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一
我害怕正全打電話給我。他是個商人,卻天天不做生意,跑到一些大橋下面找流浪的人,問人家的故事。問完了,還拍照片,做檔案,編號記錄在自己的某個分類清晰的本子上。
然后呢,又查找尋人啟事。看看有沒有人的年紀與他看到的流浪者年齡相似。
一旦發現年齡差不多的,他就開始興奮起來。
找我,讓我編一個故事。給那個流浪者,編一個合乎他口音或者身份的故事。
“你的工作不就是編故事嗎?”正全這樣說的時候,會有些詞窮的羞澀。門口就停著他的價值百萬的豪車,可是他一本正經地做著這些扶貧支教志愿者喜歡做的事情,讓我懷疑他是一個從小被人拐賣的人。
他不是,他父母雙全,家庭龐大,也從未走失過親人。
“哪怕是一只小狗也沒有丟過。”他有時候為了將我疑問里那些道德低下的笑聲打消,會這樣說一句。
“噢!”我通常會在這個時候嚴肅起來,隨手接過他遞來的手機,照片已經打開了,這次是一個面相有些憨傻的中年人,耳朵有些聾,如果借了助聽器能聽到人說話,但是反應很慢,是后天變聾的,大概。拍照的時候,大概正全問他什么了,一直在回答問題,笑著。
“這應該是一個南方人。”我并不能確定,因為流浪會將一個人的根切斷,沒有了根,人就是模糊的。流浪雖然不是一種病癥,但所有的流浪者都會被時間擠壓成一個沒有明確生活目標的人。這些話,我也和正全說過的,他卻顯然沒有尋根的興致。早些年,我們相識的時候,他正哀傷,跑到我們電視臺放煙花,還在報紙上刊登他寫給我們天氣預報主持人小葉的詩。酸澀不已。如果我沒有記錯,他當時的詩里就有這樣的句子:葉子,不論你飛向哪里,我都做你的根。
“可他的年齡,與我們前不久看到的那個‘尋認弟弟啟事中所說的相近啊。”正全從來都是僥幸的。
“又來了,年齡相近?”我盯著他的耳朵看,心想,他可真是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主。
自然,我們討論過無數次,一個個體,在這個社會中,對于某個個案的施助是好的,我贊美正全的時候,沒有說“好”,而是說“有光芒的”,是說,這種好,有示范的作用,照亮別人的同時,也照亮了自己。但是我并沒有一味地夸他的好,而是話鋒一轉,告訴他,如果想代替體制,長期對某種類型的個案進行幫助,除了錢財和時間成本之外,一定還要有一個完全能夠自行運營的團隊和策略。可是,話說到這里,真要這樣做的話,就有了代替政府的嫌疑。
正全常常被我的這些話打擊,一邊詛咒我用政府壓他,一邊又說我這是典型的言論構陷行為。
每每這個時候,我們雙方都會陷入不冷靜。他罵我在電視臺這樣的遵命機構呆久了,養成了奴性,動不動就會替主子說話。我呢,自忖有一些獨立人格,見他顛倒黑白,便會破口大罵他以為拿出些小錢,便可以既占領道德,又獲得真理。他如果繼續不依不撓地將我往奴才的身份里逼的話,那么。我便會大喝一聲:摸摸你的耳朵吧。
爭執基本上在這個時候會立即停下。這已經成為我們的規律了。
這個時候,正全會將我書架上的一本書抽出來,說,這本書是我去年送你的,我要拿走,不送你了。
我也會啞然失笑,看著他漲紅的臉,示意他坐下來,把他面前的水倒掉,又接一杯,給他。然后耐心地和他說起我的話里沒有表達盡的意思。
我承認在電視臺呆得久了,所說的話會不由自主地多一些偉大光明正確的腔調,這也是我常常自嘲和警醒的,但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要和正全探討的不是一個單純地救助流浪者這樣一個個案,而是想要表達,做任何事情,邏輯都不能單純地從自己認為對的地方出發,還要照顧公共秩序。比如那些票販子,就是那些黃牛黨,我甚至相信,他們是真誠地想幫助一些買不到票的人,他收取的中間利潤并不高,他們也在那里排隊,甚至還要打點車站售票窗口里的工作人員。這些成本加上他的時間付出。我們甚至覺得他應該得到這些報酬。為什么有專門的機票的代售公司,而火車票倒賣就成了黃牛黨呢?但是,他因為破壞了現行火車票售票的規則,所以,他就成了非法的。
當然,就黃牛黨這類事情,我和正全也不止一次地爭執過。好玩的是,我們的態度并不是固定不變的,都只是用這樣的例子來證明自己對某一件事情的判斷。比如這次,我舉黃牛黨的例子,是為了批評正全。我對他說,哪怕是你的出發點是好,做好事,救助一個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人,那么,你的行為必然會被媒體捕捉到,而道德偏向于你的同時,媒體自然將不作為的評價給了政府。這樣好嗎?
