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插凈瓶

白音格力

特別喜歡“凈”字。“混沌散開，污濁逸去，無喜無憂，無生無死?！边@是大凈，是生的境界；“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边@是一個人悠然自得、淡然爽朗的氣質(zhì)。對我們凡人來說都是很遠很遠的佛音。于情感世界而言，凈，是自憐自惜的底色，任你惜我棄我；是馬蹄揚起塵土仍清流自許，任你見我不見我；是睡蓮唱著汲水的歌謠，任你寵我薄我。

看朋友的博客，看到她寫“相見”的話題。她說，想著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把他（她）想成自己想要的態(tài)度，比如，如你一般的彼此想念。這種態(tài)度很干凈，干凈到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與他人無關(guān)。而這個“凈”字，又多像兩個人的手要牽在一起了，一直在爭取，或爭斗。萬千叮嚀他要視你如珍寶，千萬要彼此珍惜，可是最后往往這叮嚀成了嘶鳴，成了拴不住的行程，與一曲柳哨的凝咽握手。

以前看過一對老人的“相見”。是在沈陽火車站那條擁擠的街上，我正走著，看到眼前一個破舊的小樓二樓窗口探出一個老太太的半個腦袋。那樣子很著急。回過頭看到一個老頭慢悠悠地拖著步子，我想他們一定認識。我放慢腳步，老頭從我身邊走過，直到老太太要看不見他時，才喊他的名字。語氣里有試探，輕微而帶著急切。

老頭沒聽見，走過那個小樓，老太太看不見他了。她一直喊，想放大聲喊，但老頭還是沒聽見。等老太太下了樓，老頭早不見了。

我不知道他們的往事，但是我敢肯定，從這個老太太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出，剛走過去的老頭可能是她以前愛過的人。因為那么大的年齡，眼睛里還會有清澄的水澤，不是愛是什么。只是，他們可能真的很久沒見了，可能是一輩子。這一次錯過，再沒下次了。

無從知道老太太之后的生活會怎樣，或余年掛念憐嘆愁長，或風定簾垂繼續(xù)過日子？在看著老太太一人落寞蹣跚地上樓后，我曾后悔過，當時為什么不幫她叫他呢。多年后，我卻覺得，這種“不見”未嘗不是他們的一種牽念的情誼。

黃升的《春暮》里寫過一個女子的怨春之情，其中有兩句很傳神，“戲臨小草書團扇，自揀殘花插凈瓶。”戲?qū)W臨摹的草書，寫在團扇上，聊以自遣；揀些殘花插入凈瓶，卻是滿腹春愁。我不喜歡這樣的情懷，幽閉冷清又不能自持。我更喜歡幽深隱僻的內(nèi)心，自有洞天，見花凋知半月是來團圓，見云破知琴音是來穿線。

我曾熱衷地幻想過最溫暖最浪漫的相見畫面：有些人，就隔著幾條街，但是，其中一個就是不會主動去見另一個。也許有一天，在大街上，在超市里，迎面而來，見了一眼，而后向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或者商場的旋轉(zhuǎn)門里，從身邊擦過去的車里，你見他，他見你，一個照面，便沒有下文。一場相見后還是各自東西，沒有多少痕跡。只有那條街，那個超市或商場，那依舊不停旋轉(zhuǎn)的門和突然瞥見的從身邊擦過去的一輛車，可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里那么溫柔地在心底最深處，撈起一些東西，濕漉漉的甜美。這就夠了。

古道迤邐而去，人間多落花委地。心若似錦繡，朱窗小閣，自有一室花插凈瓶的幽雅。凈，有天地不言的深邃奧義，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深重情誼。隔著多少世，我依然在睡蓮旁洗著你的薄曲舊詞，依然在老地方養(yǎng)著你的瘦馬蹄音。隔山隔水，朝夕不明，空間晦瞑，但你仍是澄澈的光芒，幾生幾世，把我照耀，渾奧無比。我道，歡將樂共來，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