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八年,入秋。
北方的一座小城中突然下起了雨。
男孩已經站在這座橋上一個小時了,手中的那把黑傘在雨中有些搖搖晃晃。
他的傘很大,有著足以容納兩個人的空間。
這座橋的另一端連接的那條路,名字很奇怪,叫做“浦東”,是以上海的區命名。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并不陌生,大學還未畢業前的實習中,學校曾分派他們院里最優秀的幾名學生前去實習。很慶幸,他就是其中—位。
浦東路上人影少得可憐,就連往來的車輛也都比以往少了一半。就在這時,一輛公交車來到站前停下,一個女生下車順著橋的方向走來。
男孩看著她突然咧嘴笑了起來,沒有說話。他已經等了太長時間了,嘴唇有些發麻。
“你還是來了。”男孩臉上微笑漸漸收斂。
那個女生低著頭,聽見男孩的話后,撐傘的手微微一抖。橋下的河水緩緩流淌,雨水落入湖面的聲音有些好聽,“就去那家火鍋店吧,很久都沒去了。”
男孩應諾了一聲,二人并肩離去。
這家火鍋店可是百年老字號,男孩記得他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在這里。只不過那時候的賬臺還沒有一人高,老板的媳婦兒也還沒有生下第二個女兒。
店里的客人不多,二人隨便找了一張靠著透明玻璃的位置坐了下來。
男孩拿著一支鉛筆在菜單上畫來畫去,這是很先進的點菜方式,聽說是從奧運會之后才逐漸興起。
五分鐘后,男孩拿著畫好的菜單遞給了服務員。
那個女生挑眉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鄙棄的神情,心想自己果然沒做錯決定,眼前的這個人毫無紳士風度,根本就不適合做她的終身伴侶。
不知男孩是否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只是始終都將頭扭向窗外。
六分鐘后,兩個人依舊沉默得就像是羔羊。直到服務員從后廚端出一個銅鍋放在二人面前,滾滾的紅油在鍋中翻滾,怕是只待服務員掀開鍋蓋,二人便可直接下鍋了。
“你叫我出來,究竟還想說些什么?”女孩率先打破了沉默。
男孩拿出一個湯勺在鍋中時上時下地浮動,隨后一塊塊漆黑的花椒被撈了出來。
女孩定睛一看,心中便咯噔一下沉入谷底。她比誰都清楚,她從不吃花椒。可是她還是錯了,至少眼前這個男孩比她更清楚。
男孩突然抬頭,叫服務員端上了幾瓶冰鎮的啤酒,繚繞的白氣還清晰可見。
女人總是最心急的那一方,因為她們永遠都占著理,所以她們不許別人比她們更沉默,這會醞釀出比理智更可怕的野獸。
她剛想走,他終于開口:“沒有為什么,就當是最后一頓飯,有始有終吧。”
女孩想了想,放下了雨傘,拿起了筷子。
漂浮在紅油上的肉片正是最好的時候,就像他們如今的年紀。
女孩能喝酒,甚至比男孩能喝得多。酒過半巡,男孩的臉紅得像是初秋的柿子,他突然舉起酒杯,高聲說:“干杯!”
女孩知道他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可還是有些不解地問他:“為什么干杯?”
男孩瞇著雙眼,開懷笑了笑:“這杯敬你的故鄉。”
女孩皺了皺眉,心神不寧:“其實我剛才就想走了,但是你知道我為什么又坐了下來?”
男孩搖了搖頭。
女孩繼續說:“因為上的菜,都是我最喜歡的。所以我沒有理由再走。”
男孩夾起一片毛肚放入口中,依稀還有些啤酒的味道。他睜開眼看著女孩的眼神變了一種模樣,手中舉得那杯酒的沫子都已經不見了:“我可以叫上你最喜歡的菜,但就是無法讓你喜歡上這座城,所以你離開我的理由很充分,也極為必要。那么這杯酒就敬你的故鄉,你總是喜歡自己的故鄉的。”
那女孩沒有拒絕,提起酒,兩人一飲而盡。
杯子剛落,男孩又端起酒瓶將兩只杯子倒滿。然后再次舉起酒杯,手搖搖晃晃,灑出了一些落入了銅鍋中。
“干杯!”
