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春丹

1948年7月10日,21歲的華東野戰軍機要員鞠開接到新任務:到“4725”那里工作。“4725”是“粟”字的電報明碼,代指時任華東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
10天后,鞠開來到粟裕處報到。粟裕正拿著放大鏡看掛在墻上的軍用地圖,見他來了,轉過身,一邊將手中的一沓電報塞進軍裝口袋里,一邊笑著打招呼:“小胖子,你來啦,歡迎你!”從那天起,鞠開一直跟隨在粟裕身邊。粟裕前后用了十多個秘書,以鞠開時間最久,長達14年。
在鞠開的記憶里,1948年那個夏天,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指揮完豫東戰役之后,7月27日,粟裕率領華東野戰軍司令部機關到達安徽渦陽縣義門集宿營。即使是在戰爭間隙,粟裕的神經也一直處于緊繃狀態。有時跟他說話,他像沒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每次召開作戰會議,休息時,與會者都要從煙氣嗆人的農家小屋中出去透透氣,招呼粟裕,經常叫不動他。即使他偶爾同意出去散步,休息一下,也總是走著走著就突然折回去,拿起筆開始起草電報。
粟裕有將指揮位置前推的習慣,只要在指揮部把戰役部署做完,不論白天黑夜,他就馬上帶少數參謀趕到縱隊或者師部、甚至關鍵性的作戰前線。
1948年9月23日晚,粟裕通宵未眠。24日早上7點多,他將親自起草的一份電報交給秘書處,吩咐:“趕快送機要科發去,我要急等毛主席的回電呢!”就是在這封電報里,粟裕向毛澤東、中央軍委提出:“建議即進行淮海戰役。”并提出,戰役可分為兩個階段。9月25日19時,毛澤東復電:“我們認為舉行淮海戰役,甚為必要。”
戰后,毛澤東在1949年的一次談話中稱贊:淮海戰役,粟裕同志立了第一功。
淮海戰役第二階段(1948年11月23日至12月15日),圍殲黃維兵團是粟裕最為緊張的時期,他幾乎七天七夜未睡,整天守在電話機旁,實在困了就躺在帆布行軍床上指揮戰役。鞠開經常在天快亮時去送電報,他還在起草電文。
長期的高度緊張,使粟裕的老毛病美尼爾氏綜合征又發作了(上次發作是孟良崮戰役期間),頭暈目眩,滿臉通紅,太陽穴青筋凸起,血壓高達180至200毫米汞柱。醫生給他制作了一個簡陋的鋁制“健腦器”,頭部發燙疼痛時就戴在頭上幫助散熱,但收效甚微,只能一次次用冷水澆頭,有時干脆用冷水浸濕毛巾扎在頭上。此時正值寒冬,一次,鞠開看到粟裕抓了一把雪搓臉,還把頭貼在結了冰晶的窗戶玻璃上,緩解不適。
鞠開說,戰爭年代,有些首長會下死命令,比如“某某山頭必須拿下來”,但自己從未聽到粟裕發出過類似指示,也從未見過他發脾氣。趕在吃飯時,粟裕經常會叫上秘書一起吃,如果推辭,粟裕就會說:“怎么,我的飯有毒,會藥死你?”粟裕飯量很小,首長小灶的兩菜一湯,每次只給他打一點。他很快就吃完了,筷子一放,馬上又去看地圖和電報。
1949年1月10日中午,粟裕跑到秘書處,一進門就沖大家喊:同志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敵人全部解決了!在鞠開印象中,這是粟裕唯一一次專門到秘書處分享打勝仗的消息。這一天,淮海戰役勝利結束。
解放初期,粟裕擔任了華東軍區副司令員,鞠開仍然擔任他的機要書記。
1950年6月,毛澤東宣布,攻臺作戰由粟裕負責。但不久,朝鮮戰爭爆發,攻臺作戰擱置。7月7日,東北邊防軍成立,粟裕被任命為司令員兼政治委員。
在南京的粟裕收到了新的任命,但因高血壓、腸胃病和美尼爾氏綜合征發作,無法到任。經毛澤東批準,7月14日,鞠開陪同粟裕到青島療養。半個月后,粟裕的病情仍不見好。
8月1日,粟裕特地托到青島探望他的公安部長羅瑞卿帶信給毛澤東,報告自己的情況。信中說,因新任務在即,而自己病癥未見轉好,心中甚是焦慮,以致愈加不能定心休息。
8月8日,毛澤東回了一封親筆信,信中說:“目前新任務不迫切,你可以安心養,直至病愈。”
直到11月底,粟裕的病情仍不見好轉,經毛澤東批準,赴蘇養病。翌年9月下旬,粟裕從莫斯科回國。他告訴鞠開,自己在蘇聯做了盲腸切除手術。鞠開以為是個很簡單的手術,粟裕說并不簡單,開刀時,醫生一開始找不到盲腸。戰爭年代,粟裕有一次從馬上摔下來,導致盲腸嚴重錯位。
