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雨晴
摘? ? 要: 以北島為代表的圍繞著《今天》的知識分子,在時代的夾縫中適時開辟出公共空間作為發聲場所,并借此作為依托展開社會活動。他們以勇猛決絕的態度和徹底的批判精神對權利話語提出質疑和顛覆,以文學為武器進行文化反抗并對現實展開詩性思考,從而建構起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良知,體現著知識分子超然于主流之外同時又介入現實的立場和姿態。本文通過《今天》的文學活動和圍繞《今天》的知識分子寫作試圖揭示這些知識分子的內在精神。
關鍵詞: 《今天》? ? 知識分子? ? 內在精神
《今天》是由北島、芒克等人于1978年12月23日共同創辦的民間文學刊物,作為新時期出現的第一本非官方類文學刊物,在新時期具有重要的地位。《今天》的創刊確如“一束奇異的光”,照亮了北京陰霾的上空,給當時的人們“帶來新的戰栗”。圍繞《今天》的是具有共同精神理念和價值立場的知識分子,他們從地下轉入地上,適時開辟出公共空間以此發聲,并開展一系列社會活動來擴大影響力。在強大的歷史洪流之下,《今天》知識分子在面對純文學與政治意識形態時,他們既與主流文學保持距離,以勇猛決絕的態度和徹底的批判精神對權利話語提出質疑和顛覆,顯示出“異質性”的特征。同時并沒有完全隔絕體制內的刊物和社會現實,以文學為武器進行文化反抗并對現實展開詩性思考,充分體現出知識分子應該具有的介入性與超然性的統一,體現出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社會良知。
一、手段:公共空間的開辟與社會活動
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不同,它更多地是一個以空間為核心的社會。這種空間概念不僅是一種物質的客觀范疇,而且是一種文化社會關系。公共空間是指社會與國家之間人們實現社會交往和文化互動的場所,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建構和賴以生存的正是這種公共空間。《今天》就是以北島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所開辟的公共空間,在其產生之前,六七十年代“地下文學”中已經產生了公共性的空間,《今天》只是在時機較為成熟之時順應了由地下轉移到地上的思想文學潮流。《今天》創辦者之一北島指出:“文學是條更深的潛流,它在地下潛伏了十年,甚至更久,一直可追溯到六十年代初。而政治上的松動只不過為它提供了浮出地表的機會。”現在公認對《今天》最早影響的地下沙龍可追溯到文革時期郭世英的“X詩社”和張朗朗的“太陽縱隊”。其后影響較大的還有徐浩淵沙龍,以及史康成沙龍、魯燕生沙龍等。沙龍之間相互穿通,經常交流,有些重要人物就是在這些沙龍之間互相串聯的,《今天》的知識分子也大多通過這種方式結識。早期的沙龍雖然給知識分子提供了發言之所,但是僅局限于知識分子內部,面向公共的程度比較低。
《今天》最早出現在公共視野之中是張貼于1978年的西單民主墻上,以其為代表的北京公共活動場所為公眾提供了介于官方與私人生活之間的“廣場”,使得作者與大眾在此能產生互動。據芒克回憶他們當時張貼的場景:“我們騎著車,挎著包,掛著糨糊桶,心里緊張又從容。第一站自然是西單民主墻;然后轉去天安門……再去王府井……再往后我們去了人民文學出版社、文化部,最后一站是虎坊橋,當時《詩刊》在那里……第二天就去了幾所主要的大學。我和北島跑了北大、人大。”伴隨著“文革”的結束、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自由的文學表達在一定程度被許可,文學從“白洋淀詩歌群落”、從大大小小的北京地下圈子走向廣場、走向西單民主墻、走向各大高校校園,各種民刊隨著這場民主運動興起,一種向往自由的活躍的空間氛圍正在形成。《今天》的創辦和流行過程讓我們看到當時知識分子的公共空間如何形成的動態縮影,它的誕生及其存在使得這群知識分子擁有特定和較為獨立的發聲場所。
還有一個現象是當時的知識分子受到都市空間影響,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地緣形成知識分子群體。在《持燈的使者》中,劉禾曾提問道:“誰是《持燈的使者》的主角?”他認為:“在閱讀中,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即雖然《持燈》里每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談詩人和他們的詩,但文中經常被凸顯出來的,甚至有點喧賓奪主的是白洋淀、杏花村、北京東四胡同里的‘七十六號大雜院、十三路公共汽車沿線,前拐棒胡同十一號等等。這些地點是早期《今天》詩人和地下文學的志愿者們曾經出沒或生活的地方,它們往往在《持燈》的回憶文章中一躍而成為主角,白洋淀尤其如此。”書中成員的歷史記憶中有著對于空間意識的認同感,田曉青的《十三路沿線》更是以地圖坐標式的地理位置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動態直觀的《今天》圖景。這些標志性的反復出現在回憶《今天》的歷史的敘述中,時代與都市、時間和空間的匯合處形成了《今天》知識分子獨特的聲音。
