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這是初秋的一個周末,陽光一點也沒有辜負柯蘭的期望,明媚得比詩歌所贊美的還要溫煦,風兒涼爽得真想叫人把天下的好事都做光。柯蘭開著媽媽那輛小巧的雪佛蘭跑車,徑直開到建筑學院實驗中心大樓前,撥通鄭杰的手機,同時把汽車喇叭按得滴滴答答一陣吼叫。
鄭杰正窩在二十平米的工作室里,趴在乒乓球桌改造的模型設計桌上,腦袋四周堆滿了各式各樣用泡沫和薄紙板扎成的建筑模型。手機鈴響的時候,他只是把手機從褲子的口袋里掏出放在桌案上,繼續他的思考型睡眠。他思考的主題是:是答應和柯蘭郊游,還是繼續冥思苦想他的參賽設計方案呢?這簡直比哈姆雷特的“生存還是毀滅”的選擇還重要、還現實。表面迷糊的鄭杰心中明白,柯蘭只喜歡他這高挑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容,因為這完全可以滿足她手挽白馬王子消磨青春時光的虛榮心。鄭杰心想如果和柯蘭這位背景神秘的女孩長此廝混下去,什么人生理想啊、事業奮斗啊,統統會消磨得精光。到那時,他鄭杰就會平庸得俗不可耐。然而,當柯蘭把他領到社交場面上時,又希望他有氣質、有成就、有無限耀眼的光環。有多少外表斯文高雅實則腹內草芥靈魂蒼白的家伙就是被像柯蘭這樣虛榮的美女塑造而成的。鄭杰不想墮落成這樣愚蠢的家伙,心里下過一萬次的決心遠離柯蘭這個妖女,可是柯蘭一胡攪蠻纏,鄭杰的決心就成了氣泡,柯蘭的一顰一笑就將這氣泡毫不費力地刺破了。
鄭杰對自己很氣惱。手機鈴聲再度響起的時候,鄭杰飛快地發—條短信過去“丫頭,煩死了,阿哥今天沒空陪你,你丫愛去哪兒去哪兒吧,實在覺得寂寞,隨便找個小學弟兜風去吧。”
柯蘭氣極了,搖下車窗直沖二樓嚷:“鄭杰,你一個大男人不守信用算哪路貨啊!”
鄭杰就煩漂亮小女生出言不遜。他想今天算是又泡湯了,哪怕再好的設計預想經過這女人一攪和也會變成垃圾一堆。于是他穿上一件黑色T恤,腰間扎一件紅黃相問的方格子大襯卦,迷迷瞪瞪趴在柯蘭的汽車玻璃上說:“大公主,今天怎么消遣阿哥?”
柯蘭繃著小圓臉:“上車!”
鄭杰一上車,柯蘭就眉開眼笑起來,半是數落半是討好地說:“鄭大師,整天宅在那個破工作室會來靈感嗎!本姑娘今天帶你到歡樂谷去,給你這個科學和藝術的囚徒放放風。”
鄭杰夸張地打著呵欠:“那些設計大師功成名就之后,肯定一個個都變成了瘋子和魔頭。我好不容易有個新的構想,然后在網上一搜索,人家一百年前就整出來了,而且比自己的完美一百倍!”
柯蘭就笑:“所以有句廣告語說,你想成為瘋子嗎,那么就投身建筑設計吧!”
汽車上了城市的外環線,鄭杰就對柯蘭喊停:“你看我這腦筋都快把腦漿轉出來了,快把方向盤給我。”
柯蘭說:“你那方向盤要是和你那腦筋一同急轉彎,晚上咱們可就上本市電視頭條新聞了。”
鄭杰就蒙冤似地喊:“讓一個小丫頭綁架一個大男人出城,這也太沒面子了吧,把方向盤給我,小女子!”
柯蘭知道他又想過開車的癮了,剛剛勉強拿到駕證就總想逮著機會開車。柯蘭熟練地把車泊在停車線內,卻賴在駕位上不下來,心有不甘地嘟嚕:“夫君,對女孩怎么這樣兇巴巴的呢,不能溫柔點嗎?”
鄭杰說:“那我怎樣才算溫柔?”柯蘭就兇起來,小嘴巴對著汽車玻璃直噴白汽:“鄭杰同學,老師沒教你,不會哄女孩,就永遠娶不上老婆嗎?”
鄭杰一把抱起柯蘭,蠻橫地將她塞到副駕的位置。柯蘭雙腳在空中劃拉了幾下,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反抗,然后就任由鄭杰把她塞到副駕駛。鄭杰得意地說:“大公主,聽聽咱們的忠告,一般來講,容易被哄昏腦袋的姑娘,找到的大多不會是白馬王子,往往是糟塌金閨花柳的中山狼。”
鄭杰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自認為是經典名言的話陶醉了,就在他得意的時候,柯蘭將車鑰匙拔了出來。鄭杰正要發動引擎,卻見柯蘭搖頭晃腦地哼著一首沒詞的流行曲子,染著鮮艷的寇丹紅手指晃動著那串車鑰匙,一邊哎哎哎地和著腳尖叩擊的節拍。
鄭杰眉頭皺在一起:“柯蘭同學,”柯蘭知道,每當他這么稱呼的時候,就是他向她發出警告、譴責甚至挖苦的時候。鄭杰說:“柯蘭同學,你不要挑戰我忍耐的底線。”
柯蘭就順從地把鑰匙插了上去。可是鄭杰卻依然不依不饒:“你說今天到歡樂谷,你事先跟我商量過嗎?你憑什么知道我會心甘情愿跟你一起走,你在我面前為什么就改不了那霸道刁蠻的大公主作派呢?”
柯蘭滿腹委屈,可表現出來的卻是一臉茫然:“親,我又做錯了什么啦?”鄭杰在一個岔路口把車開出了外環線,朝著郊縣鄉村開去。這就明顯地偏離了柯蘭預先計劃的目的地,那個名叫“歡樂谷”的現代游樂園。鄭杰以為柯蘭會拼命反對,沒想到她卻毫無感覺地任其自然。鄉村公路的車流量少,開起來悠悠揚揚的,心情就好了起來,鄭杰偏過頭說:“這就對了,就這么個語氣,就這么個嬌態,小鳥依人的那種,溫婉可人的那種,邊疆的泉水——清又純的那種。”
柯蘭溫婉得有點夸張地說:“夫君,還有齊眉舉案的那種,夫唱婦隨的那種,替夫納妾的那種……”
鄭杰故意恬不知恥地說:“這種標準對你來說,目前還高了一些,咱們慢慢進步啊!”
柯蘭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你還真有那狼子野心啊!”鄭杰忙騰出右手撫摸在柯蘭的小臉上:“小鳥依人,小鳥……”
柯蘭趁勢倚在鄭杰的肩膀上,嚶嚶地說:“大學長,你說我柯蘭怎么這樣沒出息呢?我爸我媽、爺爺奶奶、大姑小姨都被我呼喚得神魂顛倒,可是一到你面前怎么我就沒底氣了呢!你說,我上輩子欠你什么了?是林妹妹欠寶二哥的一把辛酸淚?”鄭杰一抬手捂住了柯蘭的小嘴:“我可警告你,林妹妹和寶二哥最后沒成眷屬啊!”
