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干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 研究部, 重慶 400015)
筆者最近發現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有1927年底至1928年張瀾挽留吳芳吉任教國立成都大學的信札電稿共5通,已出版的幾種張瀾文集和吳芳吉文集均無收錄,《白屋詩人吳芳吉》一書雖收錄,但信件時間順序混亂,個別文字識讀錯誤,幾處標點斷句也有明顯錯誤。本文茲將5通信件全文輯錄,考證通信時間,結合相關文獻分析1927年底至1928年春吳芳吉計劃出川但最終留任成都大學經過,以展示他在此期間為衣食謀、為家庭委曲求全、為時局所困的艱難處境。
信件包括電稿1件、信札共4通(件),共十四紙,信紙均用“國立成都大學用箋”,縱25.8厘米,橫8厘米,每頁朱欄六行格。通信時間為1927年底至1928年4月13日,是當時國立成都大學校長張瀾挽留吳芳吉任教所作。1987年,李法平捐贈給重慶市博物館,后被定為一級文物。這些電稿、信札原日期無年份,或只有日,或只有月日,且無法直接判斷是農歷還是公歷。筆者依據《吳宓日記》等資料中的相關記載,考證這些信件的時間,按時間順序全錄文字,并給每通信貫以標題并附公歷日期:
1.成都大學致清華學校外文系吳宓的電(1927年12月30日)
北京清華園吳雨僧先生鑒:吳君芳吉現任敝校文科主任,據云先生約其到京,遂爾辭職。蜀中聘人不易,吳君若去,敝校必頓生困難,北京人文淵藪,易覓長才,敬乞允予吳君留川,則敝校不勝感激也。專此奉達,并希電覆。
成都大學,卅。
2.張瀾致吳芳吉母親信(1928年1月19日)
吳太夫人侍右:久仰慈暉,未遂瞻拜。令公子芳吉先生,英年績學,海內知名,歷主講壇,蜚聲黌序,凡識先生者,莫不謂化雨春風,皆出自太夫人之訓迪也。成都大學為西南最高學府,關系四川文化前途甚鉅,本年秋,得芳吉先生擔任講席,而數百有志青年精神為之一振,循循善誘,進益良多。此次寒假,芳吉先生歸省,因聞有北京清華大學之約,曾再四堅留,來歲仍繼續主講成大。先生雖允,然謂須請命太夫人方能決定。因思慈訓昭垂,懇請太夫人本陶成芳吉先生之志,俾教澤推而廣被于成大之莘莘學子,則將來飲水思源,無不深感太夫人之雅意盛德于無既也。且芳吉先生性至孝,于今日風云擾攘之中國,安忍遠離,致貽親慮;而太夫人愛子心切,當亦望其定省以時。如在成都,距府上不十日程,寒暑假歸,既可慰游子之思,平日郵書易通,更不勞倚閭之望。抑或太夫人倦居鄉井,以錦官城風景宜人,乘興一行,芳吉先生亦可迎養,雖俸入較在外省為薄,固非太夫人高誼之所計及也。務乞慈命,早止芳吉先生外省之行。此間并已電清華大學,告以芳吉先生仍留成大矣。臨穎不勝依馳。莊頌福安,并叩年禧。
張瀾拜啟,十二月二十七日。
3.張瀾致吳芳吉信(1928年1月19日)
芳吉先生有道:共處數月,相見恨遲。臨行之約,務希俯從。太夫人處,謹奉數行,藉候起居,并請慈命,為四川文化前途及莘莘學子留先生也?,F校中應行整頓各項,業已積極辦理,頗有端緒,并請先生于講席之外,擔任本科中國文學系主任。先覺先知,為鄉賢勞,當亦先生之所許可。此后教程計畫,亟待高明指導一切。春初務祈早日蒞校為禱。此,敬頌教祺。并祝天倫之樂。
張瀾再拜,一月十九日。
4.張瀾致吳芳吉信(1928年1月30日)
碧柳先生鑒:吳雨僧先生電已發,稿附呈,請先生即決定留川為感為荷。手此,敬頌教安。
