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

認識葛楊是在北京奧運會那年春天，我在通城市中心醫院當醫生，他是我的患者。

那時我新婚不久。我和老公本碩畢業于本省醫學院，相戀三年，熬成正果，不料婚后即開始兩地生活。老公志存高遠，早把目標鎖定北上廣之類高地，一番過五關斬六將，最終得以立足上海，干上他喜歡的眼科。我的工作就麻煩了，女生求職本沒什么競爭力，反復折騰差不多一年，還是沒能叩開魔都之門。工作總懸著不行，我沒本錢坐吃山空，退而求其次，我進入省城的通城市中心醫院。我老家在本省西部山區，在通城讀書、工作我也蠻知足。

葛楊時年十七歲，白血病患者。他入院時正趕上我見習期滿，正式轉為住院醫師。因高燒不退，這個大男孩在當地縣醫院治療一月有余，各種抗生素輪番上陣，結果越治越重，縣醫院察覺到情況不對，經骨穿初步診斷為白血病，立即轉診到我們醫院。附帶說一句，我們醫院血液病治療中心是醫院招牌科室，在全省數一數二。我當年就工作在那里。

執業醫師新入行，往往會對患者格外用心，我也如此，還記得首次問診我就用時二十分鐘。第一次進病房，打眼只見一個面色蒼白的大男孩蜷縮在病床角落，瘦弱矮小，戴一副眼睛，說話有氣無力，陪他的是他父親，胡子茬密密實實，看不準年齡，一臉滄桑。

葛楊家也在本省西部，再細問下去竟然和我同縣同鄉，這未免太巧了，敢情這個患者是我地地道道的老鄉。話說到這，角落里的男孩放松不少，眼神里少了先前的怯懦。他父親開始抱怨，一邊把復印的縣醫院病歷一股腦兒丟給我，一邊嘮叨說，進口消炎藥一針就要五六百元，在那住了一個月，不但耗光積蓄，還欠一屁股債。

我皺皺眉，沒說話。農村患者對治療費斤斤計較的場景并不少見。我就是個醫生，只管看病，難不成還有義務幫你籌款？我打斷葛楊父親的話，清楚地告訴他，我們這是三甲綜合醫院，檢查加治療總費用不會低。血液病一般需聯合用藥，治療周期長，經濟上的壓力你們提前有個準備。我說這話時，葛楊定睛看我，眼神里有疑惑、有失望、有哀怨，似乎還有一點點決絕。我故意笑笑，放緩口氣說：“既來之，則安之，病總要治，咱們先做檢查，確診分型。有的類型白血病預后情況還不錯。”臨出病房門我又特意拍拍葛楊肩膀，寬慰他說：“孩子，樂觀點，咱們共同對付疾病。我叫吳梅，咱倆也算老鄉，有問題隨時找我。”葛楊仰起臉，使勁點點頭。

隔日，葛楊骨穿結果出來，粒細胞白血病，分型不大好，化療雖有效，但臨床個體差異比較大。下午，我來到葛楊病房交代病情。父子二人如聆聽宣判一般望著我，把我搞得也莫名緊張。我坐在床頭，用一種聊天似的輕松口吻開始說話，盡可能以淺白通俗的語言講解。最后說到此病預后、治療長期性及化療副作用時，葛楊竟像女孩子一樣嚶嚶哭出聲。他父親倚在病房門，眼神呆滯，一言不發。我收住話，從白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疊衛生紙，遞到葛楊手上，輕聲說：“你是個男孩子，別這么軟弱。你這病在我們這不算啥，比你重的患者有的是。相信我們醫院的技術，也相信你自己，你肯定能過這一關，好不好？哎，你媽媽怎么沒來？”聽我說到媽媽，葛楊淚眼婆娑地望我一眼，哭聲更響。我還準備說什么，手機響了，老公來電。

老公的聲音里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他所在醫院招聘醫生，名額不少，機會大好。他要我抓緊把本碩畢業證和我們倆結婚證復印件快遞寄去。院方有內部政策，符合應聘條件的本院家屬優先解決。老公連連說，老婆，真沒想到，咱們運氣會這么好，得來全不費工夫，團聚的日子不遠了。

葛楊化療第一個療程開始。我給他設計的方案是聯用三種抗腫瘤組合藥物，考慮到經濟負擔，我已經盡可能降低費用，不過有一種進口藥沒有國產替代品，而且不在醫保和農合報銷范圍內。我向葛楊父親解釋，他表示認可，說是錢不夠再想法兒湊。治療后一周，效果初顯。葛楊檢驗指標趨好，發熱退了，精神頭也有了。查房時偶爾我還見他在白紙上勾勾畫畫，描摹涂抹。我打趣道，沒想到你愛好還不少，得病了還有興致。他低頭一笑，像大姑娘一般羞澀。