鄭杰雖然有時兇悍霸道,甚至有些蠻不講理,可心里究竟是裝著自己的,是期盼和自己終成眷屬的,柯蘭想到這些心底就升騰起一股暖意。
二
鄭杰現在是建筑學院大四的學生,因為其成績優秀,已經毫無懸念地被學校保研。從大一開始,他幾乎在各種各樣的大學生建筑設計比賽中都能捧個獎杯回來,于是每次學院都要在學校大門旁或其它顯眼的地方,掛幾條鮮艷的橫幅祝賀他獲獎,為學校贏得了榮譽。次數多了,就有女生打探鄭杰這家伙長得怎么樣。
低年級的女生們從學校的羽毛球館看到了鄭杰的尊容。那是一次城建學院與藝術學院的對抗賽,雙方的總比分打成了2:2。鄭杰與對手的最后一場是一戰定乾坤的關鍵一役,兩位決戰者在各自啦啦隊的吶喊助威聲中上場。對手一看鄭杰那焉頭耷腦似未睡醒的模樣,就揮臂踢腿地在場地上活動開了,而且還先聲奪人地低吼幾聲,仿佛一下就能擊敗這個病懨懨的憂郁王子。
裁判吹一聲哨,比賽開始,由對方發球。對手發一個高點飄球,鄭杰茫然地看著那球像要飄出界外的樣子,一幅不屑去接的神態。不想那球恰好落在白色的界線上。然后對方直接朝著鄭杰的身體把球發過來,攻勢凌厲,令鄭杰來不及騰挪轉身,于是那球就稀里糊涂地落在了鄭杰的腳底下。后來鄭杰迷糊的狀態一直持續到0:8。望著鄭杰似乎還找不著北的樣子,場上的歡呼聲變成了一片譏嘲唏噓聲和尖哨聲,就在人們對這一邊倒的比賽失去興趣的時候,鄭杰的身體仿佛突然注入了超人的能量。他虛張聲勢,誘敵深入,重扣重吊,聲東擊西,時而讓對手踉蹌匍地,時而把對手壓至死角,這種攻勢一直到比賽結束,鄭杰以總分2:0完勝對手,然后對那幫小女生手搖塑料花團歡呼“鄭杰鄭杰”的聲浪充耳不聞走出體育館。鄭杰的狂傲深深刺痛了女生們驕傲的心:
——什么人啊!瞧那樣子以為自己是林丹啊!
——擺什么白馬王子的譜啊,頂多算匹灰馬,灰不拉嘰的大灰馬!
那時柯蘭是藝術學院的啦啦隊隊長,她聽不得姑娘們由嫉妒生恨后的刻薄語言,說:“你們小女子聒噪啥啊!人家灰馬王子也是王子,總比豬啊驢啊的強百倍!”
女孩們就把驚詫的目光集中到柯蘭那張汗涔涔的臉上,然后整齊劃一充滿不屑地發一聲喊:“咦——”那聲音里充斥著“叛徒”的含義。姑娘們看柯蘭被她們搶白得傻傻地站在原地的樣子,笑鬧著像花蝴蝶一樣亂紛紛飛開了。
柯蘭在心里發誓,我一定要俘獲這匹驕傲的灰馬讓你們瞧瞧……
而現在,灰馬鄭杰正把車減速泊在路邊,鄭重地宣布說:“學妹,我現在突然有了一個靈感。”
“找到貝聿銘大師的感覺了?你不是要調頭回你的設計室吧?”
鄭杰趕緊聲明:“不不不,我們今天不談那些設計,我們做個游戲好不?”
柯蘭連忙歡呼:“好!”
鄭杰便宣布游戲規則:“我們下面的對話,要絕對是郎情妹意的那種,含蓄美好的那種,愛意綿綿的那種,誰笑場了,答錯了,吐臟字了,說葷話了,罰;誰演好了,就獎!”
“可是你拿什么獎拿什么罰?”柯蘭問道。
鄭杰說:“演砸了,罰一杯礦泉水,演好了,獎一瓶果粒橙。”
柯蘭顯然沒有信心。她知道鄭杰是個來自閉塞山寨的男孩,無法接受充滿先鋒、充滿現代意味的都市生活方式。每當柯蘭穿一件杏黃色超短T恤搭配一條白色低腰短裙飛到鄭杰面前時,鄭杰都要皺皺眉頭譏諷地說:“柯大姑娘,你這身打扮是去馬戲團與狼共舞吧?”現在鄭杰出這么一個游戲題目,顯然是想規范一下柯蘭那熱烈奔放、艷光四射的戀愛風格。
車行不遠,鄭杰就略帶一點傷感的語氣說:“蘭妹啊,你說我們這樣千里狂奔,別父離母,背井離鄉,你的父母該有多傷心,多絕望啊!我們還是回去吧,你嫁你的如意郎,我做我的打工仔,好嗎?”
柯蘭一聽就識破了他的伎倆,差點笑出來。但想到笑場也是要被罰就努力穩了穩情緒說:“阿哥,就算前邊是地雷陣,是萬丈深淵,阿妹也死心踏地跟著你,鞠躬盡瘁,死而后己!”
鄭杰忍不住拍打著方向盤,哈哈大笑起來,不想拍到了鳴笛按鈕,汽車喇叭也混著他的笑聲一路狂叫。汽車突然像個醉漢左右搖擺起來,柯蘭趕緊搭手幫他穩住了方向盤,后邊的車趕緊急剎,輪胎刮刺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然后又像躲避野鬼一樣越過他們疾超而去,其中一輛本地產雪鐵龍的司機拋下一句臟話后呼嘯而去。
汽車恢復正常行駛狀況,柯蘭倒了一杯礦泉水遞到鄭杰的嘴邊,命令說:“喝!”
鄭杰不解:“怎么,是我輸了?”
“你笑場了。”
鄭杰說:“你那回答錯到姥姥家去了!哪里是情妹回答情郎的話,分明是領導就職時當這大家的面表決心嘛!——要罰一起罰。”
柯蘭說:“你別挑本姑娘的錯,你已笑場了,你不喝,這游戲就玩不下去了。”
鄭杰只得喝了。鄭杰說:“你這淑女情妹的角色演不了三秒鐘就原形畢露。你看你現在一副標準的河東獅模樣。”
“鄭兄臺,現在小妹不是情妹,是公正執法的法官你明白嗎?”柯蘭嘲諷地說。
沉默片刻,他們遙遙望見道旁一株樹冠碩大的老楊樹,鄭杰說:“阿妹,你看前邊那大樹上,一只小鳥孤零零的,你說他在等誰呢?’’
此刻,柯蘭正在享受一杯速凍冰淇淋,聽到鄭杰出題,柯蘭嚼著冰淇林囫圇著嗓音說:“那小鳥等它的媽媽給它喂食哩!”
鄭杰說:“錯了,罰!”
柯蘭不服,怎么就錯了,你不說它是小鳥嗎,小鳥不等媽媽等誰啊!
鄭杰一副誨人不倦的樣子:“學妹,我這小鳥的概念,是形體小的小鳥,不是年齡小的小鳥。再說,我們這是情景對話,是特定的少男少女濃情蜜意的對話,你明白嗎?”
柯蘭滿腹委托地倒了一小杯礦泉水喝了,然后說:“你出題不嚴謹,你要是事先規定了,難道我連那句‘它在癡心等待它失去的伴侶’都不會回答嗎?”