張瀾再拜,卅日。
5.張瀾致吳芳吉信(1928年4月13日)
碧柳先生大鑒,敬啟者:客歲教澤涵濡,承學之子,稱誦至今。去冬判袂,一再挽留不得,旋復函請萱堂代為敦促,亦不見納。初以臺端志在四方,未便強人以所不欲。近聞孝思不匱,又值國步多艱,依然奉母以家居,未遂出山之遠志;而敝校今年行課已五周矣,各系照常,且有進步,獨中國文學系自前主任向仙喬君辭職后,無人為任,以致教材艱于物色,至今尚付闕如。成大為西南文化最高學府,以中國國立之大學,而于中國文學系不惟不能繼長增高,而乃聽其退化,甚至無以維持現狀,敝校固無以解慚。吾川不乏教育大家,而亦坐視文學傾頹至于此極,質之臺端愛護鄉國、樂育英才之初心,未必不怦怦有動。用特再以本校中國文學系主任相屈。謹以草率之書,藉作蒲輪之迓。如蒙允諾,惠然肯來,既上慰門閭倚望之殷,亦足表桑梓恭敬之念,不獨本校感荷已也。此請臺安。
張瀾再拜,四月十三日。
張瀾(1872-1955)在1926年至1930年任國立成都大學校長,在其主導下,成都大學從一個沒有獨立校址、沒有經費,僅有數百人的學校發展成為全國規模最大、最有生氣的大學之一,而且教學水平高,科研成果顯著,一時名家匯集,為后來國立四川大學的建立和發展打下基礎。
第一通,一紙,成都大學致清華學校外文系吳宓電稿,電文日期署“卅”。雖然第一通可能是個抄件,附在第三通張瀾致吳芳吉信(1月19日)的后面,但信件內容和成都大學給吳宓的電報是一致的。據《吳宓日記》記載,吳宓于1928年1月10日收到此電報,日記記錄了成都大學來電全文,內容基本與成都大學的致電一致,則成都大學致電時間“卅”為1927年12月30日。張瀾表示成大聘師不易,希望吳宓不要和成大爭奪吳芳吉。吳宓當即請人代復電:“成都大學轉吳芳吉鑒,請受聘留蜀,宓?;摇!盵1]8“灰”指10日,即1928年1月10日。因此,按照信件內容的時間,筆者將成都大學致吳宓電稿放在最先。
第二通,六紙,張瀾致吳芳吉母親信,時間署“十二月二十七日”,為農歷日期,因為信中有“此間并已電清華大學,告以芳吉先生仍留成大矣”,表明寫作此信的時間在致吳宓電(1927年12月30日)之后,寫作此信時(1928年1月19日),張瀾尚未收到吳宓復電。此信目的是勸請“太夫人”留吳芳吉任教成大。信中提及吳芳吉收到清華約請,成大反復挽留,吳芳吉表示須“請命”母親后再做決定。吳芳吉為學衡派人物,以孝順著稱,張瀾為挽留吳芳吉,致信其母。
第三通,三紙,張瀾致吳芳吉信,寫信時間“一月十九日”為公歷,和第二通的時間一致,當是張瀾一并致信吳芳吉及其母親。內容主要是希望吳芳吉繼續留在成大,并請其擔任“本科中國文學系主任”。1926年,成都大學獨立分辦時僅有預科兩個年級和本科一個年級,本科設教育哲學系、中國文學系、歷史學系、英文學系、政治學系、數學系、物理學系、化學系、生物學系等10系。[2]77
第四通,一紙,張瀾致吳芳吉信,日期署“卅日”。致信吳芳吉母親后不久,張瀾收到吳宓從北京的來電后,親筆致信吳芳吉。那么,此信日期署“卅”,即是1928年1月30日。此信既告知吳宓的決定,又請吳芳吉決定留蜀,并表達感激之情。
第五通,三紙,張瀾致吳芳吉信,時間“四月十三日”為公歷(1928年4月13日)。之前再三挽留無果,張瀾原以為吳芳吉已決意出川,但發現吳芳吉仍居家奉養母親,于是再次函邀其返成大任“中國文學系主任”。
