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紋里的秘密

東涯

1

這是一次自我的找尋：

舉起右手，我看到了你的左手。

走在你的橋上

我觸摸到了自己的掌紋。

在掌紋里，你有古街長巷，橋水人家，

我有灰墻黛瓦，烏篷船叟。

甚至，石階上的青苔

高懸在廊檐的缺陷

以及夢的圖像……都暗合掌心的紋路。

2

有人因草履蟲發現了遺傳密碼的異常，

我卻從你的掌紋里發現

一個密碼，破譯另一個密碼的奧秘。

如同兩條支流，合為同一條大河。

如拱橋倒影——

掌心合攏時，一個完整的圓。

3

而你在江南，我來自江北，

活在彼此的

想象中，互為子虛之鎮的烏有之人。

就像一個人

跋山涉水，只是為了到達遠方

而遠方并不存在。

就像坐在烏篷船里的人，他的歌聲

搖動波底明月

而明月，早已消失在櫓聲歙乃中。

4

把無法終留之處當作遠方，

把遠在江南的你，當作故鄉。我尋求的

是冥冥之中的另一個自己，

是一種可能：在你的掌紋里，安身立命。

流水在臨河老屋的白墻上投下光影。

十指緊扣的人，迎面走來……

在這烏有之鎮

滿街，都是稍縱即逝的歡喜。

5

我曾無數次地端詳自己的掌紋。

它如預言

延展不可知的力量。

我并不喜歡它——

它時而開裂的縫隙，吞噬太多的光

交換出晦暗凌厲的眼神。

是的，我從來就不喜歡它

——錯誤的紋理帶來錯誤的存在。

消亡的走向，無止境的虛空。

它設迷障于崇山峻嶺，

投蠱毒于車熙馬攘，

它給我漆黑的夜如闔閭潰敗的臉。

它用經驗告訴我，錯誤的

另一面是遺憾，正確的另一面

是無趣。

6

而現在，在初冬的烏有之鎮

我看見你的掌紋，

忽覺它捭闔有度，美如經書，仿佛

只需按圖索驥就能找到的輪回。

仿佛我余生的光

都從你暈染的水墨之眸里升騰起來。

仿佛我們坐在臨水臺階看落日，

每一聲吳儂軟語

每一支穿橋而過的舟艘

每一次讓天光也黯然失色的眼神交匯

……都隨黃昏，進入了永恒。

7

你獻給我桂花餅、定勝糕、書生面、青團……

你伸出流水那素凈的手為我編織麻花辮。

你教我辨識垂枝梅、紅檻木、鬼箭羽，

有斑紋的樹叫南榆，

還有更多植物，而我總是記不住。

你用老銀杏金黃的落葉告訴我，萬物都在告別，

我們終將離去。

你帶我穿游的邸店、商鋪，鋪陳著生活的暖意。

你牽我的手，過無數的橋，讓我知道

愛需要不辭辛苦地相互跋涉。

你用白蓮塔的尖頂告訴我遺址重建的可能。

你動用光，打開夜的門，為我呈現出

另一個別樣的世界。

8

遇到木心，他攤開的手掌里

有風啊，水啊，一頂橋

他說，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要看在莫扎特的面上，善待這個世界。

在雨讀橋遇蕭統

他手持《昭明文選》，誦讀

“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

再看時，他已隱身于水榭長廊的盡頭

留下約略千年的詩問文脈。

烹茶訪盧閣：

陸羽送我清心茶，盧仝贈我思亭壺。

每一種風物都有情意，

當光影流年般閃過，唯有它，在我手心

不離，不棄。

在晴耕橋上與茅盾擦肩而過，

卻在桂花樹下

邂逅一個孤如獨鶴的人，

我們相互辨認：看到深淵，也望見了塔尖。

我相信所有的

相遇，都是命運的掌紋交匯而過——

如一塘水與一石橋。

如一扁舟，與一木槳……

9

我愿意在烏有之鎮開一家小店，

只等你一個人光顧。

我愿意手持一把青菜從你的木棱窗前走過，