鄭杰打起一個“OK”的手勢:“你自己倒杯果粒橙獎賞自己吧。”柯蘭便得意洋洋地擰開果粒橙,滿滿地倒上一杯,以勝利者的姿態一飲而盡,然后說:“下面該我出題了,你再出題無效。”
于是柯蘭開始緊張地構思自己的題目。她首先醞釀了一個悲情角色,丈夫是聲名顯赫的建筑設計大師,自己已是半老徐娘,于是她默認了丈夫暗藏新歡……但她馬上否定了。老娘和他打拼半生,這勝利果實怎能容忍其他小妖精不勞而獲!這時她一眼瞥見路邊一位老爺爺拄著拐杖癡情地看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于是又遐想兩人到暮年,丈夫變得固執、幼稚,和兒女們關系冷漠,脾氣古怪,于是風韻猶存的自己集母親之愛、妻子之愛、女兒之愛于一身,哄他、寵他、關心他……想到這,柯蘭眼里不禁滲出一滴清淚來。但她很快否定了,她決不允許鄭杰老了是那么一個頹廢的樣子。
鄭杰大概等得不耐煩了,騰出右手捅了捅發呆的柯蘭。
柯蘭長吁一口氣,大約覺得有些憋悶,便將車窗打開,一陣熱風灌進車內,把柯蘭的一頭長發吹得前后亂舞,柯蘭便優雅地用手指努力將長發往后捋。她忽然發現路邊的草地上有一些嬌弱的金錢菊,便自言自語道:“回憶里的愛情,比等待中的愛情更令人痛苦。”
鄭杰覺得這有些玄奧的話是一部什么外國電影的臺詞,可他一向不熱衷看電影,即便看了,也是對人物、劇情一片模糊。那些經典臺詞更是毫無記憶,于是說:“你倒杯水吧,我認罰。”
柯蘭不滿身邊這個男孩忒沒情調。那次他倆相約一家現代電影院。里邊正放著韓國導演劉偉強拍的《雛菊》。她幾乎不能容忍她們倆第一次幸福的約會居然被他忘得干干凈凈。
三
那次羽毛球賽后,藝術學院平面設計的大二學生柯蘭就盯上鄭杰了。高挑的身材,寬闊的雙肩,健碩的肌肉,憂郁而目空一切的眼神,這是她少女夢中無數次描摹過的白馬王子的形象,而鄭杰比想象中的更清晰、更實在、更生動。可是高傲的王子根本就不曾用眼睛去辨識她是灰姑娘還是白雪公主。
柯蘭覺得,命中注定這個笨笨的大男孩就是屬于她的。她經過無數次地尾隨、盯梢,最終確定鄭杰每天傍晚都要到半山亭上發一陣呆,而且總是形單影只。柯蘭總是裝作恰好在他憂郁地下山時,在那個只能容許一人通過的石級上與他邂逅。好幾次柯蘭都像個青澀的中學生拘謹地禮讓一邊,緊貼石壁,禮讓她心中的王子,望著他高傲地從自己面前走過。可鄭杰竟狂傲到面對一個妙齡女孩,而且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妙齡女孩局促地待在一旁,宮女一樣卑怯地禮讓他,他也視若無睹。大約這個傲慢的家伙經過幾次大同小異的邂逅,有點過意不去總是讓人家小姑娘禮讓,于是終于有一次,他微笑著主動側過身,讓小姑娘先上去。柯蘭的小臉都激動紅了,她甜甜地謝了一聲:“謝謝學長!”雖然后來她反復回想,鄭杰那禮讓的動作難看死了,一點紳士的風度都沒有,但她高興這家伙終于注意到她了。
然后在一個春暖花開、百鳥兒齊歌唱的早晨,在鄭杰到達半山亭的時候,柯蘭向他靦腆地點點頭,然后訕訕地起身離開,那本碩大而精美的《貝聿銘建筑設計作品概覽》就很自然地落在亭子間的石凳上。鄭杰那迷迷糊糊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幾乎是跑過去,像是和誰搶一樣地拿起那本畫冊,腦袋恨不得一下子全砸進畫冊里去。
然后是柯蘭合情合理地索要畫冊,鄭杰愛戀不舍地乞求留在他身邊閱讀幾天。柯蘭說“本來以為是我爸爸的書,丟了也無所謂,可我爸爸說他是向設計院的白院長借的。白伯伯說是上次出國時在新加坡才買到的。”鄭杰完全沒有了與生俱來的傲氣。而且那乞憐的樣子連他自己都覺得卑渺可恥:“學妹,你行行好吧,三天,三天后在這個地方準還你。”
柯蘭得意地說:“怎么謝我?”
“吃晚餐好嗎,魚丸火鍋,酸酸甜甜的那種。”
柯蘭歪著頭:“你請客?”
“當然。”
于是兩個人從半山亭一直走到校外的魚丸食府。
之后的三天,鄭杰出乎自己意料地巴不得這三天快點過去,想盡快見到這個謎一樣的女孩。他后海自己為什么不允諾兩天還給她畫冊,他只花了差不多一節課的時間,用相機將畫冊全部翻拍了下來,并且秘密地保存在自己的電腦里。三天后的那個午后,正好是個周末,柯蘭開了那輛雪佛蘭,來見鄭杰根本不是為了還書那檔事兒。柯蘭超季節地穿了一條牛仔短裙,長筒絲襪,上身穿一件嫩綠色的絲質套衫。
鄭杰的眼睛像是從暗夜里一下子來到了陽光下面,柯蘭的雪白肌膚讓他感到了一陣眩暈。鄭杰說:“柯同學,穿這單衣薄衫,冷吧?”說著把那本畫冊還過去,柯蘭說:“學長,今天怎么謝我?”
鄭杰一臉茫然,柯蘭便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一邊不由分說地將鄭杰推進車里。
鄭杰也沒怎么掙扎,只是抗議說:“學妹,青天白日你這是綁架啊!”
柯蘭把車窗打開,風把她的長發吹到后座,不時地掠過坐在后座的鄭杰的臉龐。柯蘭說:“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今天我請客,咱們一起看電影。”
這個大都市,公汽上、大街上、車站、菜場總是人滿為患,只有電影院,總是為那些遲到的浪漫情侶留著舒適的座位。
這一年,鄭杰的建筑設計作品獲得了中南六省大學生建筑設計大賽一等獎,評委們說,鄭杰作品頗具貝聿銘大師的風格。
四
柯蘭不明白,那么一次具有紀念意義的電影約會,鄭杰居然忘了個精光。
柯蘭不滿地瞥了鄭杰一眼,命令道:“前邊找個加油站停一下。”可是不知為什么,平時公路邊一個接一個的加油站,這個時候卻好像一齊消失了。柯蘭抗議說:“再找不到加油站,我可要尿床了!”
鄭杰就壞笑:“大姑娘,這兒只能尿車,無床可尿!”
“豬羅鄭杰,我要宰了你!”柯蘭揚起手中的票夾,在鄭杰的頭上一個勁晃蕩;鄭杰的方向盤一個右打,汽車開到了一條村道上,薄薄的水泥地面被碾得千瘡百孔。
“你這是干啥啊?”
“幫你找廁所啊!”
廁所沒找著,他們把車停在了一片茂密的橘園旁。那橘園占了整整一片向陽的大山坡。鄭杰做一個讓柯蘭悄悄鉆進橘叢的手勢。柯蘭反倒不急了:“那里邊,不會……不會有蛇吧?”
鄭杰說:“蛇碰上你,都會羞愧地逃離的!”
“為什么?”
“因為它們都沒你這條美女蛇個兒大。”
柯蘭不理他了,賭氣轉身下車,一副赴湯蹈火,誓死如歸的樣子。
鄭杰想女孩撒泡尿也就是解褲系褲的片刻工夫。可是好一會了都不見林中的動靜,鄭杰就摁了三聲喇叭。又靜靜地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動靜,鄭杰沉不住氣,就撥通了她的手機,—會兒柯蘭的手機就在車內的座椅上歡快地唱起了《最炫民族風》。鄭杰狠狠地掛斷了,鈴聲也戛然而止。
每次相聚,鄭杰總是被這個妖女一樣的瘋丫頭折磨得筋疲力盡。正當他又怨又恨的時候,柯蘭上身只剩下個胸罩,手上拎著一個黃包裹從林中跑出來了。
“阿哥,快來幫我!”柯蘭喊。
鄭杰第一反應是他的女友遭到了不測,跑近一看,瘋丫頭神秘地將手中的包裹塞到了鄭杰的懷里:“快,快上車!”