11月12日晚上,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電話通知粟裕,調他到總部工作。
動身去北京前,粟裕給鞠開寫了一個條子:“你也跟我到北京去工作,我先去,你晚一點走,幫我搬一下家,有幾件東西你要給我帶上:一是鋼琴,二是彈子臺,三是收音電唱兩用機,其他的東西都不要。”在南京,粟裕住的是戰爭年代收回的一座小別墅,里面的鋼琴等物品也一并繳獲。粟裕會彈鋼琴,但很少彈,彈子臺也很少用,到北京后送給了軍委辦公廳俱樂部。
是年12月12日,粟裕正式就任中央軍委副總參謀長(1954年11月起任總參謀長),協助代總參謀長聶榮臻主管作戰、訓練、海空軍和陸軍特種兵建設。
1952年1月,經毛澤東批準,粟裕住進北京醫院,開刀取出了埋在手臂里17年的一個子彈頭。鞠開看到子彈紅絲絲的,已經生了銹。粟裕把這顆子彈裝進了一個小盒子里,保存在身邊,一直到去世。
到北京后,鞠開一直跟隨粟裕住在雨兒胡同12號院,這是一座始建于清朝的院子,院落年久失修。管理部門提議把老房子扒掉,新建幾間,粟裕拒絕了,直到去世,他再也沒有換過住處。房子多次維修,每次他都親自把關,總嫌花銷太多。
他在院子里種了桃樹和最喜歡的白皮松,養了魚,種了花。休息時,他喜歡聽樂曲《春江花月夜》、京劇《空城計》和《蘇武牧羊》。鞠開經常聽到他哼唱歌曲《滿江紅》。
粟裕偶爾提起,他年輕時喜歡音樂,會彈風琴、月琴,會吹口琴,拉二胡,還登臺演過戲。但鞠開幾乎沒見過他參加任何文娛活動。到北京后,發給他的戲票和電影票很多,軍委辦公廳俱樂部常舉辦舞會,他都不去。鞠開陪粟裕從王府井買了一架洋琴(即揚琴),回來后,粟裕當即試彈了一下,鞠開覺得很好聽,但此后再沒見他碰過。
從結婚起,粟裕就包攬了家務事。家里的賬是他在管,夫人楚青每個月的工資如數交給他,自己完全不操心。按規定,粟裕享受每月30元的特灶供給。他交代工作人員,不要超過這個標準。
孩子的生活用品,大都是他親自上街去買。孩子上托兒所是他去送,汗衫穿破了自己用針線縫補,節假日陪妻兒去郊區散步。他和楚青雙方老人的生活費,他每月會按時寄去。解放后,他把母親從湖南會同接到了南京。去北京后,母親留在了南京家中,由他的大姐照顧。
粟裕去世后,鞠開聽楚青說,粟裕當年追求楚青時,楚青開始不答應,說自己不愿意做大首長的夫人,要有自己的獨立性。粟裕說,不會把她當家庭主婦看待。解放后,楚青一心忙于工作,從不乘坐粟裕的專車,自己買了月票,每天搭公交車到電報大樓東邊的商業部上班。
粟裕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1953年2月下旬,他結束休養,去廈門前線考察大、小金門和臺灣國民黨軍隊的防務情況。不到半年,病情加重,又轉到青島休養。1956年,他有近5個月時間在廣州和青島養病,這期間被診斷為心血管主動脈硬化。
鞠開(1962年離開粟裕入政治學院深造)最后一次見到粟裕,是1984年1月15日。77歲的粟裕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已不能言,鞠開只能隔著窗戶看了看他。
2月5日下午,鞠開接到時任粟裕秘書劉祥順打來的電話,告知粟裕已于下午4時33分逝世。
粟裕遺體火化后,骨灰里篩出來三粒彈片,大的一粒有黃豆大小,小的兩粒綠豆大小。粟裕在戰爭年代曾6次負傷,這3塊彈片連他本人都不知道。鞠開自責地想起,以前粟裕總說自己頭疼,大家都以為他只是緊張過度。
粟裕的骨灰被撒在了山東、江蘇、浙江、福建、江西、安徽、河南等他戰斗過的地方,以及他4次渡過的長江中。
此后每年2月5日粟裕忌日,鞠開都會來雨兒胡同12號(后改為33號)悼念。去年2月21日,楚青去世,這所房子被收回,他再也不能去粟裕遺像前鞠躬了。
在粟裕誕辰110周年的清明時節,90歲的鞠開帶著夫人和女兒專程去了粟裕老家——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伏龍鄉(今坪村鎮)楓木樹腳村。粟裕曾對孩子們許愿,全國解放了,就帶他們回湖南老家,但一直未能了卻這個夙愿。自從1927年跟著毛澤東上了井岡山,終其一生,他再未踏上故土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