女孩詫異,不知這第二杯酒又是為何。其實她本沒必要前來赴這次約會,只是這么多年的感情,縱使自己再如何理性,人心總是肉長的。
“那這杯酒又是敬給誰?”
男孩一只胳膊撐著桌子,身子微微前傾。臉上帶著癡癡的笑容,然后朗聲叫道:“敬你的遠方!”
女孩心中一疼,心想他對那件事還是無法釋懷么?畢業前的實習中,她和男孩一同前往上海浦東進行實習,實習三個月下來的結果很慘淡,十多名的實習生卻只能夠有兩個人留下。男孩就是其一,可女孩卻不是其二。
男孩看出了女孩臉上的痛苦,酒突然醒了半分,料想自己說錯了話,突然大笑:“哈哈哈哈,上海有他媽什么好?老子八只眼睛看不上那兒,我這脾氣伺候不了那大城市,但是你比我更適合那兒,機會理應給你。”
女孩頭低得更深了,手中舉起酒,一飲而盡。
男孩再次將兩只酒杯倒滿。
女孩看著他的神情逐漸升起了厭煩,這些本是她不應該存在的想法。難道這最后的一頓飯就是他為了讓自己過得更難堪的么?
“這杯簡單,敬你的未來。”男孩沒有片刻遲疑,端起酒杯直接灌進了嘴里,嘴中的酒還未喝干,他繼續開口說話:“我沒辦法去想任何一點你今后的事,我甚至無法體會得到你如今的任何感受,我一想到你終究要投到別人的懷抱中,就會感覺自己如同浸入了一片冰涼的湖中,難以呼吸。但是你別怕,我遲早會從湖中走出來,你也一樣。你的未來會很美好,我相信。”
女孩眼眶中的淚水終于傾瀉下來,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調料碗里。
她想說些什么,可是男孩已經提起了第四杯酒。
“我其實很害怕回憶,每一次回憶都會有一種心如刀絞的感覺,這感覺多么不真實。我記得高二那年,隔壁班突然轉來一個跟你特別像的女生,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的孿生妹妹。所以我就每天都在觀察,希望能從你們的身上找出一絲不同來。往事總是難以回首,那么這杯酒敬給過往也罷。”
女孩花了臉,哭著問男孩:“那你最后找到了么?”
男孩提起酒杯一飲而盡,回答女孩,說:“找到了,她沒有你這么愛哭。”
女孩身子突然一抖,眼角的淚水依舊止不住地向下流。
男孩身子搖搖晃晃,將酒杯再次倒滿,隨后看著女孩高聲說:“這第五杯酒,敬誰呢?”他嘀咕了一會后,突然說“就他媽的敬自由吧!從今往后,你我就都已經自由了,浦東的小伙子一定不少,或許會有比我更好的……”
男孩的聲音越來越低,銅鍋中的紅油也依舊在咕嘟咕嘟冒泡,窗外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一時間竟也聽不清這個男孩嘴里究竟還在嘀咕著什么。
夜越來越深,位于市中心的朝陽醫大里一間病房中,突然進來一個女孩。那女孩臉上掛滿了淚痕,身上還帶著一股濃濃的火鍋香料味兒。她走到病床前,望著那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后,不知怎地,再次失聲痛哭起來。
凌晨兩點,是火鍋店打烊的時間。
服務員走到這處靠近玻璃窗戶的位置,輕輕拍了拍那名趴在飯桌上的男孩肩膀說:“先生,我們這打烊了。”
那男孩身子一顫,迷離的眼睛露出一道縫隙。
隨后,他突然舉起手中的酒杯,高聲喊道:“呃……這第六杯,我們敬……離別!”
酒過喉,味道依舊。
可是他面前的人,似乎早就已經離去。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