鄭杰把那黃包裹往車上一撂,幾十只青皮嫩橘子就滾向了車箱的每一個角落,那黃包裹是柯蘭那件寬松的黃T恤衫。
柯蘭說:“快走啊,一會兒橘園的人發現了會罰我們的。”鄭杰慢悠悠地說:“人家不會來找你麻煩的,人家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些根本不能吃的嫩橘還會有人偷。”
柯蘭傻眼了:“你說,這橘子不能吃?”柯蘭懊喪透頂,噘著小嘴一言不發。
鄭杰煽情地說:“拿什么來哄你高興呢,我的寶貝?”見柯蘭無動于衷,鄭杰安慰說:“過一會兒,你偷的這些戰利品說不定就能吃了,來,我們開車,繼續玩我們的游戲。”
柯蘭說:“沒勁,虛假玩意兒。”
鄭杰一邊開車一邊回味剛才的游戲,雖然沒有規則,但他深深感到了那種古典的、純然的愛情意境的雋永,那種詩意浪漫的高潔。可是這個女孩只是一種應景的表演,戀愛中的那個女孩與她毫不相干。一股莫名的悲戚襲上了鄭杰的心頭,他不禁偏過頭去看嚼著口香糖的柯蘭,柯蘭一副沒心沒肺消磨時光的樣子。鄭杰咽了一口口水,順帶把心底那絲不滿也咽了回去。
“柯小姐,我們不能因為愛情,而把我們的天性偽裝起來,那樣我們就會活得特別累。”
柯蘭努力掰開一只橘子,撕開一瓣泛白的橘瓣,塞到鄭杰的嘴里:“親愛的,你真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
鄭杰咬破橘子,頓時覺得牙幫都快要被酸掉了,急忙吐了出來:“你這真是暴殄天物!”
柯蘭譏笑道:“看完電影的那個晚上,你對本姑娘全部領土的侵略,那才是暴殄天物。”
鄭杰噎住了,好久才說:“拜托你把那衣衫穿上吧。”
柯蘭放肆地笑了起來,同時把一只腳伸到檔風玻璃上,于是那條在林中剛剛換上的迷你裙就完全失去了遮飾的功能。
“你有暴露癖吧。”
柯蘭覺得在自己的男友面前禁錮自己的天生麗質真是罪過,她總想在他面前泰然自若地展示自己美麗的胴體,女孩的羞赧只源于自己美麗的胴體得不到鑒賞。
可是鄭杰恰恰相反,他認為人們所有需要遮飾的部位都應該遮飾起來,一旦過分暴露就會丑陋不堪,就會羞恥得無地自容。
“夫君,這是我們的私密空間。”說著用嘴巴咬住鄭杰的耳根,“我聽說男人們都喜歡浪女。”
鄭杰輕輕地把她的嘴巴移開。老實說,柯蘭在他腦海中的形象不斷地變幻,這兩個形象讓他迷惘,是癡情還是濫情,是率性還是放蕩,是貞潔還是背叛,這種混雜不清的感覺使他涌起一股刻毒的損毀和報復的心理。于是他騰出右手,移到那半遮半掩的乳房上,柯蘭便將那只手用力按住了。鄭杰不懷好意甚至有點陰毒地說:“我聽說畫家的靈感大都出自這里。”
柯蘭吃吃笑了:“大君子,你就一寸一寸撕下你的偽裝吧。”她瞥了鄭杰一眼,見他像是如醉如癡的樣子,就問:“那作家的靈感出自哪兒呢?”
鄭杰抽回手,那目光不知是欣賞還是鄙夷地看了她架在車上的大腿一眼。柯蘭又大笑起來:“我知道你會說什么,不要太有辱斯文吧。”
鄭杰說:“小姐,你的笑容和你的熱情對你的每個男人都是相同的嗎?”
柯蘭已經覺察他的不懷好意,索性挑釁地回答他的羞辱:
“是的,先生,因為無論是道貌岸然還是色相畢露的男人,對女人占有和損害的本質是—樣的。”
五
兩個大孩子不知不覺進入了另一場游戲,而且這一次,兩個年輕人像是搭上了一輛沒有制動的疾馳的飛車,怎么也停不下來,直到這輛飛車撞上大樹或者跌入山谷。
“小姐”,鄭杰把小姐這一稱呼叫得特別清晰。這個本來十分高雅十分文明的稱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成了娼女的特指稱謂。于是真正的小姐們就特別厭惡人們稱自己為“小姐”。柯蘭知道鄭杰是在羞辱她。鄭杰說:“柯小姐,能告訴我第一個讓你春心蕩漾的男人是誰嗎?”
“先生,你好像對別人,尤其是姑娘家的隱私特感興趣哎。”
“怎么,不好意思說嗎?”
柯蘭似乎陷于了一種忘情的回憶,她說第一個讓她少女心動的是一個老人,她不知道他有八十歲還是九十歲,他銀發飄飄,精神矍爍,步履健朗。她不知他是一個建筑設計家還是一個雕刻藝術家,他的作品享譽全世界,他的每一個設計項目都會為他賺來上千萬元的報酬。當她幫他收拾那間寬敞的設計室時,墻角下埋在舊報紙堆的無數雕刻作品,一經擦去歲月的塵埃,就閃出光彩熠熠的藝術光芒……
“那個老混蛋怎么對你?”鄭杰急不可耐地問。
“他一把將我擁進他的懷里,說:‘上帝萬歲,在我垂垂老矣的時候,你這個天使,你這個命運的精靈,還守護在我的身邊’。真的,他那時好激動,天真得就像個孩子。”
“接下來呢?”鄭杰的眼光充滿了惡毒。
“你別吃醋,他當然不會把我咋樣,再說,我當時也沒認識你呀!”
鄭杰表情猙獰:“接著講,在你這樣的女孩身上,應該不止這一個故事。”
有那么幾秒鐘,柯蘭死死盯住鄭杰那張俊朗的臉。她想起媽媽說過的一段話。媽媽說,每個人的心中都儲藏或者說沉睡著數量相等的天使和魔鬼的因子。當一個特定的場景把他的善良、真誠、悲憫等情懷喚醒的時候,他就成了天使。比如說募捐現場或救災現場;當一個特定的環境把他內心的邪惡、虛假、陰毒、狂妄……喚醒的時候,他就成了惡魔。比如說合伙搶劫、輪奸、群毆……她有點不寒而栗地讀出了此刻鄭杰眼中的那絲惡意。
“怎么不說了?”鄭杰將車開到了一片稻田邊,稻子剛剛收割,留下一片枯黃的稻草蔸,讓這個曾經美麗的田疇成了一片丑陋的荒原。
柯蘭想盡快地結束這場危險的游戲,于是她選擇了描述的方式,把一個故事潦潦草草地講完。她說他遇到過一個事業有成,風流倜儻的中年男人,在全國幾個知名的大城市都有自己的工作室,每當他坐飛機或動車到另一個城市,完成設計項目時,她就替他看管這個城市的工作室,因為他家就在這個城市里,她無法陪他在全國各地漫游,只有在這個城市里默默等待。當然,每次他回到這個城市,回到這個家,他都要給她帶回她喜愛的禮品,雖然不是特別昂貴,但每樣禮品都值得她幸福一輩子。
鄭杰的脖子和臉上開始被血流漲得通紅,那無數的青筋虛張開來,他盡量壓抑著心中的憤怒,一把將柯蘭從車上拽下,然后幾乎是架著她朝田野走去,女孩奮力地掙扎著,但無濟于事。他們走到一條田埂上,路邊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瓜架將他們遮擋了起來,柯蘭終于掙脫了,她委屈地大喊:“鄭杰,你想干什么?”
