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
院子
記憶是個有意思的存在,它們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被沖散成點滴的碎片,并像黃昏即將逝去時一般,充滿著模糊的金光。于是乎閑暇之時,追憶拼拾這些伴有落日余暉的片段便成了我人生中的一種小確幸。記憶里的家總是從兩旁種滿高大楊樹的鄉間小路開始的,陽光參差地從枝椏間投向路旁墻上那些斑駁的標語上。走進村里路過小橋,橋上的裂紋清晰可見。推門進院,家里各種家什擺放的位置卻似從未變過。就這樣晨光與夕陽在西墻與東墻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驀然間,我依稀有種從不曾真正離開過家的感覺。又如同那遷徙的候鳥,永遠記得回家的路。
回家,一個溫馨而又幸福的詞語,但只有真正回到那讓我魂牽夢繞的小院時,我才能真正體味到家的溫暖。這座屬于父母和我們四姊妹的院子里有著太多平凡幸福的過往。只是在這匆匆過往間,它們被我急遽的腳步甩下,藏在了記憶的夾縫里。
這座稱為家的院子,承載著父母太多的辛勞。當年從換磚換瓦,到買石頭買木材,建成這正屋的三間房,已讓父母的手頭極其拮據。隨后的十年間,他們一直為我們的小院奔波著。穿過堂屋后院的小三間,是我們姐妹的閨房。前院兩間廂房,讓各種家什有了歸處。之后又多了高高的圍墻,成了這所院子的保護者。再到小街前的幾分菜園,也是父母用騾車,一锨锨一車車填平的。此般辛苦,只為我們能有一個溫馨的家。
我在這座小院里住了完整的十六年。從懵懂無知到逐日承歡父母膝下,幸福,歡笑,憂愁,無奈……仿佛所有的過往都已深深鐫刻在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就像身體上的某些疤痕,雖時光荏苒而不退,雖風侵蝕而不逝。之后的每年,我成了這所院子的叛逃者,丟下父母,背棄土地,奔向祖祖輩輩都一直向往的城市。從此,我成了這所房子的客,只短居冬夏,至于現在,更只剩冬季了。
今年有幸在家月余,我一直期待著一場雪,一場坐在暖暖的土炕上,透過敞亮的窗子就可以觀賞的一場雪。可惜,時近春節,依然無雪,家鄉這個冬季大概是真的不會下雪了。然而在我的記憶里,這樣無雪的冬季是很少出現的。我慵懶地坐在土炕深處倚窗凝望,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也很是愜意,于是思緒也隨近旁茶杯里裊裊的蒸汽延展開來。不一會兒腦海里漫天的雪花一團團、一簇簇,悄然飄落在窗臺上、墻頭上、瓦屋上、地坪上,它就像是一件純白的外衣,柔柔地披撒在院落中,清雅脫俗。我內心不禁大喜,以這樣的雪勢,不稍半日,院落里就會落下厚厚的一層,隨后,掃雪,推雪,堆雪人……兒時姊妹們的身影在院子里笑鬧追逐著。
院子應該也是有記憶的吧。她曾經送出了身穿白紗或大紅繡荷的三位姐姐出嫁。同樣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里,又送出了我。如今留在這座院門里的只剩下孤獨年邁的父母,每當思緒至此我內心都倍感歉疚。我只好希冀這座承載著我們從小到大的歡聲笑語的老院子,能給他們二老帶去女兒從遠方送去的問候。不論是那些陳舊的家具,還是泛黃的墻體、斑駁的地面,哪怕是房檐下的水臺、屋瓦下的鳥窩,都有我們留在這所房子里的記憶。這些都記錄著屬于我們的溫馨畫面,只求它們能替我陪伴隨時光老去的父母。