多種多樣的社會活動也成為重要手段。作為知識分子,并不是要登上高山或講壇,然后到處慷慨陳詞。知識分子顯然是要在最能被聽到的地方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且要能影響正在進行的實際過程中。對于這一點來說,北島們的實踐可以說頗具成效。《今天》創辦之后,除了在上面公開發表的作品產生社會影響之外,編輯部曾經將一些活動搬到社會上,以此來擴大思想的傳播和更多人的認同。活動包括分別于1979年4月和10月在玉淵潭舉辦過兩次詩歌朗誦會,第一次朗誦會的內容和場景在阿鳴寫的《記〈今天〉編輯部的一次詩歌朗誦會》中比較詳細的描寫:“清晨,朗誦會的組織者就扯電線,在樹上,掛了個很小的揚聲器,用自帶的錄音機放起了最近社會上廣為流行的舞曲,以招徠那些熱心的到會者自動地聚到這個天然形成舞臺的空地上來。接著十幾個青年男女分別朗誦了各類題材的詩。內容從政治行情詩到愛情詩不等。朗誦者們的表情專一,神態嚴肅,有的嗓音很好。”按記錄來看,雖然當時《今天》的朗誦會是在惡劣處境中舉行,但獲得民間的支持與歡迎。編輯部還曾于1979年9月在紫竹院公園舉辦過一次讀者、作者和編者的漫談會。超文學的互動也使得《今天》擴大外延,有星星畫會和四月影會,可以說它們在藝術和文學方面和“今天派”相互激發。
二、立場:純文學還是政治策略
《今天》創刊之初自我標榜的是“純文學”雜志,在創刊號《致讀者》中北島寫道:“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們需要的是五彩繽紛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屬于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開放在人們內心的花朵。”“‘四五運動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這一時代必將確立每一個人生存的意義,并進一步加深人們對自由精神的理解。”從發刊詞來看,《今天》所追求的是自由的人文精神。《今天》的民間性和非官方性的特征使它在藝術趣味上保持了與當時主流文學相異的風格。在文學層面,他們用嶄新的文學形式和語言反抗改造著人們僵化的思維習慣。北島指出,創立《今天》的最初起點是“反抗語言的暴力,審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瑣。”語言是知識分子進行文化建構的有力武器,反抗式的語言實則代表的是一種反抗式的精神和靈魂。李陀在《持燈的使者·序言》中也提到這一點:“《今天》詩風拒絕所謂的透明度,就是拒絕與單一的符號系統或主導意識形態合作,拒絕被征用和被操作,它的符號作用其實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反叛。在我看來,言語的反叛大于狹義的政治反叛……《今天》在當年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形成的緊張,根本在于它語言上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成全了《今天》群體的沖擊力。”由此可見,《今天》在文學語言中的貢獻尤為突出,其言語的反叛成為更普遍、長久的現象。
然而,《今天》又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政治色彩,在社會變動相當劇烈的時代創辦并維持一份文學刊物,要想不涉及現實自然是不可能的。“天安門詩歌運動”推動了文學運動,隨著天安門事件的平反,“西單墻”適時地出現。“西單墻”的出現是《今天》開始醞釀重要的起因之一,北島等人好幾次在回憶中提到形勢看好時,都認為“西單墻”的出現是重要因素,也是《今天》產生的直接原因。從這可以看出,《今天》從一開始就是伴隨著政治運動的產生而出現的,并且它的活動和生存與當時的現實環境和政治語境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就編輯部內部就曾發生過分裂,北島和芒克回憶錄中都曾提及過這次爭論,起因是參加一次民刊聯席會議,當時除了北島和芒克其他人都不主張參加這次運動,認為《今天》是文學刊物,不應該加入政治活動。結局是其他人退出了編輯部,剩下北島和芒克重新組織。就像北島所說:“其實《今天》一直面臨一個問題:作為一本文學雜志,到底多深地表達自己對政治、對社會的理解?”