僅據上述文獻,1927年底至1928年春,吳芳吉寒假從成都大學歸江津后的動向讓人覺得混亂多變,無法理解其變化反復的緣由。對此期吳芳吉的記述,民國時期的幾種吳芳吉傳略以及吳相湘《開國詩人吳芳吉》均一筆帶過,施幼貽《吳芳吉評傳》有錯亂之處,現有的張瀾年譜也基本只是提到成大曾聘吳芳吉。筆者將此處張瀾五通書電與吳芳吉書信、《吳宓日記》的記載相印證,試圖理清其中的軌跡,揭示吳芳吉此時的處境,并彌補相關文獻記載的不足。
家庭變故、經濟困難讓吳芳吉在1927年的暑假決定舍遠求近,放棄返回東北大學,而選擇接受成都大學校長張瀾的聘請。

由于種種因素的影響,1927年秋季學期吳芳吉并未專心于成大,甚至一度計劃明年春舉家出川北上。
首先,四川的時局不明朗,成都高校黨派斗爭激烈。1927年,國民黨公開反共清黨,大肆捕殺共產黨員,國共關系破裂。當時四川軍閥也在捕殺共產黨員,政治形勢緊張,成都并不安寧。而且,四川軍閥爭奪激烈,吳芳吉在江津到成都的路上,目睹了四川滿目瘡痍。他剛到成都不久就暗下決心,次年春奉母至北京與吳宓同住,十年后再返家鄉。[4]854-855當時成都高等教育界分裂多個派別,其背后都有政治派系支撐。劉湘謀求統一四川,其支持的成都大學成為倒劉派攻擊的目標,成大教授亦不能幸免,往往受到人身攻擊。吳芳吉注重傳統倫理,但在成都不僅沒有揚名顯親,反而遭反對派非難。他認為,自身名譽如果被毀,相當于雙親名譽被毀。成都大學學生派系斗爭也很激烈,甚至械斗。吳芳吉認為,張瀾對學生激進行為過于寬容,教師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而且吳芳吉還被人懷疑是“國家主義派”,而當時打倒甚至捕殺國家主義信徒的聲音甚囂塵上,他擔心一旦有暴亂,身處西陲成都,難以脫身。[4]899
其次,成都大學雖已經成立數年,但仍屬草創,辦學經費短缺,無法和經費充裕的東北大學相比。成都大學建立之初,辦學經費是從川內各軍閥控制的鹽稅中分攤,1927年由于軍餉缺乏,成大無法從四川各防區足額領到經費。[6]151-152吳芳吉在信中叫苦這學期只發9月、10月的薪水,可能最多再發11月的薪水“即已了事”。由劉湘力主支持的國立成都大學尚難以為繼,由肉稅支撐省立各校更慘,因為肉稅被川內各軍閥提用,“成都所有省立學校,今年十一個月之中,僅發過薪水兩月。故凡省立學校教師,無不啼饑號寒,難于度日。所有教育經費,悉為軍隊提取以去,真人類最可憐之生活也。”面對如此景況,吳芳吉預感成都大學明年無力開學,增強了出川北上的決心,“若欲求錢,只有仍返東北。明年出去,若無意外之變,久住幾年,必可解決生活困難”。[4]887-888
再次,吳宓的誘導和催促也是吳芳吉欲離開成大的原因。吳芳吉把在成都的不快函告吳宓,后者馬上接連函催前者離蜀北上。1927年11月9日,吳宓在信中保證為吳芳吉重新謀得東北大學的教職,“下學期東北續聘之事,宓可完全負責,必成”,并要求吳芳吉明年陽歷2月20日以前到奉天,提前辭職成大。[5]114十余天后,吳宓又致信催吳芳吉趕來北京,助其辦理《學衡》。當時,吳宓剛與中華書局商定續辦《學衡》?!秾W衡》主要由吳宓一人負責編輯,吳宓決定改良內容,急需助手。生計問題,吳宓的計劃是“二人同作稿,投《國聞周報》,月得四篇,而不間斷,則按月可得百元,此百元悉以歸弟”。[5]11612月14日,吳宓再次函促吳芳吉先行來京。[5]120此時,清華人事叢脞,吳宓除了主持《學衡》,開始主編《大公報·文學副刊》,每周一期,每期約10 000字,而且他對《學衡》的編輯情況很不滿,急需志同道合的吳芳吉來分擔壓力。吳宓在北方的經營謀劃,讓吳芳吉覺得到北方仍有安身之所。因此,吳芳吉在成都大學任教的第一個學期即準備辭職出川,并和家人商量北上計劃。
