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架起古今橋梁
—— 古籍修復大師張品芳速寫

文 /原 群

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的大熱，將一個冷門的職業“文獻修復”推到了大眾的視野里。文獻修復技藝在我國有上千年的歷史。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記載的“書有殘裂，酈方紙而補”，是目前所見關于文獻修復最早的記述文字。在上海圖書館（以下簡稱“上圖”）的二樓，閱覽區的對面是讀者都會忽略的地方。但是在走廊深處，有一間不起眼的房間，這里，就是張品芳每天工作的地方。在這里，她一做就是將近三十年。

今年50歲的張品芳，是上圖文獻保護修復部門的負責人。過去十年里，該部門已經修復近2萬冊估計，占全國古籍修復總量的十分之一。

一

古籍修復這一古老技術已經在中國傳承數百年。其在保護中國文化遺產的過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因為文獻和重要的金石拓片正是中華文化傳承的重要媒介。

“由于保存不善，這一張書頁上的許多信息都被蟲子咬掉了，紙張也變得非常脆，” 張品芳邊說邊指著一本等待被修復的古籍說道。“這些粘連在一起的碎屑不只是掉落的紙張，其中還有蟲的分泌物。 所以我們修復工作的第一步通常是清潔。”

書籍修復是一門藝術，修復者不單單需要了解如何修補破損的文獻，還需要懂得其他相關知識，比如造紙和書籍的裝幀。

由于不同的書籍破損需要不同的處理方法， 而每一個步驟都需要修復者極大的專注力，單修復一頁古籍可能就需要花費數小時的時間。

大多古籍千瘡百孔，因此在修復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填補破洞。張品芳攤開正在修復業的古籍進行展示，書頁上密密麻麻分布的破洞讓記者渾身起雞皮疙瘩——大的有米粒大小，小的幾乎肉眼不可辨，有些破洞還會連在一起形成網狀，“必須一個個地修補”。

張品芳用毛筆輕輕沾取特制的漿糊涂在破洞邊緣，把修復紙張粘貼覆蓋在破洞上，用手撕掉多余的補紙，再用鑷子進行精細揭除——按照《古籍修復技術規范與質量要求》，修復紙與書葉的黏連處范圍要控制在2毫米以內。

這看似簡單的過程，稍有偏差都會對文物造成嚴重的損害。張品芳舉了個例子，在修復因發霉受損導致紙張非常纖薄的古籍時候，文獻修復師有時候要“屏息靜氣”數小時。因為古籍書葉極為脆弱，每個筆畫都會分解開。一個輕輕的呼吸，一個筆畫可能就吹跑了，“這時，文獻修復師要戴上口罩，不能喘氣。旁邊任何人也不能走動”。

“修舊如舊”是文獻修復的最高準則。正因為張品芳的責任、智慧以及匠心獨運，讓古籍在被修復之后仍能舊不露一絲修補之匠氣。

“這是一個需要耐心的工作——你做得越多，人就會變越平靜，越專注，”她說。“但同時這也是一個與時間的賽跑的工作。因為有太多的古籍等待被修復。”

上海圖書館約有館藏約5095萬冊書籍，其中170萬冊古籍，而這之中又有40萬冊有待修復，修復量在全國是名列前茅的。然而整個修復部門只有大約10名工作人員掌握這一技術，每人每年最多修復100冊。依照這個速度，完成所有的修復大概需要花費數百年的時間。

二

古籍修復這一行要做得久，得耐得住寂寞，經得起誘惑。修了這么些年，究竟讓多少古籍重獲新生，張品芳自己也記不清了。

時光倒回到1989年。文化部圖書館司委托上圖舉辦古籍修復培訓班，面向全國招生，為各省市圖書館培養新一代保護修復人才。當時已在上圖讀者服務部工作的張品芳被領導安排去參加培訓。雖然之前就在上圖工作，但是22歲的張品芳對“文獻修復”完全沒有概念。也沒有想太多，只是秉持著“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好”的原則，認真地上好每一堂課。

雖然培訓班結束了，但張品芳慢慢地對這項工作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文獻修復工作一旦深入進去了，就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培訓結束后，回到上圖，張品芳開始了與文獻修復相伴將近三十載的“慢時光”。而她的師傅正是那屆培訓班的主講老師趙嘉福。趙嘉福曾師從“刻碑圣手”黃懷覺，系南派石刻的嫡傳弟子，是位技術全面的頂尖大師。

古籍修復是個非常保守的行當，除非徒弟主動討教，否則師父不會過問。即使是在向徒弟傳授技藝的過程中，趙嘉福也是以示范居多。“師傅干活時，我就在旁邊打下手、遞工具。”身為徒弟，張品芳要做的是反復模仿、揣摩師父的動作和手法，而不是急于討教“為什么”，先求形似,再求神似。

