邊集》傳于后世者有176首，以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劃分，其中《江南新詞》112首，《江北舊詞》64首，胡寅所作《酒邊集序》曾言：“觀其退江北所作于后，而進江南所作于前。”[2]可知《酒邊集》應由向子諲親手編訂，“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3]對于南渡前后作品的明確劃分與排位，展現了子諲心態的變化與詞風的轉變。

南渡以來山河破碎，家國巨變帶給子諲巨大的心靈震撼，而南宋朝廷屈膝事金，權奸當道的現實，使得在宦海中幾度沉浮的子諲，最終選擇退隱薌林。但他的感情并未隨著退隱而消退，反而在薌林玉露的芬芳中，醞釀的愈加純粹明凈。“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明詩》）[4]當沉醉薌林的子諲遇上觸動人心的事物時，他的感情也隨著筆頭傾注于詞中，感物賦興，寄托遙深。在《酒邊集》中，詠物詞有52首，占據集中三分之一的數量，其中詠桂19首，詠梅18首，詠雪8首，詠荼蘼3首，詠瓊花3首，詠月3首，詠蘭2首，詠菊1首，詠瑞香1首。其中作于紹興壬申春的《減字木蘭花·詠瑞香》正是子諲的絕筆詞。

詠物詞的發展大體上與詞的興起同步，早期詞詠物詞往往是吟詠本題，如《楊柳枝》、《望梅花》、《木蘭花》、《蝴蝶兒》、《喜遷鶯》、《柳含煙》、《月宮春》、《玉蝴蝶》、《虞美人》等。詠物詞的興起同歌舞宴飲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酒宴之上，拈題賦物，極大的促進了北宋前期詠物詞的發展，而在北宋中后期，詠物詞漸成風尚，出現了一批積極參與詠物詞創作的詞人，如蘇軾、黃裳、周邦彥、毛滂等，其中蘇軾次韻之作《水龍吟》堪稱頂峰。而南渡則是詠物詞的勃興時期，在數量上，有了巨大的突破。唐五代北宋的詞，詠物之作數量不多，其后雖然創作詠物詞的作者層出不窮，但整體數量上的突變是從南渡時期開始的，南渡詞人詠物之作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別有寄托，而到了南宋，詠物詞達到極盛之境，在藝術技巧，創作理論上都達到高峰階段。顯然，南渡諸公如向子諲為數眾多的詠物詞也為南宋后期詠物詞的興盛繁榮打下基礎。

二、向子諲詠物詞的思想內容

在子諲53首詠物詞中，詠巖桂的就有近半之數，“江左稱巖桂，吳中說木樨”（《南歌子·江左稱巖桂》）[5]巖桂在宋代頗受喜愛，吟詠者眾多，如“露邑黃金蕊，風生碧玉枝。千株向搖落，此樹獨華滋。木末難同調，籬邊不并時。攀援香滿袖，嘆息共心期。”（朱熹《詠巖桂》）[6]而縱觀有宋一代，吟詠巖桂之最非向子諲莫屬。其吟詠范圍從巖桂開與落一直延伸到以桂花制成的香料薌林秋露（《如夢令·欲問薌林秋露》）與桂花釀成的美酒薌林春色（《清平樂·薌林春色》）。《酒邊集·江南新詞》首篇《滿庭芳·月窟蟠根》詞云：

月窟蟠根，云巖分種，絕知不是塵凡。琉璃剪葉，金粟綴花繁。黃菊周旋避舍，友蘭蕙、羞殺山樊。清香遠，秋風十里，鼻觀已先參。酒闌。聽我語，平生半是，江北江南。經行處、無窮綠水青山。常被此花相惱，思共老、結屋中間。不因爾，薌林底事，游戲到人寰。[7]