正全聽到我說這樣的話,很鄙視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而去。
他對我的鄙視,主要表現在對我的失望,他常常覺得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電視人。他和我一起喝茶,爬山,他認為,像我這樣一個對物質并不上心的媒體人已經不多了。然而,想不到的是,在一些關于人生價值取向的重大問題上,我變得這么陌生,在他的評價體系里,我不僅僅是犬儒,而且有些助惡。
這些微博式的網絡詞語,我并不陌生,但是,這些詞語并沒有精準地釘在內心的某處,所以,當我聽到如此憤怒的用詞,并沒有介意。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他突然在一個叫單縣的地方打電話給我,要我救他。他帶著一個流浪的人去尋親,結果,被對方誤解,把他們當作騙子捆綁了起來。還說要打死他們。直到他報了警,當地警方并沒有采信他的證詞。
我接到電話以后,只好帶著采訪車和一個同事,連夜開到單縣。
我們證明正全是一個道德模范。我有關于正全的大量的專題節目,給人家警察播放了以后,才到了當地的看守所去領人。因為已經被關在了看守所二十四個小時。正全的衣服被全部扒光了。耳朵被一個有狂想癥的犯人咬掉了一小塊,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全身是血。我們都以為他不行了,打了120急救電話。
就是這樣,他耳朵上留了一個疤痕。
每一次,我們爭吵,我就會突然喊一句:摸摸你的耳朵。
二
需要一個好的故事。在火車上,我對正全說。
是二00九年的初夏,五一節前,我們兩個,帶著一個從山西河南交界的黑磚窯口救出來的孩子,去河北的邯鄲尋親。救出的黑窯工有十七個,唯獨這個孩子是智障,除了有些河北口音,問他什么都不知道。名字、住址、年齡,連父母親的樣子,他也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完全是沒有證據的。
那些天,正全看了我們的電視節目。激動地打電話給我。說,你們那兒的記者太讓人感動了。
我當時正在開會,問他有什么事情嗎?他卻反復地說:你們那兒的記者太讓人感動了。我看著節目都哭了,你知道嗎,兄弟,我哭了。
我信。他的確是一個少見的對世界有善意的人。他擅長感動,而且擅長因為感動而做一些讓人不解的事情。比如,當我對他說,我正在開會,一會兒聊時,他突然來了一句,我要贊助你們部門那個叫黃亮的調查記者一輛越野車。他的腿不是受傷了嗎?我以后要看著他開著車子狂奔。
這是一件好事情,我很高興聽到這樣的消息。便告訴他,黃亮是化名,記者姓姜。回頭,我要發布一條字幕新聞,來感謝你。
正全說,好啊,記者是化名,到時候我也化名。
正全說到做到,第二天便開來了一輛全新的國產越野車,黑色的,野蠻,又威武。
“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有些詭秘地看著我。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一定是又從黑窯工里找到了一個人選,符合他收集的檔案里丟失的人家。
他果然帶著他那冊封面已經磨破了的尋人檔案冊。一個大大的紅圈圈住了河北邯鄲,編號第34號。上面孩子的照片有些模糊。正全激動地說:“你看,眼睛是單眼皮,這里,這里,很清楚。”
“年齡呢?”我問一句。
“這尋人啟事是2006年貼出來的,當時孩子只有十二歲,那么今年十五歲了,你看看這個小窯工像不像,我看最多十六歲,年齡也能吻合。”正全一直研究那個孩子的單眼皮。
“可是,人家尋人啟事上沒有說明有智障啊。”