鄭杰努力壓抑著自己憤怒的心情說,“你給我講這些故事,是不是想侮辱我,是不是藐視我只是一個窮苦山民的兒子,沒有權勢,沒有財富,所以你才敢這樣羞辱我,我的尊嚴、快樂永遠被你們這些無恥的暴發戶踐踏著!”
柯蘭似乎明白了,他的那根自卑的敏感神經又被觸碰了。平時如果一說起她家的別墅,她們家養的京巴,她們家夏天到北歐度假,鄭杰就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他認為這是在恥笑他的窮。每當她提議為他買一件新衣或者新鞋,都要做很多鋪墊,為他找到接受的理由。乃至到現在她都不敢提她億萬身家的家世,甚至開出的車也是她媽媽早已淘汰的那輛舊雪佛蘭。有時候柯蘭那顆年輕的心感到非常疲憊,她不明白愛情為什么這樣叫人累,她總奢望在兩個人的世界里她能享受到輕松、自由、快樂。在今天的下半場游戲中,她只是想充分扮演一次野性、放浪的女孩,可是當她發現這場游戲已經到了最危險的境地時,這局面已經難以控制了。
“鄭杰,不是那樣的,我只是為了配合我們快樂的表演,我沒有想那么多。”
“表演?”鄭杰幾乎是咬牙切齒,“那就是你的本來面目!放蕩,成天敞胸露腿……”他本來想罵出那句臟話,卻見柯蘭極其無助地蹲下身去,雙手交叉抱住雙肩,似乎想努力遮掩自己,嘴巴凄厲地嗚咽了一聲,接著便毫無章法地嚎啕起來。
鄭杰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對女孩的這種示弱手足無措。他煩躁地從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卻沒有摸索到打火機,于是就把那支煙掐成兩截,然后放在手心揉搓起來。他想到這支精制的香煙是無辜的,而他則是殘暴的,那么眼前這個女孩更是不幸的了。看見還在哭泣的柯蘭,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不可理喻、不可饒恕的暴徒了。
于是他輕輕地拍著柯蘭的肩膀,然后又把她扶起來。柯蘭順勢把頭扎進他的胸口,喃喃地像是辯解又像是發誓:“杰,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壞女孩。”
“我也是真的,真的不愿意你是。”
熱戀中的這對妙齡情侶內心的嫉妒、猜忌立即被那柔軟的自責、寬恕的情愫所替代。似乎來時無蹤,去時無影。當然,嫉妒、猜忌肯定是戀愛中最具妖魔化的品質,但是倘若這種令人不快的品質總是用一種厚重的情愛去消解,那么在未來的日子里完全可以成為一種浪漫的、美好的記憶,讓歲月充滿動人的韻律。
六
兩個大孩子默默地走出田野,這時已是日落西山。他們似乎這才感到了饑餓,感到了疲乏。打開車門,柯蘭發現手機上有五個未接電話,那都是媽媽打來的。她正要打過去時,媽媽又一次打進來了。媽媽的焦慮、擔心全表現在她急促的話語中:“小祖宗,半天不接電話,你都干啥去了?是和那個野小子在一起嗎?我告訴你,晚六點前必須趕回家。”
柯蘭清了清嗓子,努力平靜地說:“媽,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鄭杰這次參加的建筑設計比賽不是大學生那個玩游戲檔次的比賽,是全市建筑行業的職業設計師的比賽。我們在郊區考察民俗建筑,可能要晚一點回來哈,媽,我愛你!”
在鬼心眼多的女兒面前,天真的媽媽總是被容易哄騙的。何況柯蘭的話也不全是假話。兩個人各自坐在駕駛室內,鄭杰打開食品盒,拿出一塊巧克力蛋糕,樣子有些呆呆傻傻地向柯蘭遞過去。
“你看,你看那女孩。”柯蘭不知是為了打破兩人的尷尬局面尋找話題,還是真的出于好奇,她看見一個身材姣好的鄉村女孩吃力地推著一輛輕騎摩托向他們走來。
“她怎么不騎呢?”
“肯定是沒汽油了。”
“這鄉村公路,幾十里碰不上一個加油站。”
輕騎女孩走到了他們的車前,汗水涔涔的劉海貼在那紅撲撲的臉頰上,見到這一對俊哥靚姐,女孩倒是一點也不羞怯,“帥哥美女,能勻一點油給我嗎?我都推了五里地了。本來還有三里就找到家了,可我真的推不動了。”
柯蘭笑吟吟地說:“當然可以,小妹妹,感謝你給我們創造了一個學雷鋒的機會。”說著推搡著鄭杰下車去。
柯蘭是真心地感謝突然出現的這個鄉村女孩,她的出現緩釋并消解了剛才那場瘋狂游戲淤塞在她心中的魔影。
鄭杰便歡快地吆喝一聲:“學雷鋒做好事噦!”他利索地打開油箱蓋,向柯蘭要了一只空礦泉水瓶,匍匐著身子灌了滿滿一瓶汽油,然后拔開摩托車的油蓋倒了進去。
“謝謝大哥。大哥大姐是城里來鄉下度周末的吧?”
鄭杰點點頭。姑娘就騎上了摩托,柯蘭以為她就要離開,可姑娘并不急于發車,兩個胳膊肘擱在車龍頭上,兩只手把那嬌艷地臉捧住,于是小嘴巴發出的聲音就有點怪模怪樣的嗲味,她兩眼直直地盯著兩個人,柯蘭被她盯得有點張惶起來說:“小妹妹,有你這樣盯人的嗎?”小姑娘笑了起來“姐姐,你真像韓國的全智賢,真的……可是哥不像韓國影星,哥比哪一個韓國影星都俊,哥就像國奧隊的那個誰。”
兩個城里的大孩子相視一笑。
“姐,你不知道我一路招了好幾輛小車,可他們見我招手,油門一踩像躲避妖怪似的,唉,我要是有姐姐這模樣,保管一揮手他們就停。”
柯蘭說:“小妹妹你別瞎說,你不就是一個大美人嗎?”
鄭杰又認真看了這小女孩一眼,她穿一件對襟短袖襯衫,著一條肥大的長牛仔褲,一頂安全頭盔遮住了一半的頭臉,一條半新的有點臟的披風模糊了她的身量,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
小姑娘開心地笑了:“哥哥姐姐肯定餓了吧,走,我帶你們吃我們那兒地道的農家菜館吧。保準你們吃了下次還想來。”說著便發動了車,顧自朝前邊的村子駛去。
鄭杰和柯蘭對視了一眼,都在問對方,去還是不去?
柯蘭說:“媽要我們六點前趕回家。”
鄭杰悠悠地說:“那就回唄。”說著就要上車。柯蘭一把搶過去:“我來開,你坐一旁想心思去吧。”
鄭杰坐上副駕位,說:“我有啥心思可想?”
柯蘭噗一聲笑了:“瞧你給那鄉村丫頭服務的殷勤勁兒,就沒涌起一星半點的鄉野浪漫情懷?”柯蘭把心中涌出的一絲淺淺的嫉妒,用一種戲謔的語調說出來,這語調中蘊含著一種對他們愛情的自信,可是鄭杰似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咯噔搏動了一下。此時此刻他的心真有點被這鄉村姑娘迷住了。有那么一瞬,他突然覺得這荒亂的田野,這雜亂無章的鄉村民居,這頹敗的路邊野花,全被這個美麗的鄉村孤鳥照亮了,一切都變得溫馨美好起來。他懷疑柯蘭這妖女是不是真有什么妖術,把他心底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全看得真真切切。
鄭杰說:“人家也就那么一說,也不一定真請我們吃農家菜。說實話,這丫頭這么一說,還真覺得餓得不行。”
柯蘭說:“你把意思表達清楚,我們是應人家的盛情邀請還是打道回府?”