文獻修復不僅是個手藝活，還要有中國古典文化知識的積累。文獻修復師不但要熟悉歷史上各時期典籍的版本與裝幀形式，還要了解各時期典籍所用紙張及不同時期、地域的裝幀風格，并要涉及出版學、目錄學、古漢語、古文字、印刷、美術、字畫、化學等學科知識。為此，在業余時間，上進的張品芳堅持進修美術等等課程，雙休日更是經常上課到晚上8點。而這也為她做好文獻修復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卷帙浩繁的古籍記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精髓，延續著中華文明的歷史脈絡。由于日久年深，珍貴卻脆弱的古籍多經磨難。蟲蛀、鼠嚙、火燼、脆化、酸化、粘連、絮化……每一種疑難雜癥都威脅著古籍的“健康”。在文獻修復師的“妙手回春”下，“傷痕累累”的古籍才能延長壽命，重新煥發生機。

如今，張品芳已是國內為數不多的掌握古籍修復、碑刻傳拓、碑帖書畫裝裱等技藝的全面人才，而說起專業生涯中對她幫助最大的人，依然是師父趙嘉福。

眼下，張品芳的工作生活中有兩個主題，一個是修復古籍；一個是培養學生，把拿手絕活兒都教給年輕人。在上圖擔任中層管理人員后，她的重心也逐漸向后者轉移。

“最突出的矛盾還是待修復的古籍數量實在浩大，而修復人員數量和修復速度遠跟不上。”據國家圖書館2012年統計，全國包含圖書館、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博物館等在內的公藏單位有3800多家，擁有古籍總量超過5000萬冊，其中有一半以上需要修復，而專業修復人員還不到一百人。

而全上海目前的在職古籍修復師也僅二三十人，其中屬張品芳的入行時間最長，技藝最全。2007年，國家啟動“中華古籍保護計劃”。2013年6月，國圖成立國家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在湖北、重慶、上海等6個省、直轄市成立了傳習所。2016年起，張品芳開始正式收徒。她擔任湖北傳習所導師，每年都要抽出時間去湖北帶徒弟。在上圖，她也正式收了幾位年輕人做徒弟，“算是真正有了下一代傳人。”

2010年，上海視覺藝術學院文物修復專業開始培養古籍修復本科生，張品芳等上圖專家前往授課。2015年，復旦大學招收國內首屆古籍保護方向專業碩士，如今該專業學生成了張品芳這里的“常客”。

三

和大部分女性文獻修復師不同，在修復古籍之外，張品芳還跟隨趙嘉福學習書畫拓片修復裝裱、碑刻傳拓等，技藝精湛而全面。張品芳說，從第一堂課開始，趙嘉福就向她灌輸一種理念，那就是容不得一點“萬一”。“被修復的古籍資料屬不可再生資源，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閃失。師傅常說：‘祖祖輩輩的東西留到現在，非常不容易，決不能在修復中破壞，必須用更加妥當的狀態傳給下一代。’”她認真地說。

張品芳的第一個碑刻作品，就是跟著趙嘉福去刻龍華寺里趙樸初題字的石碑《重修龍華寺碑記》。她記得很清楚，雖然只是負責雕刻花紋，但是師傅還是用“永遠不能出錯”的信條要求她，甚至放出了“哪怕刻壞一筆，你就不要跟我學了”這樣的狠話。從此“永遠不能出錯”深深地印刻在張品芳的靈魂深處，如警鐘般時時鞭策著她的工作。

碑刻是一門古老的傳統藝術。張品芳說，它不僅要尊重原稿，刻出來的字要形似，更要顯示書法文字的精、氣、神。為了掌握這門技藝，她在課外苦學書法藝術。工作前，她更是花上許多時間來提前熟悉原稿書寫者的書法韻味，并模擬原稿每個文字的運筆、起筆及走勢。下手前，張品芳會在心中細細琢磨文字的筆畫走向和輕重緩急。只有做到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她才會動手。

與室內古籍修復不同，碑刻往往是在戶外操作。在1997年到2004年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撇下年幼的孩子，每天清晨6點，張品芳就要從家里出發，倒幾班車去郊區去進行碑刻。而所謂的工作場所，不過是用油布臨時草草搭建的簡易帳篷而已。

為了保護石碑，帳篷三面圍起，只留一面通風。一天刻下來，帳篷內塵土飛揚，張品芳經常“灰頭土臉”。石碑橫放在地上，她就要坐在矮腳凳上刻；石碑豎放，她就要彎腰站著刻。為了趕進度，張品芳更是經常要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說話間，張品芳攤開手掌，記者發現她掌心的肌肉較常人發達。

碑刻的時候，鑿刻下來的小石子會四處飛濺，有一定的危險性。為了保護眼睛，張品芳曾買過一副鏡片很大的眼鏡。有一次，在仔細地觀察了鏡片后，她大吃一驚，因為工作的時間太長，“鏡片上全都是小石子鑿出的一個個小洞”。

2017年，張品芳被選樹為上海工匠。此刻，她想起了自己的師傅趙嘉福。她說，“師傅的永不出錯、耐得住寂寞，經得起誘惑，殫精竭慮的追求極致的信條和態度對我影響特別大”。如今，張品芳除了將自己的技藝毫無保留地教授給徒弟，張品芳也像趙嘉福一樣完整地傳承這份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