“這智障可不一定是天生的啊,也許是在里面被打的了,這種新聞還少嗎,我都是從你們臺看的啊……”
正全拉上我一起去,說是給我提供一個故事的結尾。他有些得意,他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來維持他的得意。比如這次,他驕傲地說:解救出那些黑窯工,本來故事已經結束了,可是,對于現實生活來說,有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果然,路上,這個智障的孩子便惹了禍。他竟然有癔想癥,比如,他能看到有人拿東西,一有人路過他他便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乘警路過的時候也是如此,自然接受了一番盤問。正全也是,大概內心里總有著一種做了好事以后應該得到贊美或尊重的優越感,很不配合是乘警的問詢。
本來是很小的事情,只需要解釋一下,我們是做好事,將這個被解救的孩子送到河北邯鄲去尋親,就結束了。可是,在一個列車上,這些日常的話沒有磁場,有的是強烈莫名的自尊心。乘警們完全將我們當作壞人的語氣,激發了正全莫名的敵意,他徹底不配合詢問的語氣又激發了乘警一慣的野蠻,三五個回合下來,我們便被帶到了警務室。
先查驗身份證,然后又詢問工作單位,又是打單位電話核實有無此人,然后又是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育課。大抵是教育我們出門在外要學會做人。
事情就壞在這樣的情緒里,兩個人本來是興致沖沖地去做好事,結果惹了一肚子火在內里。原計劃給這個孩子設計的故事背景以及一些簡單的介紹就都忘記了。我們其實還在帶了啤酒和不少小吃,連象棋都帶了的,卻再也沒有心思去吃去玩。各自玩各自的手機,我發了一條發牢騷的微博,惹出不少同情。正全就在手機玩斗地主,身邊至少有兩個人和正全一樣,手機提醒的臺詞都一樣:壓死。
孩子是因為吃得零食太多了,一直咳嗽。我便買了一瓶水給他。誰知一喝水嗆到了,竟然吐了,很熱烈的那種,吐得座椅上和趴桌上都是。正全很生氣地對著孩子瞪眼睛,之前的那些耐心和善良完全沒有。如果不了解正全的人,只看到此刻的正全,那么,一定會以為他是一個完全沒有愛心的人。
世事就是如此微妙。
之前,電話里非常耐心的唐先生,在我們到達邯鄲之后開始長時間不接電話。好在正全之前將唐先生在網上發布的尋人啟事拍了照片。上面有詳細的地址。
我們直接從車站打車到了西郊的唐樹寨。
唐樹寨是城郊結合部的村莊,旁邊筑滿了高樓,除了密集而熱烈的生活現場,在不遠處,還有幾座高聳的煙囪,這里是原來的市郊,化工廠、火電廠、化肥廠以及毛巾廠等,都集中在這里。
唐先生家便是一個毛巾作坊,佐證我們判斷的是一塊已經字跡模糊的木牌子,上面用美術體紅油漆寫著“唐家舊染坊毛巾廠”字樣。看建筑,唐家顯然是一個殷實人家。至于孩子是如何走失的呢?我和正全還沒有來得及問,便被他們綁了。
是的,綁了。
好玩的是,被綁了之后,我和正全才意識到,我們并沒有將孩子的出處統一好口徑。
事情向更糟糕的方向去了,當唐先生問我們孩子是從哪里救出來的時候,我如實回答,是從黑磚窯里救出來的,而正全則怕唐先生的傷心,直接說見到孩子的時候是在一個菜市場。
見我們口述不一致,那唐先生更是生氣。
我和正全知道是被誤解了,卻一時間完全陷入一個無頭緒的陷阱里。我只能挑最簡單的話對唐先生說:“我們兩個專門從河南過來,我是電視臺的記者,這位正全兄是一個公司的老板……”
可是旁邊的一個年輕人用報紙卷成的紙筒照著我的嘴巴就是一下,那紙筒里大概夾了一層膠,抽打過來,我的嘴巴立即就出血了。那年輕人說:“哥,這個騙子說的和昨天來的人一樣。”
唐先生不再理會我,問正全:“你們一共幾個人,專門騙人家的孩子來認門,然后過不久就又接孩子走,是不是?”