10月16日,征得母親同意后,他制定了出川具體行程:“(1)吾于臘月初十自省起身,擬于二十抵家。(2)自正月初一至十五,在家過年。(3)正月十八,與吾妹及兒女上白沙。(4)在鄉住半個月,二月初六回家。(5)二月十五或二十,全家啟程北行。紹勤樊生俱去,路費乃由樊生墊借,路線由漢口至上海,再轉大連?!盵4]865-866“紹勤”即鄧少琴,聚奎學堂時期的同學;“樊生”為樊檄遠,江津籍學生。11月6日,吳芳吉在信中謀劃籌集出川經費。全家北上須具備兩個必要條件:第一,解決全家人出行的路費,大約需五百元,第二,長江水路航運通暢無阻。吳芳吉擬向樊檄遠借“一千圓”,“以五百還債,五百搬家”。這筆錢非小數目,樊檄遠需寒假回家籌集。[4]880至于航路問題,只能祈求政局清凈。
成都大學方面也在挽留吳芳吉。得到吳芳吉下學期欲離開的消息后,學校提出挽留條件:新學期加薪并減少課時,寒假預支兩個月薪水,盡量補足拖欠的三成薪水。即便如此,吳芳吉不為所動,他在12月18日與妻子的信中說:“吾于成大之事,不愿再干,決意拋去”。此前,他已經收到吳宓催其只身赴京的信,“雨僧來函,催我正月底即須至奉,一人先行,家眷留后。俟有款再打主意?!盵4]895可以斷定,12月中旬成都大學提出挽留條件時,吳芳吉已經收到吳宓11月9日催其赴奉天的信,因此明確拒絕留任成都大學,并提出辭職。所以,12月30日,張瀾致電吳宓時說:“吳君芳吉現任敝校文科主任,據云先生約其到京,遂爾辭職。”因此,吳芳吉辭職成都大學是在1927年12月中旬,具體應該是在12月18日或前幾日。施幼貽《吳芳吉評傳》既說“寒假,吳芳吉辭去成大教職,元月下旬,返江津”,又將此事放在1928年2月16日成都發生“二·一六”慘案之后,明顯矛盾。[7]229實際上,成都大學為節省費用,于1927年12月31日放假,這樣就不用發新年一月份的工資。盡管吳芳吉提出辭職,校長張瀾還是在吳芳吉寒假離校前當面挽留。1928年1月19日,張瀾致吳芳吉的信說“臨行之約,務希府從”,說明吳芳吉為留后路,沒有完全拒絕下學期返校,表示要尊重母親的意見。因此,張瀾致吳芳吉母親,大贊吳芳吉“海內知名”,深受學生歡迎,吳母教導有方,陳說挽留吳芳吉對于成都大學和四川文化的意義,以及便于吳芳吉孝養等好處。同日,張瀾致信吳芳吉,懇請其擔任中國文學系主任,并催促其新年過后早到學校。
1927年底至1928年春,客觀情勢的迅速變化使得吳芳吉的北上計劃難以實行;吳芳吉又執意攜家帶口,錯過了離川北上的時機;加之張瀾始終不離不棄,最終權衡利弊,吳芳吉選擇返回成大任教。
吳芳吉寒假回家后,為何沒能按計劃春天北上?因為他執意要攜帶全家,而全家北上的旅費難以迅速籌集到。他認為,攜帶全家可以解決后顧之憂,特別是便于維護婆媳關系。吳芳吉之妻何樹坤本是江津縣蓑衣灘財主之女,屬舊式女子。吳芳吉常年在外謀職旅行,二人聚少離多,受新文化運動影響,粗通文墨的何樹坤也曾欲爭取“獨立”,不但夫妻關系緊張,婆媳之間也劍拔弩張。[8]223-2321927年秋任教成都大學時,雖離家相對較近,但家庭矛盾仍又爆發。他認為,如果自己在母親、妻子身邊調停,問題可迎刃而解,因此下次外出須全家同行,求其次也要夫妻同行。所以,他多次在與何樹坤的信中許諾不再獨自遠行。開始,吳宓也同意這個計劃,但當他發現吳芳吉遲遲沒有動靜時,馬上建議吳芳吉先只身北上,家眷隨后由鄧紹勤送來。[5]115但是,即使吳宓多次催,吳芳吉依然以維持家庭倫理為重,打算遵守與妻子的約定,等到1928年閏二月攜家人出發。[4]896-897