子諲在詞作題序中就直言不諱自己對于桂花品格的心折神予：“巖桂風韻高古，平生心醉其間。昔轉漕淮南，嘗手植堂下。薌林此花為多，戲作是詞，嘗邀徐師川諸公同賦。”[8]對巖桂的吟詠贊頌幾乎貫穿了整卷《酒邊集》，對于子諲而言巖桂不僅是香清逸遠的高古賢士，更是自己的堪與共老的摯交好友。子諲詠桂詞中，“常被此花相惱，思共老、結屋中間。”（《滿庭芳·月窟蟠根》）“須知道，天教尤物，相伴老江鄉。”（《滿庭芳·瑟瑟金風》）“今朝得到薌林醉，白發相看萬事休。”（《鷓鴣天·露下風前》）“醉里又題詩，不覺花前老。”（《生查子·月姊倚秋風》）“幽花無外，心與薌林會。綠發相看今老矣。”（《清貧樂·幽花無外》）“而今老我薌林。世間百不關心。獨喜愛香韓壽，能來同醉花陰。”（《清貧樂·巖桂盛開，戲呈韓叔夏司諫》）為數眾多的率真吟詠讓人忍不住猜測，子諲選擇歸隱薌林，是否是為了與巖桂偕老。

在子諲眼中，薌林巖桂高標絕塵，不染凡世塵埃，它生活在月窟云巖，葉如琉璃，花似金粟，乃是月宮仙種。花中隱士的黃菊周旋在它左右，花中君子的蘭蕙與它為友作伴，山邊茂林見到它只覺得害羞慚愧。巖桂香清逸遠，為秋風相送，十里外詞人已經先嗅得清氛。一樽飲罷，巖桂你暫且聽我一語，我平生轉戰南北，最后祖國大好河山拱手讓人，家在江北，人老江南。我一生走過無數的綠水青山，看過無數風景，但到頭來，卻因為你，想著在薌林結上一間茅草屋，在巖桂包圍中，一起慢慢老去。如果不是因為你，我薌林居士又為了什么，在這偏僻山林中游戲終老？

至于子諲的絕筆之作《減字木蘭花·斜紅疊翠》：

斜紅疊翠。何許花神來獻瑞。粲粲裳衣。割得天孫錦一機。真香妙質。不耐世間風與日。著意遮圍。莫放春光造次歸。

詞有題序：“紹興壬申春，薌林瑞香盛開，賦此詞。是年三月十有六日辛亥，公下世。此詞，公之絕筆也。”[9]據北宋陶谷《清異錄》[10]記載：“廬山瑞香花，始緣一比丘，晝寢磐石上，夢中聞花香酷烈，及覺求得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謂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這個傳說雖然充滿佛教故事意味，但卻為瑞香染上一層神異的色彩，得到宋代文人的欣賞與歌頌，宋代就有王十朋：“真是花中瑞，本朝名始聞。江南一夢后，天下仰清芬。”（王十朋《瑞香花》）楊萬里：“樹如巖桂不勝低，花比素馨幽更奇。”（楊萬里《瑞香花》）蘇軾：“公子眼花亂發，老夫鼻觀先通。領巾飄下瑞香風。驚起謫仙春夢。后土祠中玉蕊，蓬萊殿后紅。此花清絕更纖。把酒何人心動。”（蘇軾《西江月·真覺賞瑞香》）瑞香花的神秘色彩與奇異幽氛都讓他們心折神醉。

本詞上闕工筆描摹瑞香花的輕薄華美，將之比喻成花神所獻的天孫錦，下闕子諲盛贊瑞香“真香妙質”，瑞香花綻，花神獻瑞，焉知不是國之大幸？由繁花盛開想到家國未來，寄予詞人對于南宋朝廷的深沉企盼。然而詞人又是清醒的，知曉這世間太多狂風烈日，奸邪當道，南宋朝廷中黨羽互相傾軋，縱使有真香妙質之人，足以力挽狂瀾，也未必能抵擋得住世道的侵襲，于是詞人為之高張帷帳，為之遮風避日，為之抵擋風雨，就是為了讓這一道春光普照堅冰密布的凜冬大地，企盼“一陽才動，萬物生春意。”（《驀山溪·老妻生日作，十一月初七日》）為大地春回盡一份綿薄之力。