我和正全聽了他們的話,吃驚極了。
正全說:“你們之前遇到騙子了吧。但是,你們也要先問一下我們,才綁我們吧。我們不是騙子,騙子是想要你們的感謝費,可是,我們不要錢啊。我們只是想讓你們來看一下孩子,如果不是你們的孩子,我們就領走啊。這最簡單不過了。”
唐先生不理會正全,又轉向我,說:“你不是說你是電視臺的嗎?你怎么不帶著攝像機啊,你們出來演戲,還不帶道具,誰信啊?”
我笑了,對他說:“我不知道你們之前被什么樣的人騙了,但是,我們來找你們,真的只是想給孩子找到家,這個孩子目前智商只有五歲左右,口音完全是你們河北的口音。如果是智商健全的孩子,即使流浪,也可以找到工作吃飯的地方,可是這樣的孩子,如果一直在街上流浪,會餓死的。正因此,正全才在自己的尋人檔案庫里翻了幾天時間,才找到您。其實除了您,還有石家莊的一個張姓人家,結果,那家里孩子已經找到了。所以,就只剩下你們這里了。正全是一個有著兩家企業的老板,平時生意極忙,但他在業余時間喜歡搜集流浪人員的資料,他這些至少幫助二十個流浪的孩子找到了家。是一個非常有功德的人,你們怎么能不問青紅就綁了我們呢?”
唐先生有些將信將疑,轉過身來問正全:“你做兩個企業,你的企業是干什么的?”
正全有氣在心里憋著,答他:“我做什么企業是屬于隱私,但是,我來你這里送孩子,如果不是你的孩子,我們就領走,如果你懷疑我們有問題,可以報警,你這樣私自綁了我們,這是違法的。所以,我會報警的。”
唐先生的老婆從院子里過來,拿著孩子的很多照片讓唐先生看,說,不是我們的孩子,這孩子不是我們的。
唐先生很生氣地朝著正全的臉上抽了一下,鼻子里的血一下子流了出來,正全大聲叫了一下,罵道,你們他媽的混蛋。
唐先生也罵:“等著你們的團伙打電話救你們吧,否則,我就餓你們三天,看看你說不說實話。”
正全的鼻子破了一個口子,流了不少的血,后來了結了疤,那疤很明顯,像是被剪刀裁了一個凹進去的心形。總之,和他的耳朵一樣,成了我以后每每嘲笑和提醒他的借口。
而關于這個弱智的孩子的結局和故事卻成為正全永遠難以修補的一個傷口,在當地的醫院里住了一天,唐先生最后反復道歉的樣子,我還記得。但是,自尊心頗強的正全卻像翻書很快的孩子一樣,將與邯鄲之行有關的內容翻過,忽略,迅速將生活另起一行。
三
做了好事,不可能不驚動紙質的媒體。即使不說道德情操的高尚,最起碼也符合三月份學雷鋒的主題啊。
最讓正全緊張的還不是那些主動找選題的記者們,而是千里之外奔波著來感謝的人,這些感謝的人,除了真誠地去做錦旗磕頭抹淚認千兒子之外,一般都會帶著成群結隊的記者們。
正全都是聽從我的建議,不接受任何采訪。然而,還是有一家外地的媒體臥底在正全的公司,做了一個長篇的報道。
這一切都讓正全措手不及。他不是一個喜歡被人關注的人,或者說,他很不適應在眾多的人面前講述自己所做過的一些好事。一講,他就覺得虛假,仿佛,之前所有的做法都不過是為了采訪時的慷慨陳詞,所以,一撥又一撥的采訪者被他拒之門外。
這個世界有許多規律逆反著人類的思維習慣,比如新聞,必須是人咬狗才行。被采訪對象的拒不配合讓所有新聞從業者興奮不已。這么些年來,給記者送紅包求報道的人數不勝數,而拒絕采訪甚至堅決不透露任何信息的采訪者成為謎語,這對于天生有獵奇心理的媒體人來說,無疑遇到了一個好的選題。
臥底?這件事情本身也有趣。那記者,匿了名,應聘到正全的公司做辦公室工作,每天都奮筆疾書地記錄著正全的一舉一動,他的日記全文發表在著名的都市報上,其中細節精確到正全擦完皮鞋以后,有客人來了,他沒有辦法握手,必須去洗干凈。
以往每一次有記者登門,正全總會將記者推給我,說我這有紀錄片,有一切材料,而他就逃之夭夭。然而,這一次臥底記者的報道,將正全隱藏的愿望打破。他成為一個話題人物。
成為話題人物,正全也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是,具體到如何躲避這些采訪,即使是接受了采訪,如伺躲避崇高的命題,這是他長時間和我探討過的話題。
受傷事件之后,正全開始總結自己的人生,甚至想過放棄這件事情。