1928年2月份,吳芳吉在江津收到吳宓讓其留蜀的電文。此消息讓本已經濟困難的吳芳吉雪上加霜,家鄉親友認為他前途堪憂,由熱心相助變成了冷眼旁觀,吳芳吉家“日食維艱,升斗不辦,困苦過于圍城,嗟嘆起于四壁”。為了生計,吳芳吉不得不再次外出求職,他與樊放柏商量:“計惟冒死出游,以紓母妻之困。務請吾弟早來一商,若復偕行,當共患難;若吾獨行,則請以后事相。”[4]898樊放柏當是之前信件中的“樊生”(樊檄遠)??梢?,吳芳吉在吳宓命其留蜀的情況下仍打算遠赴北京,此時他已不再堅持全家出川的計劃。1928年2月16日,成都大學開學前五日,軍閥因楊庭銓案件捕殺成都大學等校學生14人,造成“二·一六”慘案。張瀾憤然辭職,吳芳吉往成都大學之路似乎難行。1928年3月16日,吳芳吉在江津致信吳宓,表示“成都大學事已成僵局。情雖可往,勢已不能返矣”,并分析自己要離開成都大學的原因。[4]899“情雖可往,勢已不能”表明他之前沒有完全拒絕張瀾的邀請,只是慘案發生后,成都大學形勢混亂,客觀形勢讓他覺得再赴成都的可能性很小。其實,吳芳吉寫此信時,成都大學已經開學,張瀾也已于3月12日復職。吳芳吉居家期間還給吳宓發過一電,吳宓3月27日接到電報?!秴清等沼洝份d:“是日接碧柳電,文云:‘居家候示出。吉?!掌谝巡荒鼙孀R,當是三月三日也。即復一函,謂如旅費無著,請來電索。即郵匯上。”[1]41“旅費”應該是吳宓計劃吳芳吉一人赴京的費用。《吳芳吉評傳》說“二·一六”慘案發生后,吳芳吉與成大川東籍教師沈懋德、呂子方、彭用信等人,“義憤填膺”,連日在成都小福建營街成大宿舍吳芳吉家,“徹夜飲酒,抨擊時局”,迫切感受到需要在重慶建立一所大學,發展教育,造福桑梓。[7]187顯然,這樣記述是為了引出吳芳吉與沈懋德等人商討建立重慶大學,并擬定了《籌備宣言》。但是這個記述有錯亂之處:其一,1928年1月放假之后,吳芳吉就回到江津,“慘案”發生后,吳芳吉仍在江津家中,不可能與諸教授在成大宿舍討論此事;其二,吳芳吉對此事件的態度,并非“義憤填膺”,他認為學生受唆使打死楊庭銓,軍閥槍殺學生“亦無濟楊君之枉死”。[4]899
當成都大學恢復上課的消息傳到江津時,吳芳吉已經應邀赴聚奎學校為母校撰寫校史,并為學生演講。3月下旬至5月這段時間的家書顯示,他一直在離家比較近的聚奎學校。3月24日,他仍惦記著出川水路情況,“本省戰事,現又不能發動,幾月以內,可望茍安。巫峽仍未通行”。[4]902吳芳吉臨時為聚奎學校辦事收入很有限,無法緩解經濟壓力,他致信吳宓,訴說困苦。1928年5月2日,吳宓收到信后,“即以百圓郵匯江津,以資其家用”。[1]55吳芳吉致信吳宓訴苦的時間當在4月,而當吳宓5月2日收到信后當即給吳芳吉匯款時,吳芳吉已經收到張瀾4月13日從成都大學的來信,即本文所錄第五通信。
張瀾一直關注著吳芳吉的動向。多次挽留無果,張瀾原以為吳芳吉已經赴北京任職。4月份,得知吳芳吉仍留家中,張瀾立即函邀吳芳吉擔任成大中國文學系主任。貧困交加的吳芳吉想必十分感動,他在5月12日給吳宓致快函,告知已答應成都大學的聘請。[5]1265月30日,吳宓收到快函后在日記中有抱怨。經過幾天冷靜后,他不僅理解了吳芳吉的決定,而且覺得這個決定是理性的,“覺弟之決就成都之聘,實為正當”。[5]127吳芳吉還是覺得愧對吳宓,6月15日在江津家中專門寫信表達歉意,希望吳宓原諒。7月、8月,吳芳吉仍在江津德感壩家中,并未立即趕赴成都任教。而11月1日,他在成都給吳宓寫信,訴說此次攜妻子何樹坤到成都任教后的種種矛盾,“抵省十日以內,而三次決裂。兩月之間,小鬧更不可數”。[4]907“兩月之間”說明吳芳吉和妻子是9月到成都的。以上實事說明,《吳芳吉評傳》對吳芳吉1927年底至1929年間諸多事情的記載在時間上有些錯亂,如把1927年寒假吳芳吉回家錯成1928年,1928年3月赴聚奎母校撰寫校史錯誤為1929年3月,1928年重返成大的時間也被提前了兩個月。