是年，子諲六十八歲，自五十四歲，因不肯拜金人和議之詔，最終致仕以來，飯蔬飲水，徜徉薌林已有14年的光景。當時子諲歸隱清江，發現當地佛道建筑矗立高聳，但學子讀書之地卻簡陋不堪，于是捐出俸錢三百萬，修建清江經史閣，不僅為當地學子讀書提供便利，也使清江之景為之大變。這一義舉，寄托了子諲對于年輕學子的深沉期待。為報昔年天下志，子諲甘為護花人。

三、向子諲詠物詞的藝術特色

（一）以畫家詞人的雙重身份作詞，詞語即景語。子諲以畫家詞人的雙重身份著眼萬物，將薌林生活的一事一物寫入詞中，同時善于選取景物最為打動人心的一面攝入詞中，如“琉璃剪葉，金粟綴花繁。”（《滿庭芳·天宇長閑》）“水邊一笑，十里得清香。”（《滿庭芳·巖桂薌林改張元功所作》）“蓑衣箬笠，更著些兒雨。橫笛兩三聲，晚云中、驚鷗來去。”（《驀山溪·風勾月引》）“望瓊田不盡，銀濤無際，浮皓色、來天地。”（《水龍吟·著帽披裘》）“露下風前處處幽。宮黃如染翠如流。”（《鷓鴣天·露下風前》）[11]景可入畫，歷歷在目。

（二）繼承了自北宋蘇軾以來推尊詞體的傳統。胡寅嘗言：“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薌林居士步趨蘇堂，而嚌其胾者也，觀其退江北所作于后，而進江南所作于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華，酌玄酒之尊棄置醇味，非染而不色，安能及此？”[12]宋室南渡后，時代巨變與苦難憂患促使一大批南渡詞人詞風的轉變，蘇軾創建的豪放詞風在南渡文壇被廣泛接受，作者在《卜算子》序中說：“東坡先生嘗作卜算子，山谷老人見之云：類不食煙火人語。薌林往歲見梅追和一首，終恨有兒女子態耳。”[13]胡寅指出向子諲是有意識的去嘗試打破詞曲創作“男子做閨音”的現狀，學習東坡居士豪逸清雄的詞風。事實上，子諲江北舊詞雖有在北宋詩酒風流中留有柳七郎風味，但以清新閑逸為主調，相思戀情描摹如畫，如《秦樓月》“春山和恨長，秋水無言度。脈脈復盈盈，幾點梨花雨。”[14]由美好景物繪成一幅仕女圖，給人視覺感官的享受，并無絲毫情色氣息。南渡后雖遭逢家國巨變，“歌謠文理，與世推移”，但一貫的清夷之風一脈相承。朱熹在《向薌林文集后序》中如是說：“一觴一詠，悠然若無意于工拙，而其清夷閑曠之姿，魁奇跌宕之氣，雖世之刻意于詩者，不能有以過也。”“清夷閑曠，魁奇跌宕”[15]正是子諲詞作的整體風格。