可是,當他將自己搜集到的那些資料扔進紙箱以后,整天心神不寧,所有的事情都做得不順暢,甚至還會無端地沖著身邊的人發火。
最好玩的是,他只要在路上看到有張貼“尋人啟事”的墻面或者電線桿,會不由自主地剎車停上,用手機拍下存檔。
習慣是一種口味,像食物一樣,必須在饑餓的時候食用。習慣也是身體里的某種感覺,好像不停地在代謝,所以必須不停補充和習慣相對應的信息以達到平衡。假若用一個比喻,正如人一旦喜歡上新聞就會每天都要去關心一下新聞的更新和連續一樣。這在身體里已經生成了一種習慣欲的洞,每天必須要有不同的信息或者食物補充進去,以平衡身體或者意識里的饑餓感。
正全自然深深體味過這些,所以,他苦于無法矯情地向外界表示,他做這樣的好事,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的內心需要這樣一種情緒的新陳代謝呢。
其實,這種做好事求心安并不新鮮,是中國傳統文化里最為普通的情感元素,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教材里就有的啊。可是,之所以會讓大家覺得珍貴,是現實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過于參照物質。
正全呢,就是想打破這一點。首先,他不缺錢,可以打破別人的疑慮的是,他不是為了報酬而做這件事情。其次,他家里沒有走失過親人,他也沒有報紙上常常煽情的因為家里有一個盲人而下定決心去幫助盲人。都沒有,正全做這樣的事情,純屬是偶然的決定。這個緣起非常偶然,模糊,甚至有些微不足道。
“每一個人做什么事情,都有起因的。你再想想這件事情的源頭?”這是我問正全的。
而后,他將一個石榴掰開來,吃了一粒,然后便掉落在地上兩粒。他笑著說:“你看到嗎?這就是你所問的問題。一定是有起因的,但也一定有一些起因是非常偶然的,根本不是我計劃的,就像我吃的這顆石榴一樣,我吃這粒石榴籽的時候,怎么會想到另外兩粒會掉在地址呢?”
見我并不接他的話,就又補充說:“我還是說明白吧,就是十年前,我準備去新疆一趟,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去了就會找到真正材質的玉石,而且我的店里已經賣了好多年的新疆玉石了,我卻連新疆都沒有去過一次,想來都覺得不合乎邏輯……”
“說得再直接一些。”我怕他在講新疆的故事時又加入其他曲折的情節來,打斷了他。
果然是這樣,他接著說:“我去新疆的火車上,身份證丟了。錢包被偷了。在十年前啊,那個時候,我拿著手機也沒有用,因為沒有卡啊,除了現金,我連下了火車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你遇到一個幫助你的人,對嗎?”我急于將他的故事剝離成一個簡單的中心思想。
“沒有,這個時候,我遇到一個需要我幫助的人。說是一個老人要離世了。老家是河南考城的,一直閉不了眼睛,就是因為想見一下家鄉的人。我雖然不是考城,但我是杞縣木板鎮的,緊挨著考城啊,口音幾乎是一樣的。所以,那人求我幫助他去見一下老人,就讓我說我是誰誰的孩子就行了,老人雙目已經看不清人了,所以,只要能到我的口音,就可以瞑目了。”
這就是正全幫助人的源頭。如果說,正全這次是純屬假扮對方的親人幫助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安魂,那么,他將飄零游蕩在塵世的棄兒想方法找到,并送回到親人身邊的行動,真的是一樁可以救贖靈魂的事情。
正因為,我們有一次次這樣的交流和相互質疑,所以,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我認同正全做的事情,每一次都和正全AA制費用,一起出差去送人。并且給那些流浪者編一個符合他們身份和年紀的故事。