一個周六下午我值班。那天我心情蠻好，剛和老公通過電話，他說工作調動的事進行得順利，醫院人事部門正在走程序，要我稍安勿躁。我正在醫生辦公室查看病人化驗單時，一個女人推門而入，劈頭就問：“吳大夫在嗎？”我對她沒敲門就闖入感到不快，面無表情點頭說：“我就是。你哪位？”那女人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滿面笑容，言語間透著過分的熱情：“哎呀，這么年輕，你該算我妹子吧。長得真俊，怪不得葛楊總念叨你。”我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急忙問：“你是葛楊什么人？”她一屁股坐到我旁邊椅子上，連珠炮似的說：“吳大夫你還不認識我吧？我是葛楊小姑，以前來過，都趕上你不在。吳大夫，葛楊的病你一定多費心，我們全家都感謝你。哎，吳大夫，葛楊這孩子命苦啊，四歲時媽媽出車禍走了，從小就缺母愛，沒人憐沒人疼的。我那哥既當爹又當媽，硬是一人把葛楊拉扯大，太不易了。吳大夫，你不知道，葛楊學習可努力了，去年考到我們縣高中。對，聽葛楊說你也是那畢業的？你看，你們還是校友。他最擅長美術，尤其是人物素描肖像畫，畫得那才叫栩栩如生，咱縣文化館都展覽過，那的老師說這孩子有天賦，以后肯定有出息。他打算藝考，目標奔著中央美院呢。可萬沒想到，突然得了這要命的病，他這才上高一，你說可咋辦呢？”

葛楊這位小姑說話頻次過密，幾乎容不得別人插嘴。我耐著性子聽完，末了，我問她：“你從老家來？”她解釋說：“我在通城十多年了，打零工為主，現在一家小公司當出納。”我笑著說：“哦，那你是本市居民了。”她嘴一撇：“我沒戶口、沒買房、沒結婚，算嗎？其實今年秋天我真打算把婚事辦了，但葛楊這一病，我攢的嫁妝錢都給我哥了。我就這一個哥，這一個侄子，危急時刻哪能不伸手？你說是不是？吳大夫啊，你看葛楊這病以后能咋樣？他還能上學嗎？能高考嗎？”

作為醫生，對這種問題我很難回答，很多時候不得不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我們醫療界有一句耳熟能詳的箴言：有時是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老公那有新消息。他說我恐怕上不了臨床，先得分到檢驗、超聲等輔助科室，要我有個準備。我覺得有點不爽。老公安慰我說，老婆你先過來要緊，崗位的事以后再說。

葛楊化療副反應加重，吃不下飯，口腔潰瘍，一天嘔吐數次。除讓他服用減輕反應的藥，我能做的就是多跑病房，隨時掌握病情動態。有天一早我查完房，回辦公室剛坐定，葛楊父親慌張跑來說：“吳大夫，你快看看葛楊。他把針頭拔了，說不治了。”我三步并作兩步走進病房，見葛楊頭朝里躺著，點滴管棄置一邊，藥水灑一地。我嚴厲地說：“你這是鬧哪出？窮作什么？”話一出口，我感覺說重了，正準備往回收。未料，葛楊開始啜泣：“我這樣生不如死，天天難受得要命。藥費還這么貴，一天就得八九百，家里都開始為我賣東西，我不治了。”我回頭望一眼葛楊父親，他囁嚅半天說：“哦，吳大夫，錢不大夠，我……上周回去把家里三輪車賣了。”

作為醫生，耍脾氣的患者常碰上，職業規范不允許醫生和患者置氣，何況對方還是個半大孩子。我輕輕掰過葛楊肩膀，他順勢轉身，仰臉看我。我沖他一笑，柔聲細語地說：“葛楊，我比你大七八歲，跟你是老鄉，你可以管我叫姐姐。聽姐姐的話，好好用藥，你父親為你賣什么都舍得，所以你不能辜負他。再說，你還得上學呢。我可聽說你畫人物肖像厲害著呢，我一直準備讓你給我畫一幅的……”話說到這，葛楊眼睛瞬間放光，他迫不及待地問：“你真想讓我畫嗎？”我點點頭說：“當然。你可別把姐畫丑了。”他接著問：“那啥時候畫？”這孩子當真了。我歪頭想想說：“這樣吧，后天晚上我夜班，到時你就可以畫了。嗯，現在你的任務是好好打針，別耍性子，好不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小聲說：“那好，姐姐，我聽你的。”

這個小插曲過去了。除了上班，我的興奮點還在上海，還在老公為我辦工作的事情上。隔兩天我值夜班，差不多快八點時，葛楊小姑在值班室探一下頭說：“吳大夫，葛楊有事找你。”我以為他病情有變，起身抓起聽診器走進病房。葛楊見我進來，一手捏一只筆，一手拿一張白紙，興奮地說：“姐姐，現在我可以給你畫了嗎？”我立在那，一時不知說什么。實話講，我早把兩天前的話忘得一干二凈。葛楊小姑在旁拉我一下，指指旁邊的陪護椅說：“吳大夫，你快坐吧。昨天葛楊就交代我給他買畫筆、買A4紙，說今天要給你畫肖像，今兒一整天他就盼著這事呢。”