鄭杰真有點為難了。茫然間那姑娘騎車返了回來。“哥哥姐姐還不動身啊,小妹妹可是真心誠意的啦!”
柯蘭笑了:“謝謝你,不過先說好,我們買單。”
小姑娘歡快地笑了:“好啰,那就沾帥哥靚姐的光啦!你們看,前邊那個寫著‘燕嶺人家’的菜館就是。”
輕騎在前邊帶路,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段,就拐下了一個土坡。雖說這村路是翻修的水泥路,但路上積滿了黃土,汽車開過,車后邊揚起一股濃濃的灰霧。開了一段后,越過一道石橋,石橋下面是一條溪流,溪流中的亂石長滿了青苔。汽車拐一道彎,是一條平坦的黃土路。這黃土路上反而沒有積存的灰塵,路兩旁是那種老式的一進三問模式的民居再疊加一層兩層的小樓,小樓的墻壁清一色貼上了白色的瓷磚。這種低劣的瓷磚用不了十年八年就風蝕得斑駁難看。鄭杰對這種簡陋的民居太熟悉了。他老家鄉親們的房子也大都這樣,蓋這種毫無設計理念的房子,似乎成了鄉親們脫貧致富的標志,鄭杰從心底可憐他的世代受窮的鄉親們。至于他們家,為了供養他這個學費高昂的大學生,父母親和奶奶還住在低矮的平房里,但他父親在鄉親們面前能昂起頭來,就是因為有他這個大學生。
這時,一個別具一格的建筑物出現在他的視野中。鄭杰喊了一聲“停車”,其實柯蘭也已經看到了。這是一座復古建筑,一米多高的整齊而錯落有致的花崗石,用水泥抹成的灰色墻壁,墻壁上噴上沙漿,勾勒成城墻磚大小的磚縫。雖然只有三層樓,但每層的層高應該都超過了四米,每層的四角都是巨大的飛檐,成一個優美弧線高高翹起,第二層和第三層是雕刻著龍和鳳裝飾圖案的廊柱,那回廊的欄桿裝飾成漢白玉色,或許也可能是真的漢白玉。廊柱里邊應該還有寬寬的回廊,鄭杰猜想廊柱圍著的應該就是各種各樣的居室。屋頂的坡度很大,清一色的灰色平瓦,因此這個建筑物盡管只有三層高,卻顯得鶴立雞群,氣象不凡。讓鄭杰欽佩的是,建筑師沒有用大紅大白的顏色,而盡量使用了素樸的灰色,使得整個建筑顯得古樸、莊嚴、肅然。就在他出神觀看的時候,柯蘭拿著相機從各個角度拍了個夠。
那個小姑娘騎著摩托又轉回來了。小姑娘看他們迷醉的樣子,又清脆地笑了起來,“哥哥姐姐看什么稀奇呀?這房子在你們城里不到處都是嗎?”
鄭杰搖搖頭說:“城里還真沒見過。”
柯蘭說:“城里要有這么大一塊地,只蓋一幢獨棟的小洋房,豈不是太奢侈了。”
小姑娘笑著說:“哥哥姐姐快去吃吧,菜我都訂好了,三菜一湯,瓦罐土雞湯,紅燒魚塊,清炒蓮子,外加一份農家小炒肉。吃過了,再回來讓你們看個夠。”
鄭杰說,“這是你家的房子,這得花多少銀子啊!”
小姑娘說:“如今有錢人也不是都住在城里,鄉村里的暴發戶也多著哩!”
“你叫什么名字,”柯蘭說,“好讓我們稱呼你。”
小姑娘用手指了指那房子上鑲嵌的黑底爍金的一塊大理石牌匾,上面刻著四個道勁的大字:“桑田之家。”那四個字頗有王羲之的風骨,鄭杰看那落款,依稀覺得是本城一個頗有名望的書法家。
柯蘭一臉惘然,還是不知小姑娘叫啥。小姑娘清脆地笑了,“我叫桑田子,爸爸姓桑,媽媽姓田,他們一看我是一個討債的丫頭,也沒怎么講究,胡亂起了這么一個名字,哥哥姐姐別笑,鄉下人就這么重男輕女。”
鄭杰說:“這名字雅致,天然而成,起名字的人實在是一位高人。桑田子,難怪我一見你就覺得你不是一個平常的鄉村妹子,果真是大戶人家出生的嬌女。”
小姑娘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于是一只手推著一個人,到了那個燕嶺農家的小餐館。
餐館的主人是一個長得豐腴勻稱的鄉村少婦,束著發髻,系著圍裙,很干練的樣子。見了小姑娘親切地問:“田子,家里來客人了。”
“城里的哥哥姐姐。”小姑娘顯得很自豪。
女人掃了他們一眼,笑吟吟地問“田子,是哥哥嫂嫂吧?”
桑田子調皮地問鄭杰:“是嗎?”
鄭杰說:“現在還不是。”
女老板一會兒就把幾道菜擺在了一張潔凈的大理石條桌上,瓦罐雞湯還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女老板似乎被燙了一下,兩只手趕緊在圍裙上搓了一下,又放在嘴邊吹了吹,對鄭杰和柯蘭說,“怕是早餓了吧,趕緊吃。你說這老天是怎樣精心設計的,竟然造出這樣標致亮眼的帥哥美女。”
小姑娘突然抬頭問:“三嫂,那我呢?”
“你這小丫頭就喜歡吃醋,女大十八變,等你十八了,交上男朋友了,三嫂保準你一天變一個樣。沒幾天就變成個仙女,飛呀飛呀飛到天上去,可惜三嫂就難得見到我們的桑田子了。”
桑田子快活地笑起來。
柯蘭雖然覺得餓,但是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她吃不慣這油膩的食物。鄭杰卻是胃口大開,吃得狼吞虎咽。偶一抬頭,見兩個女孩像是在欣賞大猩猩笨拙地啃食,略帶羞怯地說:“這么好吃的東西,不放開吃太可惜了。”見吃得差不多了,桑田子也不管他們愿不愿意,就起身說:“我先回去告訴奶奶,然后燒上熱水。”臨走時又給三嫂使了一個眼色。
鄭杰和柯蘭趕緊起身,鄭杰對柯蘭說:“買單吧,桑田子說過讓我們請她的。”
柯蘭掏出錢包,里邊盡是各種各樣的卡,好不容易找到一張百元鈔,又問鄭杰身上有沒有,鄭杰也在一扎亂糟糟的零鈔中找到一張百元鈔,湊到一起,柯蘭說:“三嫂,這兩百元夠嗎?”老板娘依然笑瞇瞇地說,“夠是夠了,可我不能收你們的錢,小弟小妹往后常帶城里的客人們光顧我這個小店,三嫂就感激不盡了。”
鄭杰就糊涂了,他們倆欠下的這人情,不知是這個三嫂的還是桑田子的。兩人追上桑田子,—起進了那個桑田之家,剛到樓下,桑田子就喊:“奶奶,來客人了。”
他們吃飯的時候,已是幕色四合,現在是完全黑了下來。桑田子跑上樓打開了所有的燈,回廊的燈籠和廳里的宮燈齊刷刷亮了起來。
桑田子帶他們走進大廳,一位銀絲飄飄的老太太,穿一身合體的春秋款睡衣,迎在那里,見了鄭杰和柯蘭,忙戴上系在脖子上的老花鏡,見是兩位年輕人,老人問:“要過夜嗎?”