《今天》的存在比其他民刊要長、影響也更為深遠,就態度而言,北島的詩歌從一開始就不是站在體制之外與其呈完全的“對峙”態勢,而是在尋求一種“對話、妥協與滲透”。從1979年開始,《今天》的一部分作品開始在官方文學刊物中發表,它和官方的對抗開始變得模糊。芒克在訪談錄談到《今天》解體的問題時說:“‘今天文學研究會是自動消散的。其實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許多人想方設法在正式刊物上發表作品,被吸收加入各級作家協會,包括一些主要成員。”《今天》作家們開始了進入體制內的過程,萬之在回憶錄里也提到:“《今天》這個圈子里的大部分人還是比較溫和的,當時也沒有必要去做無謂的犧牲,至此為止,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了自由地而又合法合理地創作和出版,爭取在現行制度下有所突破,因此,我們最后還是決定保存實力,暫時停刊,等到形勢有所好轉時再爭取復刊。這里確實也有一定的妥協,和中國文壇當時比較松動和微妙的情況有些關系。有些正式的文學刊物已經對刊載我們《今天》的作品感興趣,比如《詩刊》就準備發表舒婷、江河、顧城和北島等人的詩歌作品,安徽有家文學刊物也刊登過我們的一些小說。同時,他保證想辦法給我們一定的生存空間,這不僅是指我們的些作品將可以在官方許可的刊物上發表,還包括對某些成員進入作協做出安排。”
另外,它與“朦朧詩”的混淆與命名也是一種政治策略。“朦朧詩”來自官方,而《今天》來自民間,從《今天》變化為“朦朧詩”,民間文學刊物上刊載的作品借由官方渠道得到更大范圍的傳播并被合法化,《今天》對這種形式的態度是曖昧的,在當時并沒有做出明確的反抗。主編北島建議《今天》成員積極謀求在官方雜志上的發表機會,借由其影響力可以爭取到更多的言說自由與權力,北島、舒婷、顧城、楊煉、江河以“朦朧詩”代表人物的面貌進入各種詩歌選本和正統文學史的書寫。隨著資料的不斷挖掘與積累以及研究的深化,《今天》也獲得了相對程度上的言說的權力與資本之后,所要做的是脫掉當年官方強加的標簽,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由兩種命名方式的牽引和討論可以看到《今天》如何被文學史與意識形態經典化,包含著歷史權利話語對于“純文學”的裹挾。
三、姿態:超然性與介入性之間
圍繞著《今天》的知識分子們都是以一種反叛的不妥協姿態出現,“自由”和“超然”是他們共同的內在精神。薩義德認為,我一向覺得知識分子扮演的應該是質疑,而不是顧問的角色,對于權威與傳統應該存疑,甚至以懷疑的眼光看待。知識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動本身,依賴的是一種意識,一種懷疑、投注、不斷獻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的意識;而使得個人被記錄在案并無所遁形。知識分子與大眾一樣都身處社會,都是國家的成員,必然與語言、傳統、歷史情境這些事實情況密不可分,但是他們可以獨立地選擇服膺或者敵對的態度和程度。知識分子與體制以及世俗權力的關系亦復如此。知識分子的主要責任就是從這些壓力中尋求相對的獨立。知識分子是支持國家的理念重要,還是批評更為重要。薩義德采取的立場是:批評更重要。北島“我不相信”的強烈吶喊可謂給了時代振聾發聵的一擊,以北島為代表的《今天》知識分子以懷疑和反叛的姿態走向了時代的對立面。