此時,相比北方局勢的緊張,成都反而相對平靜,而且成都大學的環境大為改善,經費也更加充足。1928年夏,成都大學將學校擴展情況和辦學經費無法足額到位等情形上呈國民政府教育部、財政部,財政部電促四川當局照原數每年60萬元執行,四川各軍閥首領再次磋商后決定,暫時將鹽稅款每年的20萬元提高到30萬元,按月攤撥給成大,等財力稍好轉后再照數撥足。[6]152雖然經費打半折,但比原來還是增加不少。因此,成都大學相應提高了教職員的薪資待遇。10月,吳芳吉以月薪300元的條件函邀吳宓到成都大學任教,吳宓沒有接受,[1]151則吳芳吉的月薪至少也是300元,因為他還兼任中國文學系主任。1929年的成都大學檔案“職教員名錄”顯示,吳芳吉任教的學科是“國文學”,即中國文學系,職務是“主任、教授”;“職教員俸薪規則”規定,教授的月薪分六級,每增加一級多40元,最低的第六級為200元。[6]199-202吳芳吉當時應該屬第三級(320元)。自此,吳芳吉一直任教至1930年6月,在其流浪生涯中,可算是較長較安逸的時期。
從以上文獻資料可知,1928年初至5月,吳芳吉從成都大學返家后一直在江津。1927年10月初至1928年5月,不論是剛剛任教成都大學,還是寒假返江津窘困之時,吳芳吉以出川北上為首要的行動計劃。但主客觀因素使其原計劃難以成行,而成都大學校長張瀾的誠意和學校環境的改善最終使吳芳吉選擇返回成都。
吳芳吉任教成都大學不滿一學期即想辭職北上,總結原因有以下幾點:(1)月薪沒有達到預期(只發七成),收入遠不如東北大學,對于急于還債的吳芳吉來說,收入很重要;(2)成都大學尚屬草創,條件簡陋,經費困難;(3)成都各校派系斗爭激烈,大學教職員容易受到牽連;(4)成都大學學生政治紛爭激烈,甚至演化為械斗,威脅到教師的人身安全;(5)四川軍閥混戰不斷,吳芳吉有舉家避難的計劃;(6)吳宓邀請赴京赴奉謀職。從吳芳吉與吳宓的交往史看,吳芳吉外出謀職任職,吳宓往往發揮重要作用,資助費用,安排、介紹工作,吳宓財力較為充裕,利用人脈為吳芳吉謀求各種機會。
吳芳吉本想出川。但最終還是留任成都大學,原因主要有:(1)沒有籌到路費。1927年秋季學期,吳芳吉在成都大學拿到三個月或四個月的薪水,共420元或560元,不僅不足以還債,還要留年關的費用,路費只能靠借,樊檄遠沒有如愿籌集到路費,吳宓也僅能提供吳芳吉一人的路費。(2)吳芳吉一人赴京可能實現,但為了維護家庭倫理,盡到丈夫和孝子的倫常義務,他不愿意拋下家人獨行,但全家遠行的費用又太高。(3)吳芳吉原以為四川弊政叢生,北京、奉天較為安定,可是當時國共決裂,政局動蕩,國民黨北伐軍步步北上,北方政局也不平靜。(4)1928年春,吳芳吉生計維艱之際,成都大學校長張瀾鍥而不舍地挽留。吳芳吉不但沒有籌集到出川的路費,1928年新年之后,吳家生活極為窘迫。所以,當他收到張瀾的又一次邀請信后,赴成都就成為不二選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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