柯蘭趕緊搖頭,鄭杰卻在點頭。鄭杰說:“奶奶家有多余的房間嗎?我們要打擾了。
老人說:“這丫頭就和我們家田子住一個房間,小伙子就住樓下西廂的那個房間。”
鄭杰說:“好吧,我們聽奶奶的。”
老人說:“我們這是鄉下人家,不是旅館,不可納雙接對的。這是老規矩,可怪不得我這老婆子不講人情了。”
柯蘭的臉紅起來,柯蘭說“我們本來是同學,是來考察鄉下民居的,我們要考察您家這房子。”
老人大概沒聽清,自顧自地說,如今這世道,男男女女的不成體統,結婚離婚的也沒了章程,還不知道對方的生辰八字就糊里糊涂的纏在一起,這樣下去怎么是好啊。孔老圣人要活著,還不氣得死過去。
桑田子跑到樓上又噔噔跑到樓下,大約對奶奶的這套說教早就聽熟了,就說:“奶奶你別嘮叨了,這兩個哥哥姐姐清清純純的,看你把這小姐姐的臉都說紅了。”然后又對鄭杰和柯蘭說,“你們不必在意的,我奶奶見了誰都要這么嘮叨的。”
鄭杰點點頭說:“沒事。”
老奶奶說:“清白就好,清白就好。”
桑田子穿了一件蓬肩短袖襯衫,一條粉白色亞麻背帶長褲,一雙平底休閑款紅皮鞋,這是一身成熟的打扮,襯著她滿臉的雛氣,顯得有點滑稽。
桑田子就張羅柯蘭到樓上的洗浴間洗澡。柯蘭猶豫了片刻,就到汽車后備箱里取來自己備用的衣物和化妝品,桑田子小聲說:原來姐是準備了在外頭過夜的啊。柯蘭沒好氣地瞥了這小丫頭一眼說,“在外邊難免遇到劃船游泳的事,要不預備著該會多尷尬。”桑田子點點頭,然后教柯蘭怎么使用洗浴的物件。
七
柯蘭選擇了淋浴。
柯蘭一眼看出這家的洗浴間是那種豪華版的,起碼夠得上三星級賓館的標準。可是她還是感覺不習慣,草草洗完后,花費了好長一段時間吹頭化妝整理洗浴問,然后她甚至站在鏡子前發了半天呆。她突然驚駭地意識到,怎么就糊里糊涂應允了在這鄉下過夜?怎么就那么輕易地遂了鄭杰的意愿?鄭杰在這里留宿真的就是為了考察這些民居?她甚至擔心這棟空蕩蕩陰森森古堡一樣的房子,在這個寧靜的夜晚會發生什么不應該發生的事。想到這,柯蘭趕緊拎了化妝品袋和換下來的衣物,走出洗浴間就要找鄭杰。剛走出門口就聽見三樓的回廊里傳來桑田子有些發嗲的笑聲,而鄭杰正用他那拙劣的演講口才講述一個平淡的韓國電影故事。他所講的全部內容根本就沒有什么笑點,可桑田子都總是夸張地笑個不停。故事講完了,柯蘭以為他們會分開,可桑田子卻又央求他講喬家大院,講江南的周莊,兩只小手似乎也抓著鄭杰的雙肩。
鄭杰的呼吸一陣一陣吹過姑娘的面龐,小姑娘正好奇地、貪婪地吮吸著成熟男人的氣息。柯蘭努力向三樓張望,可是黑暗中只有兩個人的模糊剪影。夜色多么美好,是因為它掩飾了少男少女那些無拘無束的肢體語言和充滿曖昧、充滿誘惑的悄悄情話。
鄭杰現在說到了他心中的煩惱,他苦于設計不出一個帶有創意性的方案,眼看全市青年建筑設計師作品參賽報名的期限到了,可他總覺得自己的設計草圖是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但是在柯蘭聽來,鄭杰講這些話時卻沒有一絲苦惱的語氣,果然說到最后鄭杰豪興大發:“等我拿到了那十萬元的獎金,我就到歐洲考察那些現代建筑大師的光輝作品。”
桑田子歡呼雀躍,“帶上我吧,鄭哥哥。”
顯然鄭杰已經向這個姑娘通報了姓名,很可能也交換了電話號碼。柯蘭憤憤地想,這家伙和我說起電影總像個白癡一樣,根本無法和他交流下去,可是面對這個懵懂的小姑娘,他卻如癲如狂。果真是我太癡情,我的溫柔隱忍只能換來他氣焰熏天毫無克制的驕狂。
突然走廊里響起了桑田子的啜泣聲。柯蘭便悄悄地挪步上前側耳傾聽,她原以為是鄭杰惹怒了這個桑田子,仔佃一聽原來是桑田子在講述她的不幸身世。她的父親向鄉親們湊了一筆十萬塊錢的資金,準備引進一種什么蟲草進行栽培,可不想賠得血本無歸。父親為了躲債,不得不跑走了,母親沒法只好去南方打工,剩下她們祖孫倆相依為命。更不幸的是債主們三天兩頭來追債。三嫂說,把這房子賣了,到她家去住,桑田子覺得這房子遠不止十萬就沒答應。三嫂又說如果愿意嫁給她那瘸腿的娘家弟弟,她愿意出十二萬幫她還債。
“豈有此理!”鄭杰顯得怒不可遏,“田子,這第二個主意更惡毒,十二萬把你和這房子都抵押進去了,你的青春,你一生的幸福就葬送了!”
“鄭哥,你說我該怎么辦啦!”桑田子都快要哭了。
“別怕,哥會幫你,哥肯定會幫你,你相信嗎?”
柯蘭徹底蒙了。這演的是哪一出啊,現代版的英雄救美?
“哥,你真好!”桑田子把那個鄭字也省略了。
柯蘭正要發作,樓下卻傳來老奶奶的喊聲:“田子,還在瘋鬧啊,別耽擱客人休息。”
桑田子輕輕地應了一聲,那聲音里卻聽不出半點悲傷的情緒。仿佛剛才傾訴的一切都發生在鄰家阿妹的身上。桑田子輕快地從三樓下來。柯蘭也恰好地從洗浴問出來,兩人正好面對面。桑田子親切地叫一聲,“姐,洗完了?那趕緊讓鄭哥哥去洗吧。”
柯蘭在樓梯口等著鄭杰,鄭杰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柯蘭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鄭杰似乎沒反應過來。柯蘭幾乎是哀求的聲音說“我們回去吧,哈?”。
鄭杰心亂如麻,他剛看到這棟房子時,內心里似乎有一點靈光閃了一下。可是現在這點亮光怎么也找不回來,他做了一個不要打擾的手勢,神神叨叨地在二樓的回廊里踱來踱去。柯蘭再也忍不住了,白天所受的委屈因為他和桑田子的親密交談全部成了發了芽的怨恨種子。柯蘭呼呼跑到樓下,發動了汽車,鄭杰這才醒悟過來,也急忙跑了下去,一頭鉆進汽車。
“你要干什么?”
柯蘭瞪了他一眼,沒有吱聲。打著方向盤。鄭杰一把將汽車的火熄掉,抽出鑰匙。
柯蘭說:“鄭先生,這可是我的車。”
鄭杰說:“你平白無故賭什么氣?”
“我回我的家,怎么就是賭氣了。告訴你,我不是容易被騙的中學生。”
“我騙誰了,我做了什么可恥的勾當?”
“我不知道,可我相信,神明知道。不信你舉頭往上看三尺試試。”
鄭杰不由窩火起來:“柯蘭小姐,人家是一個清純的鄉下妹子,人家可沒有暗戀過八十歲的老頭,也沒有心甘情愿地委身成功的中年男士……”
柯蘭氣急地吼道:“把鑰匙還給我!”
這一聲吼叫恰好被剛剛洗浴完的桑田子聽到了。桑田子穿一條鵝黃色的睡裙,趿一雙綠色的塑料拖鞋,吧嗒吧嗒跑到房前,對著鄭杰和柯蘭輕輕地說道:“是不想在我家住了?哥哥姐姐覺得不自在是吧?”