只為換你若有所思的眺望。

我愿意把整片天空染成你喜歡的靛藍，

賦予蓼藍草前所未有的意義。

我愿意用影像記錄真實：你是唯一的風景；

用音樂表達熱愛：In My secret Life。

我愿意靜靜地走在你身后，即使全世界

背棄了你，我也一直在。

我愿意陪你看月亮落在水塘、光陰消失林間；

愛逆光的粉塵，原諒世間所有。

我愿意洗盡鉛華，只為和你

布衣荊衩，相期終老。

這是流水照見的圓滿，無可替代的慰藉……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10

祝福我：找到并愛上了自己。

在連理樹前許下愿望：生死相依，枯榮與共。

在囍慶堂端坐，如愛了多年

依然相愛的人：鼓瑟鼓琴，笙磬同諧。

掌紋交匯走過風雨長廊

我們相信：我們的祈禱，上帝已經聽見，并且

慈愛地應允了我們。

11

這多么好——

在子虛之鎮與烏有之人，看翠塘樹影

飛檐臨波，想象著蘭夢有徵——

這虛實相問的掌紋

托舉落日的光輝，仿佛所有的

好時光盡在此時此地，

仿佛我們從未被疼痛和絕望所困，仿佛這就是

恰到好處的一生。

我在昭明書院寫下斯世同懷，在月老廟前

念出相看兩不厭，仿佛這樣

就可以長相廝守，共享無盡的黃昏。

穿過石板老街的你的歌聲

如雙花蝴蝶

落進藍印花布里：獨一無二的經典。

而我在想，你多么像沙漠

盡頭的水澤，讓我無力企及——我們之間

隔著海洋，隔著柵欄，

隔著幾星流螢、數座河山，

隔著古老歲月與遼闊地界的琥珀——你在江南。

我在江北，頂一身風雪。

而你，潔凈得仿佛不曾經歷人間。

12

這讓我確信

沒有比烏有之鎮更安寧

更適合自我尋找、自我救贖的地方了。

沒有誰，比我找到的烏有之人

更能實現彼此靈魂的共生。

讓我確信，萬物

各有掌紋：覆滿馬頭墻

的青藤。

雕磚門樓上的人馬戲文。木屋頂上黑

如烏鷯的瓦片。人去樓空后

瘋長的薛荔。

遙遠的時空鏡面里，命道定格的注目。

石佛寺的暮鼓晨鐘。

透進天井的光……讓我確信

我們的掌紋，是繩索，也是航線；

是孤巷，也是互聯網。

是一眼看遍千年的無奈也是深存于心的希望。

是命運跋扈的

證據，也是命運額外眷顧的美德……

13

掌紋里暗藏玄機。

它斑駁的外墻

有風侵雨蝕的痕跡；它曾飽受

孤獨之苦，斷裂之痛。

它有天注定的遺憾，也有

末梢處的幸福，比如，我們確幸在一起。

它曾經孤寂、冷硬。如今

因你而慈悲。

它曾節外生枝，亂象紛呈。

如今紋理有序，方向明晰。

它漫長，如一場無望的等待。

它短暫，有無法預期的戛然而止。

但最終，殊途

同歸。

哦，它承受什么，我就經歷了什么。

我去往哪里，它就指向哪里。

14

飛鳥的翅膀擊打黃昏，最后的

飛離，并沒有帶走光

（燈盞亮起來了：臨水照眼，一片清明）

它帶來雨：“我等著雨停下來

這場大雨，是我離開你時開始下的。”

帶來歡喜的孤獨、孤獨的歡喜。

離開另一個自己后，輾轉反側的長念。

它帶來終極答案：沒有你的掌紋

我孤掌難鳴。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故鄉。

15

再見。

我會給你寫一封信，又一封信……

投寄到西柵郵局。

再見，我的烏有之鎮，我古老的

失散多年的

向著自由而生的

靈魂。

再見。我會在另一個秋天，走向另一個自己。

（選自《中國詩歌》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