時光,是一切事物無法逃脫的懲罰。這座院子也會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消磨,之后荒蕪、廢棄,尤其空置太久,缺乏人氣的院子。我想,母親是有這樣的憂慮的吧,這座用盡她跟父親大半歲月鑄就、守護的院子,等他們百年之后應該就荒蕪了吧。這樣的想法令母親總是陷入惆悵中。在鄉下,把無兒子的人家,叫絕戶。多么殘忍的稱謂。以前一直覺得家里有無兒子無所謂,女兒一樣持家,為父母養老送終。可是現在想想,似乎能夠讀懂“絕戶”這個殘忍名詞下的殘酷事實了。家里女兒再多,嫁人之后就成了別人家的,父母身后遺留下的,只能是在這座村莊擱置,直至荒蕪、破敗的屋子。所以父母很辛苦地生養很多孩子,可依然難敵自然生理,沒能如愿留下后繼香火的兒子。
每每至此我都自問能做什么?我能留在老家替他們守護他們所鐘愛的院子嗎?不能,我清楚地知道,包括三位姐姐也不能。這種無力的事實,我們姊妹四人都明白,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在父母晚年這一刻,努力地奉養他們,讓他們不覺得無依,讓他們不覺得遺憾。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座老院子是我內心最溫暖的港灣,可對于一個個遠去的我們,它帶給父母的又是什么呢……
炊煙
我的家鄉在北方農村,每當走進莊戶里,就會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一股淡淡的煙熏的味道,這是炊煙。早中晚三餐,村莊上空按時升起那輕盈的、縹緲的炊煙,就像那淡淡的,柔柔的云朵,輕紗曼攏,映襯著村莊的寧靜與溫馨。
我喜歡站在平房房頂觀賞全村的景色,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的觀賞地了。全村百余家,有新有舊,有高有低,卻有著同樣高度的深褐色煙囪。日落時分的村莊是最好看的,收起刺眼光芒的夕陽,由村西撒向村東,光影由墻根爬向墻頭,一點點消逝在村西的云影里。這時的村莊像是疊加了濾鏡一般,靜謐而美好。逐漸的,每家每戶的房頂上都會飄出縷縷炊煙,有青色,有黑色,有黃色,有藍色,透過相似的煙囪,窺探著屬于他們的故事,有悲傷,有喜悅,有平淡,有波折,人生百態,他們的故事要比筆下的文字精彩的多。這些彩色的炊煙飄出煙囪,升騰到一起,相互纏綿著,越過我,越過樹,越過村子,隨風滿世界轉去了。這時的村莊迷蒙在淡淡的煙霧中,在夕陽的映襯下,多了一分溫馨與寧靜。人間煙火,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吧。
多年來,我行走在農村與城市之間,一直想分清楚兩者間的區別在哪里?是高樓與平房之分嗎?是土地與非土地之分嗎?現在看見炊煙,我找到了農村與城市之間區別的答案,那就是炊煙。
炊煙是村莊的根,是村民們日常生活的原點。在那升騰的裊裊青煙中,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起早貪黑,忙忙碌碌,所收獲的不過是為了炊煙下的火,和鍋里的飯。這樣的解釋,就把農民們繁重的生活簡單化了:翻地,耕種,澆水,除草,去蟲,收割,去粒,晾曬,生火,煮飯等等一系列繁雜的工作之后,只以炊煙的形式釋放出來。
就是這種簡單的存在,也有被打破的時候。近日回鄉,父親跟我說,由于污染嚴重,村子將禁止燒柴做飯,一律改為天然氣。聽此消息,唯有震驚可以形容我的心情了。這是因為家鄉位于京畿之地吧。裊裊升騰數千年的炊煙,是不是就從此不復存在了?那么家鄉那些賴以柴火而存在的土炕呢,是不是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真是一項驚人的改變。也許等到我下次回鄉,就真的看不見這炊煙了,看不見冬日里某些佝僂的背影,割草拾柴的場景了。
我以前覺得,自己就像那炊煙,隨風歡舞著,離別父母,離別村子,飄向遙遠的地方,但不論我走到哪里,我的根永遠在家里的灶臺下,在母親的手里。現在,炊煙將要斷了,那隨風而去的游子還飄得回來嗎?