柯蘭想,這桑田雖然裝嫩,可這男女之間的事她好像心知肚明。瞧她那話里藏話的曖昧勁,瞧那聲音中不易覺察的譏諷味兒。
可是,柯蘭不愿別人看到她和鄭杰感情的裂痕,而且總是想方設法在別人面前掩飾這裂痕。于是柯蘭只好下車,幽幽地說:“阻的阻,攔的攔,今晚上拗不過去了。”鄭杰把鑰匙還給柯蘭,自己到洗浴間沖了一把。柯蘭被領到桑田子那間寬敞的閨房,柯蘭見靠回廊的紗窗下有排大沙發,就徑直躺了上去。桑田子說:“姐,我們一塊睡床上吧。”
柯蘭裝作很疲憊的樣子說:“我哪能占你小主人的床呢,這沙發也不委屈我啊!說著就閉上眼裝睡,或許是今天身子累了,心也累了,恍惚間她真的就睡著了。
鄭杰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昨晚構思了許久,那道消失的靈光終于找回來了:青瓦飛檐、曲水流觴,大回廊、大廊柱,將這些古代風格和現代的節能環保理念結合起來;經過精確地計算,設計出現代城鎮的典型民居,充分彰顯天人合一的古代哲學理念……
鄭杰起來后又興致勃勃繞著房子轉了幾圈,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拍了無數張照片。以致于完全忽視了房前的雪佛蘭早已杳無蹤影。
鄭杰敲開桑田子的房門時,桑田子一副慵懶的神態,她靠在門框打了個哈欠,手中捻動著兩張百元鈔票。
“這是她給的房租。”
“她什么時候走的?”
桑田子茫然地搖搖頭。
鄭杰打出一個再見的手勢,抓起那件方格大襯卦披在肩頭,跑出細雨迷蒙的村莊。
八
鄭杰拿著那件“桑田之家”的民居設計模型和設計說明書,趕到市建筑設計院的時候,大賽組委會抱歉地告訴他,已經到了截止時間,各類參賽作品已登記完畢,工作人員正在做分類、作隱去姓名等個人信息的工作。
“下次吧,年輕人。”那位阿姨友好地笑著勸鄭杰。
“不,”鄭杰說,“我必須參加,現在離截稿時間還有五分鐘,你們拒絕我是沒有理由的。”
“這個……”很有涵養的女負責人為難地說,“今天一整天沒收到作品,我們院長,也就是組委會執行主任剛剛吩咐不再收作品了。”
鄭杰馬上想到了那個神秘的白院長,想到了柯蘭。他撥通了柯蘭的電話。可提示語音說是正在通話中,連撥三次都是如此。他趕緊發了一條微信,要她現在就找到白院長。十萬火急,并說不管她怎樣恨他,他必須想辦法參加這次大賽。
他就僵硬地站在大院的辦公室門口,石雕一樣地站立著。他的內心卻在譏笑自己,責罵自己,為什么在關鍵的時刻,一個大男人總需要一個小女子相助,是自己太無能,還是這世事太顛倒?在他忍耐的底線就要崩潰的時候,那個中年婦人笑吟吟地向他招手。
“小伙子,組委會特許你的作品參賽。”
大賽揭曉是在十天之后,鄭杰的作品獲得了一等獎,不過一等獎是并列,一共有三人,他排在第三。前兩名都是本市的資深設計師。因為年輕,因為初出茅廬,他被一群小報記者圍了半天。鄭杰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也沒有準備,因此在回答問題時總是臉憋得通紅,幸虧陪同前來的學院副院長能從容應對,替他回答了許多尖刻的問題。當回答“你最想把這一等獎的喜悅和誰分享時”,他向記者大致講述了桑田子的悲情故事。
“我這件作品的靈感來自于這個小姑娘的住宅。現在,這座精巧的別野和她的小主人正在厄運中掙扎,我必須兌現我的承諾。”
一切都歸于平靜之后,第二天鄭杰拿著那筆十萬元的現金支票。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市郊。上車之前他撥通了桑田子的電話,他因為那種自己可以拯救別人命運的力量而激動著,因為能和那個清純的鄉村小姑娘上演一曲現代版的白馬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話而興奮著。
小姑娘的電話拔通僅僅三秒,就轉換為“正在通話中”的語音提示。
鄭杰猶豫了片刻,還是決意來到了燕嶺的桑田之家。桑田子的外婆站在院子中,把一份本月出版的愛情生活類雜志遞給他。
“我孫女說,讓你翻到第十二頁。”說完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
鄭杰在第十二頁看到的是和桑田子身世經歷一樣的現代悲情故事,而主人公并不是桑田子。鄭杰知道,這是一份銷量很好的雜志,他們善于加工整理生活中真實發生的故事的。
鄭杰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坐在出租車里一直發呆到學校。就在他暈暈乎乎準備蒙頭大睡的時候,他收到了桑田子的一條短信:
原諒我,大哥哥,原諒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姑娘的胡鬧。我不是想欺騙你。真的,我是想在你面前證明我,證明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在城里讀高二,星期天我去鄉下看姥姥,那天下午到鎮上給姥姥買了一些藥,摩托斷油后碰巧遇見了你們。現在我坐在媽媽身邊,媽媽正在經歷一場婚姻保衛戰。我爸是本市一個地產商,鄉下的那棟別墅是他送給我媽的禮物,耗資百萬。但是我媽不是我爸唯一的妻子,我也不是他的唯一孩子,我們娘倆已經被他原來的妻子發現了。我媽現在痛不欲生,她保衛婚姻的唯一砝碼就是我,這次我說的全是真話,我不敢再騙你了。我向媽媽講了我們的邂逅。媽媽說:愛情不是游戲……
幾天后,鄭杰從宿舍里搖搖晃晃走出來,他譏笑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姑娘漏洞百出的故事蒙騙了。他鼓起勇氣撥通了柯蘭的電話,過了好一陣,一個陌生的聲音傳過來。
“誰?”
“我叫鄭杰,我找柯蘭。”
“你聽著,小子,柯蘭剛剛傷愈,正在復查,你想把我們蘭蘭遭害到什么地步?’’
“阿姨,蘭蘭什么時候傷的?傷到哪?”
電話掛斷了,一陣忙音。
鄭杰再三拔過去,都沒有被接通,最后只收到的是一條短信。
“杰,原諒我暫時還無法與你見面。夜宿別墅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于是我撇下你獨自開車回家,不想車子撞到了外環線堅硬的護墻上,我便陷入了昏迷。等我醒來時,本想去找你,可是我收到了你求助信息,我馬上打電話給白院長,請求白院長讓你的作品參賽,沒想到白院長知道了你是我的男友后,竟然給予特別關照,讓你得了第一名。我知道你最恨利用權勢來操縱比賽的人,可是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相信你是有實力贏得比賽的。我跟你說,我曾經喜歡過中年成功人士和老年設計大師,其實那都是我幻想中你以后的樣子,并不是我的真實經歷。還記得那天的游戲中,你答不上來的那部韓國電影的臺詞么?‘醒悟得太遲的愛情,比永遠無法相見的愛情,更令人悲傷。’或許我們應該醒悟了,愛情不是游戲……柯蘭”
一個尋常的早晨,建筑學院的展覽櫥窗中,那個顯眼的全市建筑設計大賽一等獎的獎杯,被人取出來砸毀在路上,殘碎的樣子丑陋不堪。上面鐫刻著獲獎者的名字,而獲獎者早已不知去向……
作者簡介:龔義成,湖北省漢川市人,大學畢業,1982年起發表小說,已分別出版和發表長篇小說各一部、中短篇小說十余篇,現為武昌理工學院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