一開始的時候,正全總想著找一個完全合乎尋人啟事的人,結果,他很快就發現,有很多孩子都是十多年前走失的。十年的時間,僅食物這一項就可以將一個孩子變成一個陌生人,更不用說,孩子走失以后的境況千萬種。丟失了孩子的家庭多數是和諧的,又生了孩子的,或者,一直不放棄尋找孩子的。這樣的家庭,一旦聽到任何消息,都會馬不停蹄地趕來。也有的家庭,孩子丟失以后,家庭破敗,夫妻離婚,或者一方出現了精神病,另一方放棄尋找。這個時候,如果出現孩子的消息,家庭的其他親人會在第一時間激動地聯系。
經過一次又一次地錯配,正全慢慢放棄了幫一個孩子找到家庭的打算。
他想到了我。
“你的工作不就是編故事嗎?”他說。
于是我們合作了第一次。一個腿受了傷在二七廣場討飯的孩子,一開始,正全以為他是受一個乞討集團控制,后來,發現他被一群孩子打了,才知道,他是一個人流浪到鄭州的。
正全把他的情況做了登記,知道他是安徽人,但是哪個縣不知道,是山里,和河南離得近。正全收集的尋人啟事里,正好有一個金寨縣的和這個孩子年齡符合。最重要的是,和孩子描述被拐賣出來的時間也吻合。
孩子被拐出來以后賣到了周口的鄉下,一戶人家,四女兒,無男丁。孩子剛到的時候,和那家人相處也好,時間久了,家里大姐發現男孩偷看她們尿尿,就開始打他。孩子也不敢告訴父母,只能吃啞巴虧,有一天晚上,又因為一件小事被幾個姐姐打,他就找機逃出來了。
在周口開封等地流浪,大多是在小飯館里打雜,中間還被一個發廊的女老板看上過,十多歲的孩子就染上了性病。后來,孩子淘氣,在網吧里認識了打游戲的女學生,就傳染了病給人家。那女孩竟然有些匪氣,為了發泄,竟然找人打斷了孩子的腿。
究竟是不是那女孩找人打的,孩子并不能確認。他又因為傳染了人家性病,也不敢報案。正全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準備邊討飯邊學音樂,計劃在路邊賣唱。
正全治好了他的性病,帶著孩子來找我。讓我編一個故事給孩子。
正全說,安徽那邊他通過電話了,是一個家庭條件不太好的農民家,一聽說孩子有著落了,很激動,但卻沒有錢出來尋。說是早些年錢花光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就絕望了。
我負責的故事是孩子被拐賣出來以后的,一定要說得比他真實的經歷復雜一些,一定要編得真情感人,讓那家人一聽就相信,孩子受了天大的苦,記憶力也不好了,只能先養著,以后再慢慢地核對信息。
正全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想讓我將那份尋人啟事看清楚,好對著人家丟失時介紹的情況給編符合他們內心期盼的故事。
金寨的這個尋人啟事上寫得非常明確,五歲時走失,身穿藍色上衣。所以,就給這個孩子買一件藍色的上衣,并讓這個孩子記住,自從他離開家以后,一直就只穿藍色的上衣,就是想為了讓家人容易找到。
還有呢?正全在一旁記錄。
我說:“孩子在周口鄉下上了三年小學,四年級剛開學的時候,隨家人到了周口的某個菜市賣蔬菜,可是,有一天發現錢少了,便懷疑孩子偷了,就打孩子,被誤解又被毒打,孩子逃了出來。一開始在一家飯館里打工,因為吃包子吃得多,被老板辭退了。又到一家建筑工地打工,結果工地塌方砸斷了腿,就只好出來乞討。”
這樣還是太簡單了。正全說,還要再加一些具體的細節,還要再慘一些。
這些被我們反復論證過的話,后來經由我又向那金寨的人家說了一遍:“孩子在理發店打小工的時候,因為給客人洗頭發時不小心燙到了客人,結果,被客人打得住了醫院。盡管賠了醫藥費,但導致孩子有了陰影,不敢再給客人洗頭發了。失了業。失業之后,還當過小偷,因為他實在是太餓了,就偷了別人家的東西吃。又是被人家一頓打。直到流浪到了一個建筑工地上,那工頭不給他錢,只管他吃飯。他有一天,實在太累了,在一個木架子上千活的時候打瞌睡,摔了下來,當場摔斷了腿……”
我和正全為了將戲做得真,還先后接受了晚報記者的訪問,并將我們準備好的故事講給了記者聽,記者聽得直抹眼淚,滿含深情地進行了報道。
我拿出報紙的報道給金寨的孩子的“父母”看,他們確信我們講的就是真的,又問那孩子,記不記得他們家的院子,孩子,在院子里來回看了一會兒,說,他住在這里,好像。