他們的創作展示著其獨立的精神和人格,北島的《回答》、芒克的《天空》、食指的《相信未來》、江河的《紀念碑》,知識分子們用文學抒發著自我的真實感情,在文革時期受到的壓抑,感傷、痛苦和期待在詩稿中不斷呈現。然而若放在完整的時空下關照,可以看到在“自由”與“介入”之間,《今天》這群知識分子全然不是完全抽離的、超乎世俗的、象牙塔里的思想家的姿態,而是在對抗體制中介入現實。每位知識分子的職責就是宣揚、代表特定的看法、觀念、意識形態,當然期望它們能在社會發揮作用。宣稱只是為了他或她自己、為了純粹的學問、抽象的科學的知識分子,不但不能相信,而且一定不可以相信。20世紀的大作家熱內就說過,在社會發表文章的那一刻就已經進入了政治生活;所以如果不要涉及政治,那就不要寫文章或發表意見。因此,無論他們的詩多么展示著獨立,知識分子的最終目的似乎要落到社會關懷和責任意識的層面。
按葛蘭西的觀點,社會現實本身被劃分成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知識分子面對的主要是:要和勝利者與統治者的穩定結合在一起,還是選擇更艱難的途徑——認為那種穩定是一種危急狀態,威脅著較不幸的人使其面臨完全滅絕的危險,并考慮到屈從的經驗以及被遺忘的聲音和人們的記憶。文革結束后,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及鄧小平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讓人們簡單地相信新時期的社會已經成功擺脫文革陰影,經濟、政治、文化都處于穩定和蓬勃發展的狀態。然而以北島為代表的《今天》知識分子卻不這樣認為,他們在評論傷痕文學《醒來吧,弟弟》中就明確了他們的態度。對于哥哥他們是抱著批判的眼光,而對于弟弟這類對新時期依舊抱有冷靜和警惕之心的人表示肯定和欣賞。傷痕文學順應當時的政治體制,北島極為反感將《今天》與傷痕文學歸為同類。
關于知識分子的姿態問題,《今天》的成員自己也對這一問題有過深深的自我反思。作為《今天》的重要參與者萬之在回憶錄里談到:我拷問:“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曾開車和北島一起訪問了捷克首都布拉格在布拉格,我們經過個漢學家的介紹會見了當地的地下文學刊物《手槍》的編輯。那是一份真誠的地下文學刊物。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而至今也沒有考慮出一個令我滿意的答案,那就是說我們為甚么沒有捷克知識分子那樣的自信,沒有堅持到底,沒有建立真正和官方文學對抗的地下文學?”但是從今天看來,《今天》知識分子已然做出了大膽勇敢的選擇和良好的示范作用。
四、結語
圍繞《今天》的知識分子在新時期之初從邊緣出發,由地下轉入地上,在創作中自覺秉持邊緣意識與獨立的反抗精神,懷著對詩歌理想的忠實信念,對荒謬的時代做出反抗,為中國新詩開辟了新的美學陣地,立下不朽的豐碑。他們在面對著時代的裹挾時和主流意識形態的壓迫時,并沒有因為畏懼而失去自己獨特的聲音,并且他們獨特的聲音并不是只為自己而發,而是將這種聲音采取各種方式和手段讓更多的人聽見。可以說,就圍繞著《今天》的知識分子完美地體現出知識分子介入性和超然性的統一,展現出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社會良心。雖然早期《今天》不復存在,即使復刊也不可復制,但是他們的內在精神對于當下知識分子具有持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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