星河
鄉村的夜晚是靜謐的,尤其在寒冷的冬日,連輕微的窸窣聲都很少聽見。這樣的夜晚,有一條燦爛的星河陪著,應該不會感到寂寞吧。
小的時候,自然課上,老師教我們觀看天上的星座,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關于星座的知識。原來,看起來雜亂無章的滿天星辰,還能各自組合連成圖形,有著自己的名字。從那時候起,我時常于晚間,拿著自然課本中的星座圖片,對照滿天的星河,尋找它們的樣子。那時的農村資源匱乏,連一本漫畫書都算是奢侈的擁有,觀看星空更算是難得的娛樂方式了。
夏日的夜空較為明朗,天上的星星也看的更為真切,金牛座、巨蟹座、大熊座等星座,可以看的很清晰;冬日的夜空相較與夏日有一絲暗淡,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而透明的紗,即使這樣,獵戶座、大熊座等星座也可以看的很清晰,只不過方位與夏日有所變化罷了。無論初夏,還是寒冬,只要晴朗的夜晚,當我們仰望天空的時候,不僅能看到漫天星辰,還能在頭頂上方看到一條淡淡的光帶,這條光帶由無數閃閃的星星連綴而成,似純潔的珍珠,似耀眼的鉆石,給整個天空以最美的裝飾。這便是銀河,古人今人,用優美的詩句,感人的神話贊美銀河。我喜歡這條銀河,也喜歡那些贊美她的詩句,在那些詩句中,銀河可以是美景的化身,可以是愛情的紐帶,也可以給人以美妙的浮想。
住在城市太久了,都快忘記仰望滿天星辰的悸動。城市的夜空是灰蒙蒙的,要么是厚厚的霧霾遮擋天空,要么是耀眼的霓虹映亮了夜空,所以在城市是看不見星星的,連月亮都是羞澀的,時常躲得不見蹤影。
這個冬月我回來了,于是興奮地撞進這滿天星辰里,不同的是,有了母親的加入。母親因兩年前做過腰部手術,每天晚飯后都要在小街散步,所以今年的觀星之行成了我們兩個人的。我挽著母親的胳膊,走在漆黑一片的街道上,連對面來人都看不見長相,但是我們能夠看清這浩瀚的夜空。我指給母親看我僅熟悉的幾個星座,獵戶座,大熊座,北斗星……母親聽了很是驚訝,原來星座是要幾個離得遠遠的星星連在一起的啊。她說,地上的人和天上的星星是一家,活著的人在地上,死去的人天上,白天屬于活著的人,晚上屬于死去的人。她還指給我看,頭頂上方那顆亮亮的星星是你姥爺(其實那是北斗星),因為他走的最早,已經五十四年了,邊上那顆亮的是你姥姥,稍暗一點的是你二姨,最小的那顆是你無緣長大的舅舅,還有……我很想跟母親說,這些只是傳說,事實上天上的星星都是比地球還要巨大的星球,但是錯了又有什么關系呢,與其讓她知道這滿天繁星是一顆顆沒有溫度沒有亮度的恒星,倒不如讓她覺得去世的親人就掛在這抬眼就能望見的天空中。我想,母親并不是真的相信這個傳說,只不過借以寄托對去世親人的思念罷了。也許多年以后,我也會像母親那樣,望著天空思念親人的吧。
希望母親您慢些老去,我會一直在您的身后守候著,就像天上的星辰,為您照亮這靜謐的夜。
之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將人的一生比喻成一株莊稼,熟透了也就死了。我覺得這樣的比喻很接地氣,種過莊稼的人,應該每年都在經歷這樣的生與死,一代又一代,熟透在時間里,浩浩蕩蕩,無邊無際。盡管奢求,但我依然希望母親這株開過花結過果的莊稼,慢些被時光卷走,望天上的星辰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