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萍萍
摘? ? 要: 方方在2013年發表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引起廣泛爭議,本文以文本細讀的方法,用西蒙娜·薇依提出的“拔根狀態”與“扎根”概念來分析《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鄉土情結。鄉村青年是鄉村的未來,因此對鄉村青年的書寫可以看作是作家對鄉村未來命運的思考,同時,對鄉村知識分子進入城市后的個人結局的書寫也反映出了當下文學創作者在邊緣以外對自己寫作意義的追尋。
關鍵詞: “拔根”? ? “扎根”? ? 鄉土情結
中國特殊的社會歷史轉型方式造就了特殊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的啟蒙救亡主題到1940年代至1960年代的紅色政治意識形態主題再到1990年代“不管白貓黑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的市場經濟體制大潮,啟蒙、改造和失語成為知識分子精神發展的三大煉獄。生長在傳統鄉村的知識分子在民族之積弱的恥辱意識中“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開始了一個多世紀的漂泊旅程。
西蒙娜·薇依所著的《扎根:人類責任宣言緒論》一書中提出了“拔根狀態”與“扎根”的概念?!霸?,在法譯漢中直譯為扎根,而英譯將其意譯為“The need for roots”(根的渴求)。現代社會的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特征是生存的懸置性,“扎根”像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過程。而在中國特殊的社會語境下,扎根必然要帶有“拔根”的斷裂前提。中國悠長的農業文明歷史所形成的深厚的厚土意識,在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在鄉土文學書寫場域成為作家魂牽夢繞的家園和難承重負的沉重枷鎖。實際上,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在拔根鄉村和扎根城市的過程中是不會有如此深刻的熱望和屈辱感的,那么在走出鄉村和進入城市的青年知識分子身上,拔根與扎根才會產生劇烈的撕扯。對鄉村知識青年命運的思考與刻畫反映出了當下作家的一種身份焦慮,知識何為、文學何為的聲音在內在孤獨與外在喧囂市聲的雙重擠壓下潛入部分作家的筆下。
1.“拔根”:自強之路
西蒙娜·薇依在她的《扎根:人類責任宣言緒論》中提出了“拔根狀態”與“扎根”的概念,值得注意的是整本書處處顯露出神性和哲學思辨色彩,因此在借鑒其“拔根”概念時更多的是從現實角度上來連接當下中國文學尤其是鄉土文學書寫領域的文學體驗。西蒙娜·薇依在“鄉村的拔根狀態”一節中提到了鄉村的自卑情結,在這之前,她指明的一個現象是“在農民的眼里,那些為工人吶喊的知識分子,不是在維護受壓迫者,而是在維護特權階層。知識分子對這一精神狀態毫不知情”[1],由這一現象所引出的問題是文學如何書寫鄉村。鄉村青年是鄉村的未來,鄉村青年的命運與鄉村命運具有同構性。而面對當下難以整合的鄉村經驗與城市經驗,對于鄉村青年的關注在許多作家筆下呈現出了明顯的現實焦慮圖景。