我搖搖頭，只得坐下。病床上的葛楊神情專注，開始在紙上起筆。我不知道他要畫多久，反正我希望快點結束，說實話我沒這份閑情逸致給患者當模特。挨了一刻鐘，我站起來說：“葛楊，真不好意思，我還有幾份病歷沒整理完，明天主任查房呢。”葛楊停下來，為難地說：“可我只畫完一半，咋辦？”我探身瞥一眼葛楊的畫紙，他正開始勾畫人物鼻子的輪廓，畫完的兩只眼睛目光深邃，功底的確不一般。這時葛楊小姑打圓場說：“葛楊，吳大夫有工作，今天先到這，等她有空你再接著畫。”我忙說：“對，以后再畫。”

老公那里傳來好消息。他說不出意外的話，兒童節一過我就可以走人，編制定在超聲科，見習期一年。老公還說，等我工作的事一辦完，我們倆就該抓緊買房，現在上海房價噌噌漲，時不我待。

葛楊一期化療結束，一切平穩，這只算成功一半，病情能否控制得住，還要看二期化療結果。如果二期療效仍然滿意，基本可以判定他的病可以長期穩定，不影響日常生活。

二期化療在三個月后，這段時間他要回家休養，謹防感染之類的誘發因素。葛楊出院前，我向他和他父親交代注意事項，并留下我的手機號碼。葛楊一直不說話，抬頭怔怔看我。我問他還有什么問題。他好半天才說：“姐姐，你的肖像才畫一半，怎么辦？”我心說真是孩子，于是摸摸他頭說：“這好辦，等你再來治療時我一定找時間讓你畫完。”

辦工作的事可謂好事多磨。兒童節我沒走成，端午節也沒走成，快到黨的生日，我才辦結通城市中心醫院的離職手續，飛赴上海。

到上海不久，我懷孕了。這事不在計劃內，但我們決定要這個孩子，畢竟我年齡不小了。買房的事也開始提上日程，我和老公兩家人用盡氣力勉強為我們湊夠一筆首付款，前提是小戶型外加偏遠地段。炎熱八月的一天，我們在松江新城正看一套六十平左右的公寓時，我的手機響了，老家號碼。我離開喋喋不休的售樓顧問，接起電話，里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吳大夫，我是葛楊小姑哇。葛楊二期化療時間到了，我們來通城住院，他們說你調到上海了，我們可咋辦？找誰呀？”我對葛楊小姑解釋說，葛楊的病診斷明確，治療方案通用，科里哪個醫生都能接診，有什么問題的話，可以隨時聯系我。這時葛楊接過電話說：“姐姐，我來住院時把你的肖像畫都帶來了，我還以為這次能給你畫完呢。”我安慰他說：“你好好治病，春節我回老家，到時會找你繼續畫……”說話間，老公在一旁開始不耐煩，示意我結束通話。我剛收線，他便問：“誰呀？說起來沒完沒了的？”我笑笑說：“以前的患者，一個勁兒磨我。”

時間過得飛快，我們的房子交了首付，我的肚子日漸隆起，我開始憧憬一個小生命的誕生。中秋晚上我值夜班，一條短信蹦出來：姐姐中秋快樂！祝姐姐永遠美麗！落款是葛楊。我心說這孩子嘴還真甜，隨手刪掉了。

上海的初冬陰冷潮濕，令人郁悶煩躁，孕婦更覺難熬。那年十月底的一天午后，我正閉目養神、昏昏欲睡之際，科里護士扔給我一件郵政特快專遞，落款是通城。我大吃一驚，以為我之前單位有事，趕忙拆開。先摸到一張A4紙，皺皺巴巴，顯然摩挲折疊多次。展紙觀瞧，啊，分明是我那張畫了一半的肖像，它出自葛楊之手，畫面上的兩只眼睛深邃有神……

我打了個激靈，急急抓起另一張帶橫格的信箋，信是葛楊小姑寫來的：

吳醫生你好，葛楊二期化療期間病情突變，搶救不及，于中秋節后第四天去世，后事已辦完。葛楊昏迷前反復交代，要我把這張未完成的肖像寄給你，這是他的遺愿。他說這輩子欠你一張完美的肖像，下輩子他一定為你畫完……

信沒看完，我止不住熱淚滾滾。手機響了，我按下通話鍵，老公的聲音急促興奮：“老婆，銷售經理來電話了，明天一早咱們到售樓處簽正式購房合同，然后就可以辦按揭了。”

十年后，我們還清最后一筆房貸，拿到產權證，此時我十歲的兒子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一天午后，他翻看一本舊影集，發現了夾在里面揉搓得皺皺巴巴的一張紙，那是一張未完成的人物肖像畫。他舉著它問我：“媽媽，這是你嗎？誰畫的？”我接過來，沉默一會兒說：“那是一個比你大幾歲的男孩子為媽媽畫的。”兒子接著問：“那怎么沒畫完？”

我沒回答，思緒良久，我把那張發黃的紙重新夾到影集，合上。外面陽光刺眼，微風過后，樹枝搖曳，這是2018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