（三）“詞可以群”的貫徹與實踐。子諲詞集名為《酒邊集》，既有借酒消愁，以詞解憂之意，也有以歌席酒宴會友賦詞，娛賓遣興之意。子諲交游廣泛，在《滿庭芳·月窟蟠根》、《水龍吟·夢回寒入衾裯》、《水調歌頭·閏余有何好》、《蝶戀花·巖桂秋風南埭路》等題下小序皆注明是與友人酒宴歡會中所賦。子諲充分發揮了“詞可以群”的社交作用，王灼在《碧雞漫志》卷二云：“向伯恭用《滿庭芳》曲賦木樨，約陳去非、朱希真、蘇養直同賦。‘月窟蟠根，云巖分種者是也。然三人皆用《清平樂》和之。”[16]酒宴聚會中，感物賦詞，既展現了友人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志向愛好，也加深了彼此間的友誼。同時，在一批有相同政治立場和高度文學修養的至交好友中，子諲通過運用典故，化用前人詩句，其隱藏在梅雪桂月中的熾熱情感也得到共鳴。如《水調歌頭》“四十載，兩人在，總白頭。誰知滄海成陸，萍跡落南州。忍問神京何在，幸有薌林秋露，芳氣襲衣裘。斷送余生事，惟酒可忘憂。”[17]在“詞可以群”中，這群昔日享受過北宋承平“盛世”繁華，今朝宋室南渡流離江南的詞人在彼此的詩詞中溫酒沃熱腸。

但同時由于子諲詞作多為酒宴交游之詞，多以戲作為名。一如汪東在《唐宋詞選評語》中也說：“薌林稍近豪放，苦少凝煉之工。”[18]子諲詞猶繼承了北宋花間酒席中揮筆立就的風氣，展現出承平王孫，故都貴戚的陳舊面目。《酒邊集》中一些代作，和作如《點絳唇》八首，已經淪為游戲之作。這樣的和作與代作有“苦少凝練”之評，并不為過。

（四）繼承了自《離騷》以來的“香草美人”傳統。在紹興七年，子諲曾寫信給好友孫覿，請他來作自己歸隱之所《薌林銘》，孫覿在《薌林銘》中寫道：“兩浙轉運使、右朝請大夫秘閣修撰向子諲博極群書，尚交千載，治一室，植眾香草環之，而讀《離騷經》其中，自號薌林居士。”[19]子諲在描繪事物的過程中，習慣將它們至于奇幻的神話世界中，如“月窟”“云巖”“不是凡塵”“蕊宮仙子”“瑤田”“琪樹”等華美脫俗的神仙意象，幻想自己在這些超凡脫俗的事物中徹底擺脫俗世煩惱與塵囂，在神奇世界里暢游天地，上下求索，尋找精神的出路。

子諲所詠之物，多為巖桂、梅花、白雪、明月、荼蘼、瑞香等本身具備正面的文化含義之物，在對于這些美好事物的吟誦中，詞人的自我形象有意識的重復出現，如“不因爾，薌林底事，游戲到人寰。”（《滿庭芳·天宇長閑》）“輸與薌林居士，微吟罷、閑據胡床。”（《滿庭芳·巖桂薌林改張元功所作》）“天教難老，風鬢綠如云，對玉笥，與薌林，歲歲花前醉。”（《驀山溪·老妻生日作十一月初七日》）“薌林老，章江上，幾回頭。”（《水調歌頭·復賦一首》）詞人歸隱薌林，自號薌林，詞中處處提到薌林，是有意識的將自我融入詞中，是有我之境的自覺創造。這既是詞人本身的審美追求，也是用眾多品質高潔的事物襯托自己的高標純潔。

四、結語

長期以來，唐宋詠物詞研究皆將目光聚焦在在蘇軾，周邦彥，辛棄疾，李清照等大家、名家之上，而大大輕視了承接兩宋之際詠物詞風轉變的南渡詞人群體中的其他文官詞人，將之以“少了幾許對個性感情的抒發，更多的是對外物（主要是花）作單純的審美化的呈現，以及對自己賞完玩外物的活動與心態的揭示”[20]泛泛而論。這樣的評價僅僅流于片面，顯然是在沒有對作家作品做出深入研究后得出的論斷。向子諲雖然算不得文學史上的大家、名家，但是他以其豐富優質的詠物詞創作豐富了兩宋詞壇，壯大了詠物詞的疆域。其對于兩宋轉折時期詞人心態的研究也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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