這自然是孩子瞎蒙的,在我們的授意下,他說對了答案。那家人家對當時只有五歲的他,還能記得自己的屋子而激動不已。
立即抱住了那孩子,大哭起來。我們兩個自然接受了,他們整個家族的感謝。正全還習慣性地給孩子留下了一包書和一個手機,說是以后有什么事情了,可以隨時與他聯系。
我們和正全開著車子回來的路上,停在田野的路邊,聞著玉米地里傳來的清香,彼此會心地笑,我們都覺得編一個故事的必要性。
四
必要性,意思是說,如果每一個丟失了自己的流浪者,都能有一個完整的屬于自己的故事,便可以穩妥地將正全想要做的好事鋪墊、融合以及升華。自然,必要性還帶有反諷的意味,因為沒有提前設計好故事,我們兩個都受了傷。
必要性,還意味著,我和正全需要做一次深入的交流,以便及時更新最近的見聞和價值觀。也許會有驚訝和隔閡,也許會有驚喜和舒適,自然,也許會有爭執。
有了爭執,我們會更較真,會激動,會動用全部的手段來說服對方。但是,如果實在僵持不下,或者陷入不冷靜。那么,我會直接喊停,嘲笑著看向他的耳朵,哪怕只是向他的耳朵輕蔑地一瞥,他就立即投降。
默契有時候真的可以避免很多爭執。我和正全的爭執多停在雙方過度信任對方而造成的失誤上,比如,他打個電話告訴我要去哪里,然后忘記發電子郵件給我看孩子的情況以及尋人啟事的情況,我便一直等著他發。而他呢,卻一直等著我將編好的故事的大綱發給他。然后碰面的時候再討論和修改不必要的細節。
然而有好多次,見面以后,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尋人與流浪者雙方的情況。
這次也是如此,他一邊在躲閉記者的追堵,一邊發手機短信通知我,你看一下,你們小區出門右拐,進入富田路上有幾家緊挨著的干洗店,干洗店門的電線桿上都貼著這個尋人啟事呢。你去看一下。我這就發圖片給你。
可是,我左等右等,將報紙翻完,將資料帶找出來給節目部制作,將廣告客戶的要求開會傳達給廣告部,將兒子前些天在運動會上的視頻看完,也沒有等來正全的彩信圖片。
這小子,大概又被某個手段高明的報紙捕獲了。
閑著沒事,中午我回家午休,順便在富田路停了一下,拍到了正全所說的尋人啟事。啟事的標題叫做:尋認弟弟啟事。內容如下:本人系南陽市新坡鎮新沙村人,今年44歲,父母生育三兄弟,因幼時家庭貧困,父親將出生幾個月的三弟送人撫養,至今下落不明。同年母親因此事與父親斷絕關系,母親現精神失常,流落南陽街頭。母親幾十年來時刻掛念三弟,為圓母親夙愿,請有同背景、年齡40歲左右弟弟聯系,也可做醫學鑒定。如醫學鑒定不屬親生骨肉關系,也可認做義兄義弟。沙先生電話:130XXXXXXXXX 138XXXXXXXXX
我看了這個尋弟弟的啟事,一下子愣在路上。不知道是哪一句話打動了我,眼一熱,淚就掉下來了。看多了尋人啟事,竟然還有如此感情真摯且內容豐富的,我激動地打電話給攝像小賀,讓他帶著記者蘇梅過來,拍一下這個尋弟弟的啟事,先做一個資料片存起來,說不定近期的故事里就可能會用到。
正全有時候擺脫了一群采訪者以后,坐在我的辦公室里,充滿焦慮地說,如果天天有人來采訪,那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別說是做好事,就是我的兩個店也不能正常運轉了。
隨著我深度地參與正全的個人英雄主義的關注流浪者活動,我越來越不贊同正全的這種VIP式的做法。我覺得他是非常有熱情的,但是,對于偌大的中國來說,他所能找到的資料畢竟是少而又少的。這種事情,如果單純地憑一己的興趣,一時熱情,去做一兩次好人,也是非常值得稱贊的。可是,一旦要當做一項公益的事業來做,那么,恐怕就需要專來的團隊,甚至可以在全國尋找志愿者,以擴大信息源頭。
我說的這些,正全都是知道的,可是,他從做生意到做人,都不是一個貪大圖快捷的人。他喜歡一個人琢磨一些事情,然后做成功了,自己享受這其中的樂趣。
他的話又一次與我的話擦肩而過,他的意思很明確:他不會參與去做我所描述的那種轟轟烈烈的事情,他想做的,就是這些小的,甚至意義并不十分大的事情。