從鄉村到城市的遷移是20世紀中國蔚為壯觀的文化遷徙,一代又一代的鄉村青年懷抱各種各樣的期望從偏僻的鄉村涌入都市,開啟都市求生的路程。在這些鄉村青年中,較為敏感的是知識分子這一群體,他們后天掌握的知識成為他們融入都市的重要信仰。但是現代都市的發展離不開權術與金錢的運作,而這也正是鄉村知識青年在以往的鄉村生活經驗中所缺失的,因此他們對都市與鄉村之間文化落差的感受比誰都深刻。知識分子在進入城市之后,在都市之外的醇厚和諧的生活圖景被放大,無論是“鄉下人”的自謂還是“都市病”的命名都反映出了鄉村知識分子的潛意識結構中對于都是文明的防御機制。但是自上世紀末開始到現在,鄉村的醇厚和諧無論是在現實層面還是鄉村知識分子精神層面都已被抽空,這也就意味著支撐著百年鄉土文學精神意蘊的文化性在當下也行將消失殆盡。方方在2013年發表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出版后在文學界內外引起了廣泛的爭議,作家借助筆介入現實的愿望與實際寫作的能力之間的錯位使文學如何現實和怎樣現實的問題再度進入思考和討論的視野,一味地摳取現實的客觀性而忽略文本本身傳達出的精神現實總是與文學的價值指向相悖反。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以涂自強進入大學生活為分界線呈現出了環境的“變”與涂自強的“不變”以及其“不變”在“變”中的變化。涂自強這個人物形象在設定之初就沒有很強的可觀和可觸感,人物出場之前也就是小說開端的三小段文字帶有非常獨特的生成美感和影射力度?!昂硬⒉粚?,石頭遍布”、“越朝山里,路越細窄。走到深處,兩架山便對臉凝望。山影也輪流倒在對方身上”,這兩句話隱約暗示了主人公的心路歷程,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這個小長篇內在結構。表面上看,主人公涂自強是離開內銹型的大山到開闊的現代都市,但實際上離開深山涂自強并沒有踏出寬闊的大道而是獲得了另一種無路可走的境地。鄉村和都市猶如壓在涂自強兩側的兩座大山,在回不去的鄉村和到不了的城市的兩重邊緣深處,鄉村和都市互相凝望,觸不可及。在涂自強進入大學之前,也就是走出大山深處后的遭際十分耐人尋味:出山—小鎮—縣城(修路不通,決心走去武漢)—襄樊城·鹿鳴山—搭載便車卻暈車—土地廟—小村莊(被提親)—加油站·路邊餐館—大學報道最后一天到達武漢。這些經歷無一不在淹沒涂自強的大學生身份,而且還出現了帶有傳奇意味的情節設置,如沒到襄樊城卻先誤入到鹿鳴山這樣一個歷來被文人當做涵養精神的自然之地,還有暈車后背著行李在大到起霧的雨中進入一個帶有民間信仰意味的土地廟做庇護所。涂自強在鹿鳴山中感慨大詩人孟浩然隱居地方的無趣:“你在這光是讀書喝酒,啥事不做,就算天天有人尋上門來談詩,又有啥意思?想罷,他也懶得進山瞧瞧,趁著天色明亮,急急朝城里趕去。”這不僅是涂自強的感慨,更是敘述者帶有些許認同的困惑。
涂自強在去大學路上遇到的人總是對涂自強投以尊重,也是這份尊重里透露出的夸獎使得涂自強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山里娃。涂自強受的所有的苦都在山里娃這樣一個身份中得到“理所應當”式的歸宿。在前往武漢的路上,涂自強靠體能賺取學費,和農名工和小縣市的務工者一樣勞動,他在進入武漢之前的經歷肉體的辛苦在底層同胞們的鼓勵聲中得到慰藉。這不禁使人聯想到提出已久的階層固化問題,社會階層的跨越為何變得如此艱難,除了政治體制和經濟發展體制之外,階層內部的惰性也不可忽略,這種惰性與千百年積累而成的國民性格密切相關。魯迅所說的“人肉筵席”的穩定性不就是在于一級一級相互制約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城市結構與鄉村結構之間并不是單向性的排斥關系,尤其是在一個有著幾千年農耕文明的中國,如此厚重的厚土歷史和特殊的現代化啟程方式都使得鄉村與城市之間的關系特殊而復雜。
涂自強頂負著全村的希望,從深山走向城市的大學,想要擺脫貧弱不堪的農村卻發現這貧弱不堪一己之負載。作者將涂自強進程前的經歷寫的依舊充滿希望也正是為下面涂自強在進入大學以后發生的變化,乃至于走向末路做了一個對比式的鋪墊。
2.“扎根”:涂自強之末路
