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相識,在那個春日黃昏,學思湖邊,老柳樹下。
那時,我是十足的詩歌愛好者,喜歡寫詩,有時突然來了興致,會抓一支筆隨便拿一張紙在上面一行接一行地寫,有時還在宿舍里面把新鮮出爐的詩歌作品如《戲劇人生》《天鵝探戈》《石頭之花》《越冬蝴蝶》等用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讀給室友們聽,往往能博得滿堂喝彩。
我自鳴得意,頻頻向學校報社投稿,卻總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很是苦惱,頗生懷才不遇之感。
在詩歌創作的征途上,我櫛風沐雨,踽踽獨行,屢遭挫折,卻依舊執著前進。
那日,為了把心中的失落編織成詩,我在夕陽下苦苦徘徊著,竭力捕捉靈感。她著一襲長裙,正在那汪湖邊的老柳樹下捧讀一本書,極投入。
不知是我的閑愁驚醒了她在書中的沉醉,還是她的癡迷干擾了我思維的磁場,當我欣賞的目光吻上了她明亮的眼睛時,她莞爾一笑,隨即低頭撫發,嬌羞得像一朵不勝涼風的水蓮花。
我聲音顫抖著忸怩不安又滿懷歉意地連聲說:“對不起,破壞你讀書的意境了。”然后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童急欲轉身離去。
她卻捂嘴彎腰,笑得活潑燦爛。然后,她直身展眉啟唇,落落大方地與我交談起來,熱烈的話語瞬間打破了周圍的寂靜。
她說,她是中文系三年級的學生,看我有點面熟,好像在淺草見過我,還有一次碰巧在格子屋看到我醉酒的樣子。
我說:“也許是吧。”淺草是我們學校小有名氣的詩社,我去那里聽過幾次關于詩歌創作理論的講座。它的隔壁是名為格子屋的酒吧,我曾在里面邊聽柔和的音樂邊喝啤酒。不勝酒力的我往往喝得酩酊大醉,還用酒在桌子上寫詩,引得眾人圍觀。
她說,她喜歡讀詩,讀海子讀北島讀顧城。她喜歡在黃昏湖邊老柳樹下讀,她說那樣她會把落日讀成朝陽,把迷茫讀成希望。
我心頭立刻涌上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欣悅。
我說:“我喜歡詩歌創作,夢想有朝一日成為詩人。”
她說:“哦,剛才看到你孤獨惆悵的樣子,特像顧城。”
我苦笑不語。
她說:“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的顧城真傻,為了一個嬰兒,竟殺妻自縊。”
我說:“天才的詩人都有點神經質。天生的細膩與敏感,使他感受到了人性最柔軟的一面。他用最動人的語言表達人性的脆弱,卻又用最破碎的心靈承載人生的苦難。理想的火花讓他的靈魂激情澎湃高歌猛進,而冰冷的現實又讓他的生命荒誕無序虛幻死亡。他的內心充滿了對現實的恐懼絕望,苦不堪言。他以自殺的方式尋求解脫。只是他帶走了深愛他的妻子,實在讓人感到遺憾。”我對朦朧詩人顧城有所研讀,一串如臺詞般的話語從我干癟癟的胸膛噴發而出。
遠方夕陽逐漸淡去的天空,一輪明月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似乎為我的精彩的演說點贊。
“我怎么在他的詩中讀出的是對生活的希望而非絕望?”她若有所思。
“那是他把希望吐露給別人,把絕望留在心底慢慢咀嚼!”我慷慨激昂。
突然,她疑惑的目光狠狠撞擊了一下我的臉:“你咀嚼著絕望嗎?”
“他怎么突然問我這個問題?”我茫然不解。
“老實說吧,我有過絕望,只是我在絕望之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眼睛一亮,像是突然發現了什么似的。
“唉,你不像顧城,因為你首先不是一個詩人!”她說,“詩人,要像但丁那樣,把心掏出來,做成火把,引導人們走出原始的莽林。”
我恍然大悟。我總是憂郁成詩人的樣子,故作痛苦狀卻未曾有過悲天憫人的情懷,總把失落傾吐給別人,把希望留給自己,我太自私了,我成不了詩人……
“你若不具備詩人的氣質和胸襟,那就請你放棄做詩人的念頭,去做一個純粹的男人,擁抱真實的生活吧!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閑愁最苦!”她動情地說完,然后轉身離去。
是的,我缺乏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和亙古不變的詩歌隋懷。我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把自己憂傷得像一首詩。
望著暮色下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作出了一個決定:從明天起,我就去做一個純粹的男人,喂馬、劈柴、貼近世界;從明天起,我只關心糧食和蔬菜,建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清風徐徐吹來,我似乎嗅到了黎明的芬芳。
啊,黃昏讀詩的女孩,你讀懂了我。在你明麗的眸子里,我竟成了一首詩。
黃昏讀詩的女孩,在最美的季節里,遇見你,真好!
作者簡介:卞祖祥,筆名雨子,江蘇省揚州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揚州市中學語文中青年教學骨干,邗江區作協會員。現供職于廣陵區頭橋中學,任黨總支副書記。
(責任編輯 蔡慧玥)