說到底,他只是想使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平庸,但是,如果一旦靠近偉大,他會立即掉轉方向。他說得那么好,我都要給他鼓掌了,所以,自然沒有辦法勸說得動。
那么,他開始整理自己的情緒,一邊說,下午接受了南京的記者的采訪,說的全是一些廢話,但是他又不得不正經地回答。
我笑話他,說了什么偉大正確的話啊,他笑著說:“我把我做的這些事情取了一個非常抽象的名字,叫做:人生糾正協會。我看到一個人在城市里流浪,食有憂,居有難,但是,我又不可能自己建一個政府來養活他們,所以,我采取的方式,是幫他們找到家。這要比建一個政府容易多了,幫他們找到家,那么,他們這種荒亂而饑寒的人生就算是得到了糾正。所以,我自己在日記本的扉上,寫了兩個名字,一個名字是:人生丟失;一個名字是:人生糾正。”
“那記者沒有問你的收入來源,靠什么來做這些公益嗎?”
“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我說我靠賣石頭賺一些錢。那記者馬上在采訪本上記下來,靠做建材發家……”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對一個采訪者說話都會誤解,更何況我們去幫一個人找到家呢?”
“是啊,這意思,我也向記者表達了,只是可惜,是一個八零后的孩子,不大關心我們的牢騷。”看我還要繼續和他閑聊,正全突然打開了自己的電腦,找到了那張電線桿上的“尋認弟弟啟事”,指給我說,“你看到這張了嗎?就在你家小區旁邊不遠處啊,我上次還是從你家出來以后,在路邊發現的,我覺得,我手頭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聾子可以來這家試試。那聾子不是南陽人,可能是三門峽附近的,總之口音是豫西口音,但是無所謂的,因為畢竟出生以后就被抱養了,所以,什么口音都是正常的。唯一不正常的是,這人是聾子,我們該給他編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正全還有一個采訪要接受,是某報社的網上直播。說是必須接受采訪,因為接下來是六一節,而正全前不久,剛剛使一個孩子找到了自己的母親。那孩子聰明伶俐,被一個團伙控制了以后,每天在公園里賣花乞討。正全費盡了心機才從那伙人手里救出了孩子,還報警抓了人。所以,下午的采訪是要打馬賽克的,因為采訪播出后,怕那群人來報復。
正全本來不想接受采訪的,他除了害怕報復這一世俗的原因之外,他真的不喜歡自己在大廳廣眾之后發言時的聲音,他有一次專門拿著他接受省民生頻道采訪時的一個視頻讓我看,不,是讓我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我又不是第一次聽,可是,他自己卻并沒有聽過,所以,他在電視上聽到自己的聲音以后,極端反感,不停地向我表示,我怎么會說得這么難聽啊,這么難聽。
然而,如此不喜歡被采訪的正全,還是被媒體包圍了。就在我們說話的同時,又有幾家從南方幾座城市飛來的采訪者,他們對正全尊敬而小心翼翼。
正全帶著他們離開時,一臉得意地笑,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有些模糊,心里想,正全這個老狐貍,到底是自己策劃好地,要這樣一炮而紅呢,還是在不斷接受采訪的過程中,找到了被簇擁被重視的感覺,并再也不愿意寂寞起來呢。
總之,他一臉快意地和一群記者離開了我的辦公室,邊走,還邊給旁邊的一個記者塞名片,都走出好遠了,他突然又折回來,對著我,說了一句:記著啊,要快,編個什么樣的故事給鐵人。
我回應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影子了。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