譚桂林教授在《轉型期中國審美文化批判》中的“都市‘邊緣人的自我拯救”一節中曾對知識分子的鄉土情結做了溯源和中西對比式的剖析:“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都市朝拜大都是一種實用理性的驅使,而在內心情感與心理上,這些朝拜者都很少具有拉斯蒂涅那種融入都市的歡欣與喜悅,他們與城市生存氛圍總是存著一層隔膜,一種障壁。”[2]值得思考的是新世紀以來十幾年的社會發展歷程使得這樣的鄉土情結又發生了質的變化,上世紀百余年積淀下來的對于城市文明的心理防御機制,尤其是那種以“鄉下人”自居的榮耀感,沒有了主體性。那種對鄉村的逃離不再具有深沉的思想動機,生命之根的拔除與文化之根的缺席成為新世紀小說中鄉村知識分子扎根城市的重要困境。
在《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當涂自強在眾人面前從自己浸滿汗漬的腰帶里“摳出”零碎的學費時,涂自強雙手顫抖,準同學們的目光使它一路積攢來的信心瞬間不知所蹤,而老師說的一句他很了不起卻瞬間使得涂自強找回不知所蹤的自信。涂自強在重拾的自信和對劇烈咳嗽的回憶中開始了大學生涯。涂自強的“自強”之力在進入大學生涯絲毫沒有任何的減損,相較于之前的生活條件涂自強變得更加感恩而且刻苦。小說中涂自強在剛進入大學生活沒有牽涉到家鄉的時候,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求學對于改變一個鄉村青年命運的希望,但作者就是要將這樣平穩發展的涂自強逼入“徒”自強的死角。父親因為被平了自家的墳地氣得吐血身亡,最終死在了父親的爹娘的埋骨地,也葬送了涂自強的求學之心;從未出過深山的母親來到城里后的強烈不適感使得涂自強一次又一次幫助她解圍,,終于最終丟掉了工作來到了醫院。父親的去世,母親也接到了城市中,涂自強的與深山的家族聯系可以算是已經斷裂,但小說依舊將涂自強扎根城市的路導向死亡,其意味值得推敲。所謂的“徒”自強之“徒”至少應該有兩個方面的指向:一是個體身上背負的鄉村集體性重擔;二是城市結構中知識力量的嚴重縮水。涂自強刻苦學習積攢的知識不僅不再成為改變命運的擔保,反而會對貧寒學子造成難以在城市生存環境中乘風破浪的重要障礙。相反,扎根城市最不需要的鄉村集體式期待卻成為涂自強無論如何也無法甩掉的沉重負累。而這正是隱顯了敘述者的當下凝重的鄉土情結,從鄉村前往大都市的鄉村青年向來不是一個人個體的遷徙,但是他們卻的的確確是一個人在奮斗,他們被裹挾進城市的生活大流中,他們行色匆匆,不時流露出的情感早已不合時宜。
與《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情節設置有些相似的是李佩甫的《生命冊》,吳志強和涂自強的奮斗史結局有些不同卻有相似,涂自強最終被作家寫死,而吳志強也差點被寫死。在他們奮斗過程中帶有心靈慰藉作用的女性形象也承載了重要的隱喻力量,“采藥”與“梅村”的結局遙相呼應,本是精神家園的鄉土沒有了慰藉人心的力量。在文本本身反映的社會問題以外,更為深層次的是作家寫作的一種末路狀態,同樣作為知識分子的他們雖然成功地將自己的生命之根扎在了城市,卻在商品化大潮中面對一片精神荒蕪的文化齏粉。
3.結局或開始:邊緣以外的守望
譚桂林教授在《轉型期中國審美文化批判》中說道:“鄉土情結,由于它浸潤著強烈的自我情緒……它是人們對自我生成與歸屬的哲學沉思,是人們尋找自我精神家園的一種充滿詩意的美學關照。”然而生命之根的拔除和文化之根的缺席使得當下的鄉土文學作品中流露出介入現實的焦慮感。20世紀的“世紀末”時代轉眼也已拐過新世紀十幾年,文化產業和商品化大潮的迅速發展將文學推向更加邊緣化的地位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實際上,文學本就應該在邊緣處生長,邊緣自有邊緣處的自由,可是當下文學的現實處境是它滑向了邊緣以外并且涌動著一股向中心進發的焦慮力量。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結尾,涂自強帶著采藥寫給他的詩,腰上再次扎起母親縫制的腰帶踏上了回家的路,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讓主人公的包里多加了一尊觀音菩薩像,“這個人,這個叫涂自強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他從未松懈,卻也從未得到。他想,果然就只是你的個人悲傷么?”[3]在小說的結尾敘述人聲音借助“趙同學”之口表達出了這部小說的現實關切。涂自強的帶有悲劇性意味的結局反映出了作為農村知識分子想要扎根城市背后的群體性自卑。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并沒有使鄉村成為亦步亦趨的陪跑者,反而成為城市化進程的殉葬品。鄉村的自足結構被打破,當下的鄉村不僅客觀化的自然環境污濁,就連農村人的精神也在發生變化。當作家將筆觸伸向偏遠的農村,在未觸及現代化的偏遠處,又洞見了想要融入城市的脫貧熱望與鄉村淳樸精神在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涂自強們憑借知識力量獲得了進入城市的機會,卻無法獲得在城市立足的起點,每一個涂自強都不是獨立的個體,他們背負著沉重的家庭和貧弱的鄉鄰,吃苦和勤勞是他們對涂自強們進入城市后的立足指導,而當官發財是他們為涂自強們設定的目標。想要脫貧的熱望和貧窮的起點之間的錯位使得涂自強們進入城市之后既對勤勞產生懷疑又對當官發財產生絕望,可他們只有在無助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對這世界無足輕重的平凡人。未曾松懈過的他們在從未得到的路上終于被甩出了這個世界之外,因為這個世界是注重可視化成果的世界。
在小說幾近結尾的時候,涂自強的病和母親的結局耐人尋味,讓人感受到了一份悲傷后對尊嚴和神性的守望,這也是敘述者在最后唱出的一曲鄉土挽歌。蘇珊·桑塔格在她的《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書中說道:“身體里有一個腫瘤,這通常會喚起一種羞恥感,然而就身體器官的等級而言,肺癌比起直腸癌來就不那么讓人感到羞愧了?!盵4]作為癌癥之一種的肺癌,按照蘇珊·桑塔格在該書中的介紹,主要有兩方面的隱喻義,即癌癥所具有的“必死”的宿命論意識和肺癌所具有的關于死亡的尊嚴感。涂自強最終走出了世界之外,他背后拋出的“果然這就只是你的個人悲傷么?”這一反問,既是涂自強的末路盡頭的困惑也展現了作者內心凝重的鄉土情結,而這“凝重”的首要含義就在于走出世界之外的無可奈何,這在作家寫作層面的含義指向作家的寫作動力的一種懸置狀態。而母親最終在蓮溪寺獲得了一個床鋪,在都市中的寺廟空間中,母親才得以安定,中國農民所特有的那種偶像崇拜意識在進入城市后反而得到了一種更為純潔的神性。同時,涂自強的母親所象征的那種母體意識與附著于母親身上的偶像崇拜意識在小說結尾為涂自強死亡的沉默增添了一抹帶有形而上色彩的意蘊,這同樣也是作者對自我寫作意義的一份拯救。這樣帶有悲劇性和神圣意味的結尾暗示著現代文學百余年形成的鄉土情結在當下的尷尬處境,“鄉土”無論是在現實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陷入一種消亡的危機中,然而卻都還在掙扎。“拔根”與“扎根”之間盤根錯節,拔根鄉村與扎根城市的路途遙遠而崎嶇。
方方將最終走出這個世界的涂自強拉回這個世界的視野,在文本的現實關切之外,更是她本人鄉土情結的一次展示。在精神日漸滑坡的當下,在政治性的虛縱式控制和拜金主義所向披靡式碾壓下,帶有被動、保守和回顧性本質的鄉土情結在生活在城市中的文學創作者心中郁結,這也可以看作是作家書寫鄉土重要情感內涵。“拔根”與“扎根”之間無論如何盤根錯節,“無根”的懸置性體驗是相通的,這種懸置狀態既是一種結局也不失為一種對新起點的守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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